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萬曉
來B市的第二天下午,陳裏在外婆家小區附近給陳珂賢買桂花糖藕。
他還在排隊,手機發出一聲提示,陳珂賢給他一個紅包。他随手點開,回了一個小貓表情包,要付款時,突然被一道高高的男聲叫住了。
“哎,萬裏!”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很清瘦的中年男人,深色POLO衫锃亮的皮鞋,頭發用發蠟抹成一绺一绺,在不遠處喊完他的名字,就狀似很驚喜地盯着自己,等着陳裏的反應。
陳裏這麽看了他三秒。
比姍姍來遲的熟悉感來得更快的是加速的心率和指尖的顫抖,他意識到如果自己說話,會發抖,所以沉默了。
繼續刷了二維碼,接着從玻璃窗裏接過了用塑料袋裝着的食物,然後他才轉過身,又看見男人腋下夾着的皮包,在心裏刻薄地想:他現在看起來好像很有錢。
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一道很俊氣的鼻梁,臉型瘦窄,下颌內收,是很耐老的長相——他的下半張臉幾乎和陳裏的一模一樣。
十多年沒見面,陳裏其實早就不記得萬曉長什麽樣,但直到萬曉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竟然還能一眼就認出他。真諷刺,他想,血緣真有些不可抵擋的連結力,割不掉。
他拎着東西,看着自己的父親走近,下意識覺得仍是需要仰着頭看這個人的,卻忽然發現已經可以平視萬曉了。
男人服帖整齊的背頭裏摻着一半白發,腮邊的皮肉下垂,小臂的青筋上繃着一層布滿褶皺的皮膚,越走越近,卻一點點變得矮小,像走出了陳裏童年時那高大可怖的夢魇一樣的陰影,在B市晴朗的日光下縮成了一個幹巴巴的中年人。
這個中年人的笑容虛浮,或許含着真切的久別重逢的喜悅,可是弧度卻太滿了,張得太過,包不住他劣質的讨好。
陳裏看着他:“我不叫萬裏。我姓陳。”
“我是你爸,你在我這就叫這個,”萬曉笑容一僵。又很快不滿起來,“也不喊人啊?”
陳裏移開視線,看了看手機顯示的時間:“你找我有事嗎。”
“他們怎麽把你也帶過來?大人的事扯又上小孩,你媽是真的腦子拎不清。……她人呢?這東西是她要吃伐?自己在家躺着差你跑來跑去,我看她這個媽當得真是……”
很熟悉,一開口就變得更熟悉了,急着給陳裏機會确認他沒變,确認還可以接着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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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裏平靜下去,怪異地感到安心:你是這樣就好,你變了,我倒不知道怎麽對你了。
他移開視線,在萬曉咄咄逼人的抱怨和不分場合的咒罵裏自嘲地想,我真的是他的兒子。易怒、暴躁、極度好強,萬曉身上的這些髒東西每天也都和陳裏朝夕共處,乃至他此刻聽着他說的話,又感到一股灼熱的、越發膨脹的濁氣在自己胸口橫沖直撞。
“見了人不知道喊,你媽這麽教你的?”
陳裏聽到這裏,有些慶幸自己已經長得夠大,沒那麽天真,壓根不會期待他關心自己,多問問自己的課業和交友。他把手機插進外套的側兜裏,擡起眼睛:“是啊,我媽叫我少接觸人渣。”
“我姓陳,身份證戶口本上寫的都是陳。
“我自己要過來給我外公過生日,關你什麽事?我自己樂意給我媽買吃的,這你也要管,花你的錢了?”
他用一副很不耐煩的語氣道:“你想吃你自己買呗。”
55.補上了
萬曉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分辨不出是錯愕或是惱怒:“你就這麽跟你爸說話?你媽就把你教成這樣子?”
