第79章
118.
齊情哭過那麽多次,可當唐一曲替他作出決定後,他竟一反常态,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一種巨大的無能為力安靜地砸下來,将他壓進了水底,然後這水斑斑駁駁從他身上淌過去,掏空他的肉身。
徐幻森走了進來,隔着一段距離,看他。
齊情也愣愣地看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明明很短,可根本沒有力量再靠近了。
似乎突然之間,他們的聯系被掐斷了,現實像雪崩一樣,默默地掩埋了他們。
“你要好好養傷。”徐幻森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開始了,齊情想。他要開始同我告別了。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朝陽,可這間病房卻像沉入大海,陰冷潮濕,從海底探出了許多觸角,攀上他們的皮膚,針紮一樣刺進血液裏,無論再做什麽,都無濟于事,他們就一同僵直地被海水處刑。
太疼了,疼到所有的力氣都洩露殆盡,疼到連疼到底是什麽,都說不清楚。
就算是告別,也得好好說些什麽,可是,他們到底該說些什麽呢?
徐幻森想,他們的相遇本就是人生中的一小段,互相抱着這錯位的一小段,貪圖短暫的溫存,差點信以為真。唐一曲的介入,只不過讓早該預料到的結局提前到達而已。
“徐幻森,”齊情喑啞道:“你......願意帶我走嗎?”
徐幻森一愣,嘴巴微微張開,黑色瞳孔恐懼地漲大了一圈。
齊情捕捉到了這絲遙遠卻尖銳的惶恐。他不僅疼痛,現在又多了失望,他逼着他同自己相愛,如履薄冰地要求他在乎他,想讓他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就真正愛上他,卻又不想讓他看輕他,可到頭來,都落空了。徐幻森的表情分明在告訴他,你在說什麽,瘋了嗎?可是,徐幻森走過來,緊緊抱住了他。這樣緊緊地抱他,又好像在說,其實他也舍不得,他明明也在忍受煎熬。
“齊情,我承認我做不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做不到并不是我不想做,就算以後我們沒了聯系,你在我這裏,是不一樣的。你說你從來沒遇見過像我這樣的人,我也一樣,我也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我們該怎麽繼續下去,真得很難,比我們想象中要難很多,我們兩個湊在一起,結果什麽都不能反抗,什麽都不能抛下。如果就這樣不管不顧地在一起了,其實什麽問題都沒有解決,對不對?
“你不要怪你爸爸,我想了想,如果是我媽來跟我這樣要求,我可能也會答應。我們看起來好像擁有很多東西,其實離開了父母,就什麽都沒有了......我以前不敢戀愛,從不戀愛,是因為我害怕失去自己,為另一個人失去自己,真得太傻了。我只想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不想為別人患得患失,我很自私,對吧。我早就想明白了,這輩子不會為誰付出什麽,也不需要別人來為我付出什麽,但你來了,就動搖了我這種觀念。我對你有了企圖,不僅僅是性,可我卻不想承認,潛意識裏一直在掙紮......想讓自己不至于落到下風,我挺幼稚的,對不對?比你還幼稚......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真得很快樂,也許以後都不會這樣快樂了。不,是沒資格再快樂了。”
徐幻森的話語像雨滴一樣,軟軟落下來,卻敲打得齊情心髒緊縮。他不敢動,生怕一動,裹在身上的铠甲就要裂開,然後那些雨滴争先恐後灌進來,将他淹沒。
“我知道了,”齊情掐滅自己的希望,“既然要分手,那我們也不要再懷念對方了。徐幻森,我不需要你記住我,我也會盡可能嘗試忘記你,畢竟......”齊情哽了一下,違心說出最後一句,“要為後來人讓出位置。”
119.
沒有送別,病房是他們最後擁有的陣地,可在這最後變成了一片蕭索的荒原,他們從這處荒原各自離開,頭也不回。
徐幻森訂了一架直升飛機,飛回南極,還有最後的收尾工作要處理。直升飛機帶着他一點點離開,城市在他眼底一點點縮小,他覺得自己不是用走的,雙腳懸在空中,根本沒有觸着在這個城市的土地。雖然只有短短的36個小時,可他好似一直在夢中,齊情的擁抱氣若游絲地固定了這個夢,以致他都想不起來,在夢的結尾,齊情到底是用怎樣的表情同他分手。唯一能記起來的,他沒有哭,沒有像往常那樣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要傷心流淚。
徐幻森無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眼下潮濕。這份潮濕竟在不知不覺中蔓延,讓整張臉都變得冰涼苦澀。
原來是他哭了。
舷窗外有一道青色的光射進來,讓他恍惚得睜不開眼。徐幻森忽然明白,他們這次是真得分別了,像是被打回了原形的魂魄,被天光一照,就無所遁形。他努力看向玻璃窗外,看到了一輪巨大的太陽,足以把世間融化,他與它靜靜對視,根本不管雙目會被灼疼。這下,他終于為流淚找到了借口,因為陽光太過刺眼,因為他傻傻地直視過太陽。
120.
