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日一早,他們就出發了。
許庚第一次坐着鋪有毛皮軟褥的馬車出遠門,而不是像過去一樣風餐露宿。他心裏卻想着這時該是暗暗隔着一定距離跟在後面的其他影衛,不知為何便有點過意不去。
他與莊主同坐一車,車內有一張矮榻,莊主昨夜很晚才回來,應該是睡得不夠,上了車沒多久就躺于矮榻上,随着車廂晃動的節奏漸漸睡着了。雖然自己也是等莊主回來後才睡的,但是他是習慣少睡了的,所以也沒感覺,于是他便一直坐于車廂一角,偶爾掀開簾子看看外面情況,但大多時候卻是一動不動地看着許晏之。白天裏許晏之睡着的樣子跟夜裏不太一樣,臉上沒有了大片陰影,因此也少了些肅殺之感,沒有什麽表情,沒有皺眉,甚至看不出在呼吸。許庚也不禁收斂了氣息,仿佛怕任何聲音都會驚擾到對面靜靜躺着的人。
車內一下子如無人般寂靜。
到了午飯時間,許晏之才轉醒,不過他是被一下不輕不重的搖晃突然震醒的,所以也沒什麽征兆,眼睛就突然睜開了。而這時許庚正出神地盯着他的臉看,在許晏之睜眼的時候,許庚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還只是認真地盯着看,這似乎都成了他的習慣。
許晏之也沒動,他觀察着這個平時甚至都不怎麽擡頭直視自己的影衛,他安靜地坐着,右手習慣性地按着袖口裝有暗器的地方,左手放在豎起的左膝上,筆挺地坐在角落,仿佛一尊石像,鎮守着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只是他的眼睛卻一瞬不動地盯着自己的臉,雖然還是如平常一般透不出多少情緒,卻能清楚感覺到從中流露出一絲柔和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許庚才反應過來許晏之已經醒了,而且正在看着自己這邊,他一下子慌了神,眼眸迅速垂下,不敢再擡眼,他只是習慣了看莊主的睡容,他沒有任何不敬之意。許庚坐在那裏,全身都僵硬了。
許晏之沒有說話,好像什麽都發覺,緩緩坐起身來,掀開簾子往外喚道。
“休息一下,用飯吧。”
聲音淡然如常。
馬車慢慢停下,很快有人端了矮桌和吃食進來擺好。待人出去之後,許晏之看了眼依舊僵坐一旁的人。
“吃飯。”
許庚驚醒一般,迅速移到矮桌旁。
許晏之依舊如平常吃飯的時候一樣,見許庚坐好,便不再搭理,自己開始吃了起來。
或許莊主并不在意?許庚這樣想,也算是自我寬慰。他低下頭,拿起筷子,他筷子拿得還不是很熟練,再加上心裏七上八下,更是拿得不穩,于是也不夾菜,只往嘴裏撥飯。
一頓飯吃得許庚心如擂鼓,卻毫無動靜,一直到矮桌被撤下,許晏之重新躺了回去。許庚暗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吧。但他還是抑制不了擔心,坐在一旁後便再沒擡起頭來。
許晏之已經睡飽了,半靠坐在軟榻上也不說話,他看得出眼前之人由剛剛一直持續到現在的緊張和不安,卻不開口點破,反而覺得有點意思。旅途無趣而單調,這樣小小的調劑倒是讓人少了點無聊。
許晏之沒有計較許庚為何在他睡着時盯着他看,不管是出于仰慕也好,還是無意識動作也好,亦或者是生了其他心思也罷,但是只要沒有壞心思的話,這麽個小小的影衛對他抱有什麽想法,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區別,更沒有什麽所謂。
許庚許久沒見許晏之有責難之意,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馬車又開始動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了許癸的聲音。
“莊主,要渡船了。”他果然扮作随侍之一跟着。
雖說要渡船,他們卻沒有下車。
很快馬車沒有了在陸地上颠簸的感覺,而是有了如在水中一般波動的感覺,看來是馬車上船了。長江是水運的重要一節,流經揚州府附近的一段對于凡莊來說更是重要,凡莊在這裏有很多據點,專有的貨運渡船更是數不勝數。其中有一艘船是專門用來供莊主或者其他重要之人過江用的,可供數量馬車同時上船。
上了船沒多久,原本一直不語的許晏之突然出了聲。
“庚。”這幾天他都是這麽叫許庚的,一是為了防止有人将許庚的姓與凡莊聯系上,二是特意在人前以示親密。只是許晏之幾乎沒有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情況下這麽叫過,其實只有兩人之時,許晏之也不用特意呼名道姓,一般都是直接有吩咐便說,許庚自然知道是對他說的。
許庚心裏小小地驚了一下。
“在。”
“過了長江就要出揚州地界了,接下去的路上一定會有人跟蹤,”許晏之說得很平淡,仿佛這是常有之事,“沒用的小腳色會讓人清除,但會故意留下些厲害的。”
許庚不禁有點疑惑,但并沒出聲,繼續聽着。
“所以接下去自然要做些應付他們的事情,懂嗎?”
