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撒嬌
聽說過醉暈, 沒想到有人還能被辣暈, 瞧模樣昏睡得還挺沉。
吃飽就睡,像只小豬。
沈慎望了會兒, 忽然嘆氣般逸出一聲, 把人抱了起來走向小榻。阿宓帽子落下,烏發垂了沈慎滿袖, 散出柔潤光澤。
她着實是個很美的小姑娘,五官乃至身體的每處無一不精致,可這樣的美在沈府必須得掩藏。
如果她生長在喬府,不僅不用受之前那些委屈,更可以盡情妝扮自己。沈慎想, 她終究不懂進喬府大門的意義,才能這樣無所顧忌地說出要跟着他的話。
但那又如何, 他從來不是善人, 話已經說出口, 就不會再讓人有反悔的餘地。
天将昏暗,秦書拜訪沈府,他聽說了在喬家發生的事, 也知道阿宓已回到沈慎身邊,“都督, 侯爺說了什麽?”
他以為留侯會把阿宓要去, 沒想到人還在這兒。
“什麽都沒說。”
秦書一怔, “這不是侯爺作風。”
他緊接着想到了阿宓身世, “莫非侯爺也知道了什麽?”
沈慎搖頭, 指節在倒扣的瓷杯上輕叩,“不像。”
如果留侯知道了阿宓可能是公主的身份,今天就絕不會讓他把人帶回來。
他略過這事不再提,轉而道:“那婦人呢?”
“還在客棧裏。”秦書無奈笑了笑,“每天都在想着法兒要出來找洛姑娘呢,既然洛姑娘回來了,是不是可以把人放出來?”
“嗯。”沈慎想到婦人身份,她最初就是喬府忠奴,回了阿宓身邊很可能會極力勸阿宓和喬府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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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不會讓她堅持這種想法。
二人又商量了些秘事,最後秦書另起話題,“都督……打算怎麽安置洛姑娘呢?”
沈慎沉默了下,“書房還缺一個書童。”
要留在沈府,就只能如此,沈老夫人不會容許阿宓這樣的相貌留在沈慎身邊。
秦書也了解,嘆道:“只能這樣了,洛姑娘膽小柔弱,都督以後與她相處莫要太兇了,小姑娘受不住的。”
秦書所指的“兇”就是沈慎平日對待屬下和別人的模樣,但對沈慎來說這都很正常,所以他一時竟有些不大明白,他自覺從沒對她兇過,即便在知道她母親是喬氏女後也只是不理會而已。
沈慎恨喬府不錯,但秦書等人已調查清楚了阿宓身世及她在洛府經歷。阿宓母親雖是喬氏女,卻是喬氏棄子,至于阿宓本人更是從未與他們有過幹系,除了這一層身份,再牽扯不上。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阿宓絕不會想到去京城投奔。
他着實沒有因此遷怒的理由。
顯然秦書十分了解他,又說細了些,“都督平時不要總冷着臉,對洛姑娘多笑笑吧。”
再這樣下去,這唯一一個可能會心甘情願成為您媳婦的小姑娘都要被吓跑了。
後一句話秦書沒敢直言,但眼神十分認真,他真的很擔心都督的終身大事。而洛姑娘膽小是膽小,但也确實是敢主動接近都督的第一人,秦書還從沒見哪個姑娘在都督面前這麽“放肆”過。
不知從他那眼神中解讀出了什麽,沈慎更沉默了,直到秦書走出沈府大門都沒再出聲。
阿宓依舊睡得酣香,她不知做了什麽美夢,都發出了細小輕快的呼嚕聲,當真像貓兒一樣。沈慎看了會兒書後再瞥她一眼,想到秦書的話久久沒動,嘴角像是相當勉強地上揚了一個奇怪的弧度。
還好阿宓沒醒,不然沒被他冷臉吓着,非得被這奇怪的笑給弄哭。
管家傍晚尋來,“大人,小洛呢?”
“睡着了。”沈慎示意裏面的小榻,邊站了起來,瞬間把燭光擋了大半。
管家愣了一愣,想明白話中的意思後似乎想欣慰地笑,轉眼不知記起什麽又有些責怪,頓時臉色就有些扭曲,“大人不該這麽急的。”
沈慎:……?