這時有路人經過他們身邊,腳步聲踏踏,陳裏看着他幾乎是轉瞬間就把不體面的表情都收斂了回去,而重新作出一副惋惜而大度的樣子:
“……這麽拎不清,以後沒出息的。都被你媽教壞了……我不說你,你自己要懂點道理的呀。”
陳裏真笑了,轉身就走,留萬曉一個人在原地演舞臺劇。
他果然沒追來。陳裏知道他當然不是特意來看看他這個可有可無的兒子,被自己兩三句一頂撞,不上來揍自己都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遑論追上來繼續寒暄。
讨厭的人消失了,但這場極度糟糕的對白也已經毀掉了他的下午,壞情緒攪成一團,怒氣和不滿在胸腔裏橫沖直撞,消化不了,也流不出去。
不能回外婆家,會忍不住發脾氣,陳裏因此繞開小區大門,循着有些模糊了的記憶踱進了不遠處的街心公園。
裝着糖藕的溫熱紙盒被他塞在帽衫的前兜裏,他垂着頭,在稀疏的人流裏往前走。經過老少聚集的象棋角,經過孩子們瘋跑尖叫着的沙地,經過水鳥栖息的小湖泊,走到最僻靜的角落,遠離了人群,獨自慢慢消解壞心情。
小時候也常常這樣,被氣味和聲音煩得受不了,或是被媽媽的話傷了心,就要跑出去,一個人待着。
他的情緒總是來得太快太猛烈,處理不好,就會傷害身邊的人。他會忍不住發火,對無辜的同學和朋友遷怒,生氣的時候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恢複理智又覺得痛苦不已。
長大了,多痛幾遍,反複反省,才終于學會掌握情緒一點點。
在那之前,章澤不知道多少次開開心心地來找他說話,又被炸藥包一樣的陳裏轟走——而那個小胖墩會生一陣子悶氣,然後好了傷口忘了疼,下一次還是一定會來找他玩。
陳裏後腦靠着亭子裏的長柱,放緩呼吸,感覺到胸腔仍舊堵塞,于是把思緒再放得更遠一點。
他看着萬裏無雲的天空想,雖然家庭不算美滿,但在交朋友這件事上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幸運的。
可能最開始不算順利,但很快就遇見了章澤,然後就慢慢遇見了很多人,還遇見了林峥。
不遠處突然傳來小朋友清脆高揚的笑聲和叫喊聲,陳裏側過臉,看見離涼亭幾百米遠的石子路上,一個戴毛線帽子的小男孩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手撐着爸爸的頭,一手舉着一只風車,咯咯地迎着風笑。
他看着那只紅色的塑料風車,看着,昏昏然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對身影,那個小男孩也是這樣騎在父親脖子上,由高大的父親托舉着,走向一片在陽光的映照下翠綠的草地。
父親是什麽樣的,會願意馱着孩子走很遠的路,卻也可以十幾年不見一次面嗎?
會給你買昂貴的兒童運動鞋,也可以從此以後都不再為你花一分錢,能抱你在懷裏,一遍遍講給你聽媽媽為你起這個名字的用意,也能把你轉眼就抛棄了,也不再參與你剩下的、前途光明的全部人生。
小時候他很不願意承認,他其實從來沒得到過來自生父的愛。
有那麽多問題,從小到大,陳裏想過無數次。為什麽爸爸媽媽分開,為什麽爸爸不來接他放學,為什麽別人的爸爸都那麽愛他們,為什麽只有他的爸爸不愛他?
承認自己不被愛,比承認父親是一個人渣還要難得多。總是忍不住期待,總是忍不住幻想,爸爸今天會不會來,周末來不來,他過生日會不會來。
陳裏看着那對父子的背影。仔細地、周全地去探聽自己的心髒,恍然地意識到:就要補上了,就要補完了,不痛了。
缺過一塊的稚嫩心髒,會自己成長,彌合創口,以後也有更多的愛去療愈裂痕了。
于他而言,數學題裏最難達到的一步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有路可走,不必再擔心會拿個鴨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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