應付的事?什麽事?許庚更是困惑。
“過來。”許晏之大概猜到這個人八成想不到那層意思去。
許庚迅速來到許晏之面前。
“不同于在莊內,接下去可能随時有人在暗中窺看,”許晏之伸手拉過許庚,将他拉至矮榻坐下,看起來便像兩人靠于一處。
許庚立刻便懂了,但身體也随之僵硬了。
前幾日在揚州,與莊主出去之時,基本都在酒樓飯館之類,即使有親密之舉,也不過坐得近些,端茶倒酒勸飯之類,更甚者也只是攜手并肩而已,他便以為那就是莊主口中所謂做戲的全部了。哪裏像現在這般緊靠着過,身後隐隐能感覺到莊主身上傳來的些微體溫,可就這麽點已經隔了幾層衣料散發出的溫度,卻好像能燙到許庚一樣。他無措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可是又一下子都不敢動,僵着身子沒一會兒,便覺得自己額上已經生出些冷汗了。
許晏之其實也并不喜歡讓人靠近,可是沒辦法,這一路與在揚州府不同,揚州府一帶是他的勢力最密集的範圍,即使再怎麽厲害的人也很難靠近,但是另一方面揚州的人口衆多魚龍混雜也使得許晏之很難從中找到真正想找的那些人,所以在揚州時他帶着許庚出來主要是為了讓大部分人以及或明或暗有心之人看到,然後将事情傳揚開去。
不過這一路去德清卻不一樣,能一直跟着且不容易被清理掉的人并不多,也正是他要讓其看好戲的人,他總得演得像樣點不是麽,否則也太怠慢了。
待過了江,馬車又開始在路上颠簸了起來。
一個下午,許庚便處于完全僵化的狀态,偶爾許晏之調整一下姿勢,或者馬車因為碰上比較大的石子颠簸得厲害了點,他都要緊張個半天,許晏之也沒再多說,該說的他都說了,他想這個影衛不會有什麽意見。
過了傍晚,他們正好來到了一個小鎮上,便找了一家客棧夜宿,照舊專門包了個雅院供許晏之休息。
下馬車的時候,許晏之牽着許庚的手,相攜着下來,許庚已經因為一路的過度僵硬和精神緊張,差點腳下不穩,許晏之便作勢扶住了他,身邊跟着的随侍們都好像看慣了一樣,也沒有什麽反應。
一直被許晏之拉着進了雅院,許庚也已經平靜下來。既然是莊主的要求,那麽自己就要盡力,雖然可能會有點不适應,但自己只要全力配合就好,莊主說什麽自己就做什麽總不會出錯。
“餓不餓?午飯過後便沒再吃了,是讓人在這裏備飯,還是到客棧外間吃?。”許晏之拉着許庚的手問道,語氣溫柔得讓人不禁猜想是不是眼前之人在路上被人掉包了。
許庚才剛給自己打好心理基礎沒多久,這下子又被唬愣住了,這是在跟他說話嗎?許庚不禁迅速轉頭看看兩邊,只看到許庚貼身的幾個婢女正在低頭忙着收拾房子。
這才又轉回頭,許晏之正耐心地看着他,似乎只是在等他一個在哪裏吃飯的答案,眼神中的柔和也是前所未有的。
不,并不能說是前所未有,這些體貼的話語,如此柔和的眼神,其實并不陌生。
許庚突然反應了過來,這一切他都不陌生,他想起來了,那是莊主對着雲蕭才有的樣子。
對了,原來莊主不過是裝出了以前對待雲蕭時的樣子,這是為了假扮給人看的。
許庚之前雖然知道莊主要讓自己與他扮作情人間的樣子,卻也以為只要像莊主以前那些個情人便好,沒想到竟是要像雲蕭一樣嗎。
許庚回想着雲蕭以前與莊主相處時類似的畫面,雲蕭迎視着莊主的雙眼,嘴角帶點笑容,輕輕道聲:“好,在這裏吃,就你我二人。”
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許庚照着腦中的回想,迎上許晏之的雙眼,嘴角微微動了動,嘗試着放柔聲說道:“好,就在這裏吃。”
後面的話他沒說,太無禮了,他總歸不是雲蕭。
許晏之等了半天不過為了一句回答,卻見許庚發了一會兒楞,才突然雙眼猛地瞪向他,臉上毫無表情,唯有嘴角抽了抽,顯得有點猙獰,然後陰恻恻地道:“好,就在這裏吃。”
這是什麽苦大仇深的表情?
吃飯而已,莫不是讓他服毒。不過這個人偶爾總有那麽點奇怪言行,許晏之也懶得去計較。
“恩,那就這樣吧。”許晏之轉身,秋紅已經帶人收拾好房子,躬身站在一旁,許晏之對她吩咐道,“就在這裏布菜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