管家卻不管他了,兀自想了許多,連來意也忘得一幹二淨,保持着那種複雜難言的表情又慢慢走了出去。
沈慎正準備讓他着人上熱水的動作頓住,餘光往裏面飄了下,不得不說,自從他撿到阿宓并把人帶上後,身邊的人态度就一天比一天奇怪。
好在他并不是一定要人服侍,沈慎懶得再出院去喚人,直接用院子裏的井水沖了個涼,身體半濕着就換了裏衣。裏衣貼在胸腹,被水珠透出幾塊分明的輪廓。
需要将人喚起洗漱嗎?沈慎只思考了這個問題小半刻,覺得還是不用,約莫是想到那次阿宓半夜驚醒突然纏在他身上不願下去的情形,而他并不想再經歷一次。
阿宓就這樣被他丢在書房歇了一晚,好在正是夏季,也不至于着涼。
金烏升起時,京城漸漸熱鬧起來,沈府依舊一片寧靜。
沈府的仆從太少,老夫人身邊也不過跟了兩個嬷嬷伺候,其餘的多是用來打掃院落之用,沈慎很少需人服侍。
阿宓迷迷糊糊地揉眼,下意識汲鞋走到旁邊就要洗臉,不料那兒正是書櫃,哐當就撞了上去。
“嗚……”阿宓蹲了下去,這幾天她好像經常撞腦袋。剛才也是,忘了已經離開顯王府,地方不一樣了。
沈慎跨進門時一怔,“怎麽?”
聲音低沉,帶着初晨的一絲沙啞,他剛練了劍過來,臉上覆了汗珠。
“疼……”阿宓輕輕說着,有點兒委屈地擡頭,帶着無意識的撒嬌。
沈慎被她這樣看着,那夜奇怪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被他強行捺下,三兩步走去撥開她的手,看看沒有紅腫的地方,“無事,很快就好。”
他能這樣待人已經算十分溫柔了,這其中還有一半是因為昨日秦書特意交代他要對小姑娘好一些。
阿宓卻像被慣壞的小孩兒得寸進尺,睜着水霧朦朦的眼軟聲細氣道:“大人幫我揉揉,好不好?”
…………
沈慎還是放下劍,把手覆了上去。
相對于他的手掌,阿宓腦袋就顯得格外小,他力道不知收斂,阿宓被揉得龇牙,卻還是露出笑容,“謝謝大人。”
移開視線,沈慎道:“用過早膳,随我上朝。”
阿宓乖巧應是。
以沈慎現在的官階,他本沒有上朝的資格,是留侯向少帝為他要了這個特權。
不過留侯也不全然為他,總有些不要命的谏臣會在朝堂發難,攻讦留侯,有時候激動之下甚至動手,這些都會有沈慎幫留侯擋下。
有些人客氣點,道沈都督是留侯的一把刀,痛恨他的,則直接稱他是閹人手下的一條狗。
無論哪種稱呼沈慎都聽過,也不是沒人當他的面唾罵,他都能面無表情地無視而過。如果不是留侯下令或危及自身性命,他其實很少動手。
阿宓再次換上書童裝扮,依舊是那副白白淨淨的模樣,沈慎看了皺眉,讓人給她尋了頂更大的帽子。
這帽子明顯大小不合,一蓋就遮住了阿宓半張臉,讓她只能看清腳下,好處是總算不會讓人看清那張過分漂亮的臉蛋。
管家憂心忡忡,“都督真要帶小洛去上朝?這……這不大合适吧。”
可沈慎做事從來自有打算,阿宓依舊跟上了馬車。
“大人,我要做什麽?”阿宓好奇問道,她心中完全沒有對“上朝”二字的敬畏,到底是對天家威嚴沒什麽意識。
“什麽都不做。”沈慎閉目養神,“殿外等候即可。”
“唔……”
少帝性懶,因為這還改了上朝的時辰,當初不少大臣反對,留侯卻道:“陛下是天子,是國之所存,年少貪眠實乃常事,諸位如此反對,若因此壞了陛下身體,誰之過?”
