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02.
開機之後,和楊鷗第一個打照面的主要演員是曲婳。
曲婳當天穿着一件墨綠色的綢緞襯衫,下半身是今年流行的寬擺式墨綠皮裙,兩截潔白的長腿露出來——特別引人注目。她實際年齡比楊鷗年長一輪,但女明星向來保養得當,時間在她們身上是不屑流動的。
曲婳不擺架子,主動過來同楊鷗攀談,他倆沒有什麽對手戲,但經常會拍一個場景,所以等戲碰頭的概率十分大。
“楊老師,終于見面了。”曲婳伸出一只美手,笑得落落大方。
楊鷗回握了一下,視線落在女明星左手碩大的一顆綠碧玺戒指上,僅憑肉眼判斷,絕對在七克拉以上。綠色寶石從來就有守護發財寓意,不難想象,女明星自有一番寄托。但更淺顯的一點,無非就是證明自己既有腔調又有錢。
“曲老師今天這身搭配真是美不勝收......”楊鷗語氣真誠,展露紳士的微笑,“我記得這件襯衫是Nris Van Doten明年春才會上的男裝,您最近是飛了安特衛普嗎?在我印象中,這個牌子恰好是上個月向VIP發了邀請函......沒想到,您能把男裝也穿得如此有風味。”
任何女人都拒絕不了恭維,尤其是來自美男子的恭維。
曲婳露出了刮目相看的表情,“楊老師也關注時尚?”
“我早些年走過Nris Van Doten的T臺,有幸獲得設計師青睐,拍過幾次廣告,所以稍稍有點兒私交.......”楊鷗頓了一下,不想顯得太自大,話題自然又轉到曲婳身上,“安德烈一向脾氣古怪,吹毛求疵挑選客人,我記得他有一句口頭禪‘讓我追随流行不如去死’,曲老師既然能成為他的座上賓,想必交情匪淺吧......難道是,靈感缪斯?”
雖是一番奉承,但曲婳聽得喜笑顏開,她的确在穿衣打扮上自有一派想法,并不喜歡随大流,所以一直走得曲高寡合路線。安德烈是Nris Van Doten的首席設計總監,也是她多年私交好友。楊鷗剛剛的每一句,直戳她心間,立刻拉近了倆人距離,增添不少好感。
“楊老師過譽了,”曲婳勾唇一笑,殺傷力十足,“但你的确說對一點,我同安德烈關系不錯,他那臭脾氣,我早就習慣了。”
楊鷗面帶微笑點點頭。
他們的主要拍攝地就是當初楊鷗試鏡的那座小鎮,常年天氣灰暗,空氣幹燥,初冬的風一吹,脖子都會跟着一縮,典型的西北氣候。山坡上有成片的白皮松,已經是凋落的季節,松針厚厚積在地面,踩上去像棉絮一樣軟。
第一場內景戲在教堂。
少年時期的吳翔宇和母親在教堂做禮拜,即使這不是他心中所願,但迫于母親壓力,不得不前往。
曲婳飾演的就是吳翔宇母親,冷麗雯,這是一個強勢、控制欲極強的女人。因為早年丈夫的背叛,不得不含辛茹苦獨自拉扯一雙兒女。自從女兒失蹤後,整個家庭雪上加霜,母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對他愈發嚴格。吳翔宇身心得不到喘息,表面上竭盡所能做孝子,但實際上因為常年的壓抑,心靈逐漸扭曲,從那時起,智商過人的他就已經有了反社會人格特征。
吳翔宇少年時期的演員并不是須旭,是由一個新人男孩扮演,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大熒幕,面龐雖然生澀,但演技渾然天成,即使與戲骨曲婳對戲都能接住,令在場所有人暗自驚嘆,不得不佩服易一群獨到犀利的選角眼光。
楊鷗還沒上戲,便在一旁觀摩。
背景是反季的夏天,演員們自然穿着單薄,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大夥兒裸露的肌膚上均布着一層雞皮疙瘩,說話都有隐隐的白氣,但沒人會真正抱怨這些,一旦入戲,感知只會随着角色走。
為了凸顯出冷麗雯被瑣碎生活折磨的狀态,曲婳的妝容異常憔悴,她甚至從前天開始都沒怎麽吃飯,僅靠營養劑維持體力。
冷麗雯一副虔誠姿态,雙手合十交疊,抵在胸前,面對教堂正中央十字架,念念有詞: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栽種的也有時......”(釋1)
少年吳翔宇在一旁面無表情,他站立在母親身後,一只手插在口袋裏,似乎在摩挲着什麽東西,透過褲袋那邊的形狀,看起來是個堅硬長條形狀物件。
一縷陽光從教堂側面玻璃斜射進來,圈住了閉眼祈禱的冷麗雯,冷麗雯的聲音融進這道光中。光的背後,吳翔宇年輕的臉被拉扯出的陰影切進黑暗。整個畫面雖然是亮的,卻依舊顯得壓抑,甚至有種蠢蠢欲動的殘酷。
鏡頭越過冷麗雯,聚焦在了吳翔宇的局部,給了一個特寫——他的手埋在褲袋中,布料随着動作起伏,像是在等待某個時刻,讓藏在薄薄褲袋中的東西重見天日。
現場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氣凝神,也跟着兩位演員陷進了故事氛圍,直到易一群親自喊“Cut”。
楊鷗意識到這次的同事各個都不容小觑,稱得上強勁無敵。同他以往拍電視劇相比,的确是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怪不得邢望海當初在易一群的劇組,一度焦慮得失眠。換成現在的自己,也不一定能順順利利抗過去。
“了不起吧,他才十四歲,就有這麽厲害的演技了。”
楊鷗身形一僵,循着聲音回頭,果然是須旭。
雖然今天沒有須旭的戲,但他在場也不奇怪,畢竟是男一,過來看看、了解進度,簡直是情理之中。
須旭根本沒有顧忌楊鷗臉色,繼續:“看着他的表演,讓我想到一個人。”
楊鷗沉默,腳尖已經做好逃離準備。
“還記得我們當年一塊兒看話劇嗎?你說,你在等一個能夠和你共鳴的人,知道你真正追求的是什麽。”
“你想表達什麽?”