唐一曲是等徐幻森徹底走掉才進的病房。齊情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只是喪氣地垂着頭,毫不關心周圍。唐一曲走到他身邊,有一瞬覺得自己是否做的太過于殘忍。齊情終于發現頭頂有一片陰影籠罩下來,猛地擡頭,對上唐一曲五味雜陳的目光。
“我辦好出院手續了。”唐一曲公事公辦地開口,“我陪你先回國處理一下工作方面的事務,然後我們再飛舊金山養傷。”
齊情沒有說話,臉上只有無動于衷。
“崽崽,”唐一曲看着他陰郁的臉龐,心裏也不好過,“老韓忙完他手上的事情,也去舊金山跟我們彙合,你之前不是說特別想去拉斯維加斯嗎?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就陪你一塊去,好不好?你不是還想買車嗎?老韓今年又弄到一輛......到時候直接給你,怎麽樣......”
“爸爸!”齊情忽然高聲怒吼,“我不需要!這些我都不要!”
“那你想要......”什麽。
何必多問呢,知子莫若父,他怎麽會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徐幻森,把徐幻森還給我,好不好,爸爸——”齊情顫抖着肩膀,将眼睛裏悶出來的兩團潮氣使勁往回咽,他在不停坍塌,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以及撇下去的所有自尊心。那麽久以來,他都告訴自己,不要輕易折掉這份自尊心,即使在徐幻森面前,也要撐住。可他的父親來了,用他不知道的,雲淡風輕的方式,就能讓他不成人形。
唐一曲不響,憐惜地看着齊情的脆弱。這份脆弱讓他又想起了齊情小時候,心愛玩具丢失時的悲傷模樣。他呱呱大鬧,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讓他和韓炜靠近分毫。如今,他長得這般高大了,卻在一瞬間,還是變成了當年那個小孩。他并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父母,抱着一半憤怒一半試探,他對徐幻森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徐幻森很安靜,安靜得讓他都在遲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些無理莽撞。可徐幻森沒有流露更多的表情,單單就是耷拉着腦袋,避開他的視線,低低說,我知道了。
齊情幾乎是被夾着上的飛機,就像他之前被夾着進入醫院一樣。他腦子空空,身體陷進輪椅裏,動彈不得。他張了張嘴,想驅趕茫然無措,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記得離開醫院時,回頭看了一眼,他想從同樣的玻璃窗裏,找到他住過的那間病房。可每一扇窗都那般相似,沒有一扇是特別的,根本分辨不出來,到底是哪扇窗透過的月光,容納了他和徐幻森。他突然就後悔了,為什麽自己要逞強,說出違心的話,趕走徐幻森。徐幻森不想再堅持,那他就再多抗争、堅持一下,不就好了嗎?他們一起經歷過那麽多,甚至一起出生入死過,幾乎要抵達出口,卻在這裏放棄了,他怎麽能甘心?
“開門,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齊情忽然從座位上掙紮起身,他忘記了自己有條受傷的腿,躍起來的瞬間,只能跌落下去。他不甘心,即使爬也要爬過去,在所有人沒來得及反應、愣怔的目光中,竟匍匐着爬到了艙門口。
兩個男人過來,架起他的胳膊,想要把他再度安置回座位。
“輕點兒,輕點兒,不要弄疼他......”
他聽見唐一曲的聲音,焦急的聲音。他怎麽會好意思說不要傷害他,是他的出現,才讓所有的一切弄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可他又不能恨他,他必須消化對他的仇恨,那他就只能恨自己了,不能原諒自己了。
他不肯離開,攀在冰冷的鐵門邊緣,臉也貼上去,淚流滿面,厭惡着自己。
“讓我下去吧,讓我去找他吧......”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徒勞的懇求,耳邊已經是轟隆隆發動機在預熱的聲音,空空蕩蕩地回響,不需要多久,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帶入高空,然後埋進雲層。
“崽崽,”唐一曲走過來,蹲下身,抱住他,“不要這樣好不好,你這樣難受的話,爸爸也會難受,你連爸爸也不在乎了嗎?”
這麽重的話壓下來,顫顫地壓得他幾近窒息。
“對不起......對不起.......”
齊情斷斷續續地哭出聲,就像回到兒時,做錯事後,對唐一曲道歉那般。
他自己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神經質地哆嗦着,再次做回一個小孩。這是他的結局,他早就該知道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