聽上去很是護犢子的模樣,在其他人眼裏就是個縱着少帝玩樂的佞幸,但心底再詛咒,也拼不過少帝信任他。
沈慎先在金銮殿外的書閣中等候,裏面已有了不少朝臣,其中還包括當初和他一起考中的狀元和探花。
這兩位和沈慎都有些交情,并沒有因他投靠留侯而唾棄,但閣內有太多人鄙夷留侯,他們不好和沈慎交談,便只當沒看見。
旁人或多或少都有三兩在談天說笑,唯獨沈慎這兒像有道屏障,隔出了他單獨的三分地,未免顯得寂寥。
阿宓左右看了看,沒有察覺到別人的排斥,反倒認為他們是害怕才不敢和沈慎說話,眼中敬仰頓時又多幾分,讓沈慎很有幾分莫名。
及至日上三竿,外面才有了動靜。
“各位大人,陛下起了,準備上朝吧。“
起得真早。不少人看了看天色,都是滿肚子火氣,也不知昨夜又是如何玩樂才睡到這麽晚。
再這樣下去,陛下沒到及冠就要被留侯那等小人給毀了!
阿宓正要跟着其他人的仆從一起出去,被沈慎止住,“你待在此地。”
“……咦?”
“不用效仿他人。”留下這麽一句話,沈慎大步走去。
一些仆從用羨慕的目光看着阿宓,沈都督瞧着冷酷,沒想到這麽體恤下人,都不忍讓書童站在烈日下等候。
他如此說了,阿宓也就十分乖覺地待在裏面,慢慢喝茶。
***二更***
少帝姍姍來遲,龍袍沒穿整齊靴也是反的,束發的玉冠似乎在哪兒撞了下,歪歪斜斜不成模樣。
有老臣實在看不過去,張口就要斥責,被留侯先聲奪人,“陛下——”
“……嗯?”少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擡起瘦長的手抹去了眼角自然沁出一點淚水,“何事啊?”
“您玉冠歪了。”留侯溫聲提醒,等內侍幫少帝撫正再道,“該上朝了。”
這時才有人唱上朝之詞,那被硬生生把話憋回去的老臣氣得渾身發抖,雙眼冒火地直瞪留侯。
少帝換了個坐姿,張口就道:“朕心不快,有事快啓奏,無事就退朝。”
上朝時您心情什麽時候暢快過?一些朝臣就差翻白眼了,另一些內心則毫無波動,他們早就對這位死心了。
程序到底還是要有,随即就有朝臣拿着奏折一一出列呈禀,少帝不住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這其實是朝堂常态,約莫持續了有半年之久。不過今日還有些不同,那就是顯王世子格外沉默,要知道往日他一直把少帝當弟弟看,時常會出口相勸,怎麽這次竟一句話也沒?
有人忍不住往李琰那兒瞥,想知道這位是不是也徹底對少帝死心。
李琰在戶部領了官職,本來戶部有什麽事一向由他開口,這次見他一直沉默不言,戶部尚書不得已,只得自己呈上了折子開始禀奏。
南地有洪水,并不那麽嚴重,但也是天災,必須得赈撫災民。可前幾日少帝還交待戶部,說要建一座行宮。
建行宮費時費力又費銀子,戶部把這次的天災扯出來說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一個:要赈災,沒銀子,建不了。
“那就不建吧。”出乎所有人意料,這次少帝意外得好說話,戶部尚書都忍不住睜大了眼。
少帝依舊在打着哈欠,“你都把災民說得那麽可憐了,朕豈是那等昏君,不至于和他們搶銀子。”
頓時有人老心懷慰,差點沒掉下淚來,陛下心性還是好的啊!
戶部尚書連連高聲道:“臣代災民謝陛下!有了陛下一言,他們總算能吃上飯了。”
“飯?”少帝道了這麽一字,戶部尚書點頭,“回禀陛下,災民只能靠臨城施清湯粥飽腹,已經好些天了。”
少帝點點頭,又來一句,“食不了飯,那何不食肉糜啊?”
…………
朝堂一片靜默,俱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帝,戶部尚書更是瞠目結舌。
就在衆人不知說什麽好時,少帝忽而一笑,“頑笑耳,衆卿難道當真了?”