“我們有過好時光的,那時候你什麽心裏話都跟我說,”須旭借着楊鷗的話頭,擺出懷念架勢引申,“我以前沒有被一個人那樣放在心裏過,後來也沒有......”
楊鷗不耐煩得打斷他,“我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如果你想跟我來讨論劇本,研讀劇情,我歡迎,但如果你想其他的心思,恕不奉陪。”
被這樣堅定的拒絕,須旭仍不氣餒,他故意靠近一步,縮短兩人的社交安全距離,好像理所當然似的,聲音低低,“楊鷗,我過去錯了,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對你好,我來補償你,行嗎?”
當然不可能。
須旭并不是自由身,他有金主在後。更何況,自己如今同邢望海如膠似漆,不分你我。即使沒有邢望海,楊鷗也不可能給須旭任何挽回錯誤的機會。他把須旭架上過神壇,珍惜地對待他,可對方并不領情,見利忘義,背叛得輕而易舉。
須旭呢,并沒意識到自己曾經的行為有多麽傷害人,好像認為自己只是不小心犯了糊塗,只要用最擅長的服軟姿态,哄哄人,花言巧語一番,對方就能立刻心軟原諒。這招行不通,還有深情款款的招數,須旭仿佛并不懼怕楊鷗的白眼,恨不得拿出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可笑幹勁。
僵持的氛圍在下一秒打破:易一群走了過來,熟稔地拍着須旭的後背,再轉向楊鷗打招呼。楊鷗尴尬地笑了笑,趁機扯了個理由開溜。
須旭還想作勢挽留,但楊鷗丢下一句“啊,曲老師休息了,我去找她聊聊,順便取取經”,早已利索朝曲婳奔去。
曲婳顯然只是個幌子。
楊鷗不敢浪費對方寶貴的休息時間,只是禮貌地點頭微笑問候了幾句,就出了片場。
片場對面是一個空曠的停車場,瀝青地面凹凸不平,陽光掉進凹陷裏,像是融掉的金子。這是西北冬日難得的晴天,怪不得易一群提早就讓演員Stand by,好捕捉這難得的自然光線。
楊鷗忽然很想邢望海。
他走向停車場,掏出手機登錄微信,點進邢望海的對話框,他想發:你在幹嗎,忙嗎。在發出去之前,自己在心裏默讀了一遍,覺得這樣會不會太纏人,就改為:馬上就要拍第一場了,一切安好。
邢望海醒過來的第一時間就是看楊鷗有沒有給他發訊息。
他劃過置頂對話框,楊鷗對話框裏躍然有一個紅點,他的心也跟着紅點撲通撲通跳。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讓他心安了一半。t
他回了一句:有時間就給我電話。
剛打完最後一個字,李駿的電話就進來了,“檢查已經約好了,我九點半來接你。”
邢望海漫不經心“嗯”了一聲,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雨,雨點淅淅瀝瀝敲打着玻璃。天色不像早晨,空氣裏充滿了水氣。
放下電話,原本的好心情似乎沾濕了一點兒,變得悶悶。
他現在有些抗拒去醫院,可又不得不接受定期檢查,以确保健康,提前預防病變。他記得那天,醫院三層的走廊彌漫着幽暗。空氣裏的味道刺鼻,就像是剛剛有人掀翻了一瓶酒精,乙醚刺穿着鼻腔,直抵肺部,令人惡心。他坐在走廊裏,看到葉嶺臉色蒼白地從主治醫生辦公室走出來。他低低地叫了他一聲。葉嶺驚訝,看見是他,眼底竟泛起了光。葉嶺似乎想笑,憋出了一個難看且根本保持不了的笑容。
“舅舅,”邢望海手心雖然有汗,但語氣愈發鎮定,“告訴我,結果是什麽。我有權利知道吧,你不用瞞下去了。”
此時,忽然安靜得出奇。他們都困囿在了一個難堪的境地,一個想盡力掩飾事實,一個想努力獲取真相。
“是絕症嗎?”邢望海直視葉嶺,“我跟我爸爸,是不是得的同一種病?”
葉嶺的臉倏地拉了下來,幾乎呈鐵青。
“小海,不要擔心,我和老姐......你媽媽會想盡辦法治好你的,”他一邊說話,一邊拉過邢望海的手,“你還年輕,不會有事的。”
邢望海的臉色明顯失望了,“你可以跟我說實話,我并沒有那麽脆弱.......”
“總之......”葉嶺難堪地扯起嘴角,想笑,“你乖乖聽話,聽我的,就不會有事。”
邢望海輕輕搖了搖頭,“舅舅,你不想說沒關系,但我肯定會知道真相的,如果讓我親自發覺真相,你不怕我會恨你們嗎?”
葉嶺怔了片刻,剛想說話,一陣困獸似的咆哮打斷了他。不遠處病房裏有歇斯底裏、痛不欲生的病人,大概是發病了。幾個護士着急忙慌地撞開他倆,跑了過去。
“好,我會告訴你。”
躊躇許久,葉嶺終于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