……我們還真當真了。
“朕也通曉史籍,不至于糊塗到這個地步。”皮了一下,少帝顯然十分開心,總算不是昏昏欲睡的模樣了,“可還有什麽事?”
再有什麽事,一時也都被他那句話給震驚得忘了。
好半晌,才有人緩了過來,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事啓奏,但此事隐秘,需得朝後與您單獨呈禀。”
“麻煩——”少帝先回了聲,“朕後宮未開,沒人能和後妃私通給朕戴帽,有什麽事不能直說的?”
作為一國之君,少帝這也是頭一號了,畢竟沒人能像他這樣把這種事光明正大說出口。
一臉神神秘秘的朝臣也被他這話打得措手不及,神色茫然了下,“可這……”
“這這這,這什麽這。”少帝不耐煩起身,“行吧,朕就給你機會,走,和朕單獨去後邊兒說。”
兩人就此單獨去金銮殿後邊兒了。
其餘人一陣沉默,許久才漸漸有了動靜,李琰身邊迅速聚了幾人,語句不一,仔細聽來都是向他訴苦的,大意都是些什麽陛下年少無知貪玩越來越荒唐了,間或還有小聲暗示他要多做準備的。
李琰聽了會兒,也覺得心煩,很想像堂弟那般直接幾句話把人堵住。但他向來不是這樣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竊竊私語聲不斷傳入沈慎耳中,他同樣不怎麽舒服,留侯這時對他笑了下,示意他過去。
“聽說你帶了那個小姑娘進宮?”留侯語氣溫和。
沈慎過了會兒才點頭,留侯理解道:“确實該帶在身邊,小姑娘柔弱,你祖母又那麽倔,若見了她還不知得做出什麽。”
以沈老夫人對沈慎近乎執念的期望,如果看到沈慎藏着也要把阿宓護在身邊,指不定能當場強逼沈慎把她賣了。
聽到留侯評價祖母,沈慎并不開口。
留侯卻不準備掠過這話題,“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法,庭望難道準備讓她一直這麽無名無分躲躲藏藏跟在身邊嗎?”
他笑了笑,“不如我親自去與你祖母說——”
“不必。”沈慎突然出聲,等留侯訝異望來時語氣停頓了下,“謝侯爺好意,屬下會妥善安排。”
“那就好。”留侯點頭,“我和那小姑娘十分有眼緣,你可別欺負了人家。”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話,沈慎還會信兩分,從留侯口中出來,一個字都不會信。但沈慎也實在想不明白,阿宓除了相貌,還有哪裏值得留侯注意,只語氣生澀地應了聲。
“今日應該有事發生。”留侯最後才說到重點,“你什麽都不要做。”
“好。”
不出留侯所言,少帝和那位要密談的人回金銮殿後就皺起了眉頭,目光掃視下方。
衆人心中莫不奇怪,難道真有什麽重要的事,能讓這位陛下都擔憂?
少帝緩緩道:“朕聽說,每日上朝前衆卿都會在殿外的書閣等候。”
開口卻是這麽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一句,有人應是後,他繼續道:“諸位都是朕的愛卿,國之棟梁,不能慢待,朕得親自去看看那書閣如何。”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衆人滿臉問號,完全不知他又是鬧哪一出。
然而少帝行事從來不按章法,當下就帶着他們浩浩蕩蕩地去了書閣。
其餘人都在外面等候,見了這烏壓壓一群吓得禮也忘了行,更別說獨自待在裏面無聊玩起了棋的阿宓。
“砰”得推門聲驚得阿宓站起,帽檐耷下來又遮了半張臉,等她擡手扶正,面對的就是幾十雙瞪來的眼珠子,當即茫然地呆在原地。
好在少帝根本沒在意她,只粗粗掃了眼,就徑直走向窗邊,“朕聽說,這候朝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回陛下,确實如此。”
“那哪處是周太傅寶座啊?”
周太傅乍然被點名,滿臉疑惑,“啓禀陛下,正在您面前。”
少帝長長“哦”了聲,伸手就把那座位旁的桌屜拉開,裏面平平整整擺了厚厚一沓紙。
拿起來随意翻看了幾張,少帝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周太傅好文采啊。”
周太傅正想着自己桌屜裏怎麽多了這些紙呢,眺眼望去發覺這紙張十分熟悉。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它們可能來自何處、上面又寫了什麽,臉色唰得就白了,“陛、陛下……”
“嗯?”少帝從鼻間哼出一聲,“太傅想說什麽?”
“這、這些詩絕不是臣所作啊!”周太傅猛地跪下,“臣也從來沒在這書閣內拿過紙筆。”
“哦?”少帝眼珠輕輕轉向他,臉上還是那種旁人眼中少年意氣不知世事的笑,“朕還沒說什麽,太傅就這麽急,看來你知道這紙上寫什麽了?”
周太傅語噎,他向來老實固執,說謊也不會,一下就被人揪了出來,只得再度磕頭,“臣絕對沒在這書閣中寫過任何東西!”
少帝微微一笑,“沒在這寫過,不代表沒在家中寫,是嗎?”
周太傅無言,他并非會狡辯的性子。
只看這光景,所有人都明白那紙上定然寫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還是這麽厚厚一疊,周太傅這是不要命了啊!
少帝揚眉望了跪在地上的老者片刻,依然帶着笑容,手猛地擡起一揮,紙張洋洋灑灑飄落了滿空,“都給朕好好欣賞欣賞周太傅的文采。”
白紙黑字灑滿頭頂,有膽小的人哆哆嗦嗦地接了一張,只望一眼就吓得要昏過去。
周太傅膽子也太大了,朝堂哪個心底沒一點對陛下的不滿,也擔憂梁朝會毀在陛下手中,可誰會當衆說出來甚至寫在紙上?那些詩詞,無一不在諷刺陛下荒唐,甚至是叱罵陛下将為亡國之君,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周太傅死的!
沈慎臉色沉下,籠在袖中的手已經不自覺握緊,他終于明白留侯為何特意叮囑那句話了。
沈慎當初入學時,曾拜在周太傅門下。那時沈家日漸衰落,他本沒有資格成為一朝太傅的學生,是周太傅不計身份為他破例。
周太傅于他,是恩師。
他了解周太傅,這位老者絕不是什麽亂臣,周太傅只是……太執拗了,眼睛裏揉不得沙子。正如知道沈慎成了留侯的人之後,每次年節沈慎送去的禮品,都會被他命人直接從大門丢出去。
留侯雖沒有動作,沈慎也能感到他的視線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目光暗藏威懾。
留侯在提醒他,什麽都不要做。
他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眼睜睜看着周太傅在少帝面前不住叩首,僅片刻就磕得滿頭是血。
周太傅在求少帝不要牽連周家子孫,他太愚了,直接就這樣默認了罪名,可在場中人莫不了解他的心思。周太傅寫下那些詩,對陛下約莫只是……怒其不争,要知道每次勸谏陛下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的,他都是頭名。
但陛下似乎鐵了心這次要拿他開刀。
有不忍心想要求情的,也都被身邊人一一攔住。
那麽多人都在沉默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阿宓已經被這樣的場景吓住了。
她不知不覺間退到了沈慎身邊,伸手輕輕拿住了他衣角,仿佛這樣能帶來安全感。
感覺到細小的重量,沈慎垂眸深深望了她一眼,張手就把阿宓的手握在了掌中。
他握得很緊,緊到阿宓幾乎以為自己的手都要斷了,那力道卻還在增大。
阿宓幾乎要痛呼出聲,可是一擡首,看見沈慎那暗藏了痛苦卻又極力忍住的面無表情,不由怔住,這一瞬間什麽都忘了。
她沒有掙紮,反而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輕輕拍着,似在安撫。
***三更****
周太傅沒有被直接定罪,少帝先讓他收押入獄,着大理寺再調查一番。畢竟是太傅,總不好憑這幾張紙直接定罪,這也就有了周旋的餘地。
阿宓發現這幾天大人的心情都不好,雖然他本就是一直很冷淡的模樣,但這幾日是耐性更少,也更容易發怒。
周大幾人就被罰了好幾次,他們想了個好主意,讓阿宓去安撫,“都督肯把洛姑娘帶在身邊,對洛姑娘大不同,你去勸,肯定能聽進幾分。”
秦書不贊成這計劃,“洛姑娘像平日那樣服侍就好,別說其他,都督說什麽你便做什麽。”
他們心裏都明白,都督不高興是因為周太傅的事,而阿宓能在這件事上勸什麽?不要反倒害她被罰。
“別聽他的,洛姑娘去,準沒事兒。”
阿宓眨眨眼,仰頭望着他們争執來辯論去,等收到沈慎的眼神時就偷偷從旁邊溜走了。
沈慎走得不快可步子大,阿宓小跑着跟上去,猶豫了會兒把手輕輕牽住他衣袖,細小的重量瞬間讓沈慎察覺,但也沒什麽表示。
這是自從當了沈慎的貼身書童後阿宓的慣有動作,她已經學會了把大人的不反對當成默許,每次這樣牽着人靜靜走就感到莫名安心。
來京城時日不長,阿宓已經聽了關于沈慎的許多傳言,反正沒幾個是好聽的。不過阿宓的性子就好在并不會随波逐流,她就跟在沈慎身邊,對他的評價自然跟着自己的感覺來。
回到沈府,阿宓照例先被翠姨關心一番,開始老調重彈,“憐娘要不要和沈大人商量一下,你畢竟是個未及笄未出閣的小姑娘,整日用這樣的身份跟着他上朝進宮也不好。”
也不知秦書等人怎樣安撫或吓唬她,她回到阿宓身邊後果然沒提過去喬府認親的事。
阿宓抿着唇,看了看翠姨,認真道:“我喜歡出去。”
阿宓最漂亮的還屬這雙總是顯得霧濛濛的眼,女子總會對這種天生便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心生厭惡,男子看了卻十有八|九都會折服。
作為看着她長大的長輩,翠姨對她當然只有心疼喜愛,看了阿宓這反應只好嘆口氣,“那日後出去多少還是要做些妝扮,總不能一直低着頭走路。”
“嗯。”阿宓露出小小的笑,“謝謝翠姨。”
“和我提什麽謝。”翠姨撫着她長發,目光和看女兒也離不了多少,重回京城後她看阿宓時總會想到當初的姑娘。
阿宓和姑娘生得不像,她更美、更柔弱,但在某些方面卻意外得有主見和固執,這點……倒是繼承了姑娘。因為姑娘當初就是無論喬府怎麽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出那個和她私定終生的男子是誰。
過了十幾年,翠姨早就打消了探尋到底的心思,她現在只想看着阿宓過得好。
“我去給大人熬湯。”阿宓說着就要往小廚房那兒溜,被翠姨一把拉住,“這些事有廚子,憐娘去湊什麽熱鬧,你從來沒沾過油煙,別回頭傷了自己。”
其實阿宓很有學做這些的興趣,不過在翠姨心裏她雖然沒能和喬府認親,也畢竟是姑娘的女兒,沒能享受金尊玉貴的日子去當沈慎的書童已經很委屈了,怎麽能總做這種下人幹的活兒。
才“忤逆”了翠姨,阿宓不想再讓她失望,便點了點頭,“我去書房看大人。”
翠姨沒理由阻攔了,憂心不減地看着小姑娘活潑不少的背影。她擔心的……哪裏只是那些啊,沈大人官位雖不高又冷厲了些,但他手掌生殺大權,兼之高大英挺,待阿宓也算格外容忍,翠姨擔心……阿宓跟着他時日久了,會不自覺生出傾慕。
這樣的男子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來說,吸引力是巨大的。
可萬一真到了那日,他會娶阿宓嗎?
…………
阿宓還是順道去廚房那兒端了碗老鴨湯,本就是她今早上朝前特意囑咐廚房熬的。管家交代沈府下人,小洛是大人心腹,他提的要求只要不出格都能滿足,這就給了阿宓很大的自由。
沈慎沒有練劍也未練字,正拿了一本書在案前靜看,但如果仔細觀察他神情就會發現,他視線并沒有真正落在書本上。
融融香氣打斷了他的思緒,回頭阿宓正小心端了湯碗。碗沿兩旁各包了小塊幹巾,可能還是很燙,剛放下她就忍不住吹了吹手,然後摸上耳垂,小臉皺巴巴的。
沈慎看着,不知怎的就極其自然地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個笑轉瞬即逝,在阿宓擡頭時就已經不見。
端來了湯,阿宓沒有急着讓沈慎喝,而是先專心在旁邊等着,等熱氣稍微不那麽多了再拿來小碗盛上喝了口,眼睛一亮,好喝。
沈慎也着實等了有一刻鐘,才見她慢慢過來趴上桌面,睜着大大的眼,“大人,鴨湯味道很好。”
當然好,沈慎是用餘光看着她忍不住喝了幾口的,此時也不拆穿,跟着阿宓到了小桌前。
又盛了一碗,阿宓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沈慎。
喝湯時沈慎依舊保持沉默,不說好也不說差,只是默默把一大碗都喝了個幹淨,讓阿宓忍不住露出驚訝的眼神,踮起腳看了又看。
“親手煮的?”沈慎出聲問,他還真沒喝過府裏做的老鴨湯。
“不是。”阿宓搖頭,“是李大廚做的,他手藝很好。”
輕聲道:“大人喜歡,我去向李大廚學。”
“不必。”沈慎頓了頓,“不用特意服侍我。”
他本就不怎麽需要人伺候,多數事還是習慣自己做。阿宓身份未定,就目前所知道的情況來看有一半可能是喬顏和先帝所出,留她在身邊固然有些思量,但也沒打算真把人當下人使。
阿宓倒沒有旁人的那種伺候感,她只是感謝大人曾救過自己,又喜歡大人待自己的方式,所以總想為他多做些什麽,哪知道落在別人眼底會有那麽深的誤會。
剛收拾了湯碗,管家來報老夫人找大人了,阿宓注意到沈慎的神情明顯一繃,目光也瞬間放松到了銳利。
她心底奇怪,“我要去嗎?”
阿宓來這裏幾天,都沒見過老夫人,不過大致知道這是沈慎在這唯一的親人。
沈慎搖了頭,大步走開時回頭道了句,“你先洗漱休息。”
管家來傳話的時機實在巧,沈慎差點以為祖母已經知道阿宓在府裏,等到了佛堂才知,完全不是這回事。
沈老夫人年紀說起來沒那麽大,卻已是華發滿頭,皺紋密布,眉間幾道深深的溝壑又為她添了些不好相與的氣質,一看便覺是那種固執又不容兒孫忤逆的長輩。
事實也的确如此。
捏了一串佛珠,沈老夫人正在念金剛經。按理說常年聽佛念經容易消除執念、心胸寬達,沈老夫人卻恰恰相反,她不僅未能抛下往事,反倒待自己、待沈慎更加嚴苛。
兩個常年貼身服侍的嬷嬷都十分怕她,因為沈老夫人如果不是身體不适得厲害,都會直接宿在佛堂。佛堂有佛像不錯,可還被老夫人擺了幾個先祖和沈父的靈位,偶爾拜祭沒事,大半夜瞧着着實讓人瘆得慌。
有時候兩個嬷嬷就在私底下偷偷嘀咕,說老夫人念經念入了魔,反倒癡了。
沈慎先接過嬷嬷遞來的香在靈位前拜了三拜,又候了一刻,沈老夫人才放下佛珠緩緩開口,“庭望,你有幾日沒來拜祭了。”
“朝中太忙,孫兒一時忘了,請祖母恕罪。”對待祖母,沈慎語氣也是硬邦邦的,比待阿宓時還要冷上幾分。
祖孫二人向來都是這樣交流,誰也不覺得不對。
“我不怪罪你。”沈老夫人直直看着沈慎,“你自己莫要忘了先祖才是。”
沈慎低下了頭。
“聽說周太傅出事了,陛下正在查他。”沈老夫人站起了身,由嬷嬷扶着立在沈慎面前。
“嗯。”
“好,你不許插手。”
沈老夫人了解孫子,外人都道他跟着留侯做盡喪盡天良之事,他冷漠殘忍,但他并不能做到完全抛棄自我。
放在平日,沈老夫人不會管此事,但這是陛下要拿周家開刀,她就不能讓沈慎唱反調。
她的夫君也即沈慎祖父就是因此吃了大虧,明明有先祖門生照應本可以東山再起,卻因為一次忤逆聖心而被陛下厭棄,再也沒能起複,最後早早逝去。
沈慎還沒反應,伺候的嬷嬷心先涼了,心道十多年前大人的父親自盡、大人才幾歲時,沈府落魄得很,要不是周太傅幫襯願意教導大人,現在大人能不能入朝為官還不知道呢,老夫人就這樣對待恩人?
沈慎頓了會兒,沉聲道:“……祖母,”
沈老夫人明白他意思,語氣輕淡,“自身尚且難立,哪有餘力管他人,微薄之力也無濟于事,用心效忠陛下便是。”
即便早猜到祖母會有的話,沈慎本就不夠炙熱的心依舊像被冰冷的水澆了一遍,刺得他發寒。
他聽到自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微薄之力,何以不能聚海?”
沈老夫人目光重新轉來,裏面永遠都含着一種讓沈慎無比沉重的情緒,也是将他永遠禁锢的東西,“庭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孫兒知錯。”
“嗯。”沈老夫人也許察覺了他的心思,也許沒察覺,早些年她時常皺眉發怒,現下情緒已經很少起伏了,卻更讓人害怕,“你生辰快到,但也不可放松,專心辦差才是。”
“是。”
沈慎面無表情地踏回自己院落,他腳步是麻木的,眼神也落不到實處,似乎總不知要看什麽。
直到他看到了坐在院子井邊彈琴的阿宓。
古琴是很早就堆積在沈慎院子裏的,也不知怎麽被阿宓翻出來擦洗了番,現下正拿它練手。斷斷續續的叮咚聲并不刺耳,反而像夏日泉鳴,叫人不自覺生出幾分包容。
瞧見她,阿宓汲鞋嗒嗒跑來,“大人回來了。”
注意到沈慎在看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小腦袋輕輕開口,“屋內有些熱。”
三伏天快到,沈府又不會用冰,旁邊也沒有用來避暑的竹林流水,阿宓實在忍不住,就跑到了這井邊乘涼。坐着看了會兒月色後突然想到古琴,才有此一景。
因本是準備睡,阿宓發也沒挽,就随意披在了身後,長長如瀑般烏黑明麗,柔柔的月光下散發出錦緞般的光輝。
她還睜着水潤潤的眼眸仰頭看自己。
沈慎自己都不知何時把手覆了上去,阿宓的頭發總是很柔軟清香,一如她的人,令人沾之便愛不釋手。
他出聲,方知自己聲音沙啞了,“可要着人打扇?”
“不用呀。”阿宓連連搖頭,還獻寶似的讓他看井邊,“這邊很涼快,在這坐着還得多披件衣裳,多坐會兒就可以睡了。”
吳侬軟語好聽,阿宓生在南地,語調也算是正宗,再配上她甜甜軟糯的嗓音,便是罵人也能讓人酥了骨頭,恨不得她多罵幾句才好。
整座沈府太沉寂了,沉寂到接近死去。縱使阿宓性格說不上活潑,她的出現也給這座府邸帶來了鮮活和生氣,猶如沉沉的黑暗中忽然劃進一抹亮色,在裏面待了太久的人只想伸手抓住,然後囚在身邊。
正是在這個時候,沈慎才真正領略到阿宓讓李琰不肯放手的那種美。在他以往的認知中,只知道這個小姑娘很美,具體美在何處,他約莫只能說出臉,其他概念是模糊的。
現下,這種概念都活了起來,感官也變得敏銳,美的各處便都開始放大。無論是細膩光滑的肌理,還是幽幽動人的淡香,都以從前數十倍的效果在沈慎面前放大。
沈慎有一會兒沒說話,等阿宓奇怪要詢問時才道:“想學琴?”
阿宓想了想點頭,以前在別莊有人特意教她不想學,現下對着一張破破爛爛的古琴倒是起了興致。
沈慎帶着她坐了回去,阿宓就坐在他臂彎間,由他大手帶着在弦上撥動,他道:“我教你一曲。”
看到沈慎,誰都不覺得他會是那種玩弄風月的人,正因此他教阿宓彈琴就格外讓她驚喜,忍不住回頭小聲道:“大人什麽都會,好厲害。”
沈慎把她小腦袋輕輕板回,然後不輕不重地“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