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婚禮
會場的燈光暗了下來,只有一束燈光打在中心的圓臺。
四周牆壁上提前貼好的夜光貼紙和氣球在昏暗中熒熒發着光,小兔子、小老虎、蝴蝶結、奧特曼,溫柔地包圍着媽媽和她抱在懷裏的小小嬰孩。
人群中心的少年斂着眉目低頭校準音調,琴弦铮铮響了幾下,然後驟然加快,緊湊成一段靈動可愛的旋律。
臺下響起一片掌聲,章澤又是吹口哨又是狼嚎,興奮地戳戳林峥,說:“看我們裏哥放大招了!”
弦聲放緩了,周卷在一片柔軟的目光裏嗚嗚哇哇地手舞足蹈起來,把正要撥下一個新和弦的陳裏惹得勾起了唇角。
他收回目光,深黑的雙瞳流轉,把林峥的眼神也吸遠了。
修長指尖流淌的旋律被音響放大,那陣振動一路傳到林峥耳邊,也撥動了林峥周身的空氣,形成漩渦,把他從頭到腳裹在裏面。
陳裏湊近面前的話筒,林峥聽見他用低沉而清澈的聲音唱:
“你的眼睛,像顆水晶通透。”
微微沙啞的,輕柔的,像那把聲音的主人就附在林峥耳邊,濕潤的氣流随吐字一路順着耳道,鑽進離心髒很近的地方。
“……裏面有個無窮無盡的宇宙。”
真奇怪。林峥怔怔地想,怎麽會這麽熱呢?
他看着燈下的那個人,視線經過他鋒利眉眼,從連成一條直線的鼻尖、上唇和下巴,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小小的你,在你小小的夢裏。”
陳珂賢在臺下捏着端午的一只小手,跟着節奏往自己掌心裏輕拍,笑着凝望臺上的小孩。他似乎也篤定有人在注視自己,擡眼的瞬間投來的目光像在賣乖、又像在炫耀,眼睛裏粲然的光擋也擋不住。
章澤只差整個人站到桌上,陳裏注意到動靜,又微微偏過頭,笑着挑眉的時候凹出了脖頸間流暢又好看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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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都吹進風裏。”
他的尾音下沉,扯着林峥不由自主地墜入一種很甜蜜的情緒裏。
周遭所有人都看着光束的照射的中心。只有林峥低下頭,深呼吸。
他在摸己的脈搏。他想到那本厚厚的生物課本,在鼓點一樣聒噪的心跳聲裏模糊地在腦海裏回憶:“必修四第二章 ,第三節。”
教材編寫組這麽寫:“另外,運動和情緒激動時可使脈搏增快,……成人脈率每分鐘超過100次,稱為心動過速。”
原來心動過速的感覺是這樣的。
突然地,另一道旋律切進和弦的間隙裏。周何為坐在三角鋼琴前,溫柔的目光一直落在臺下某一處。一片親友的歡呼聲裏,陳珂賢把女兒交給父母,坐到丈夫身邊,挨着周何為的肩膀,看他低着頭彈琴時的側臉。
不合時宜地,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場婚禮。
請柬是印着影樓廣告的硬卡片,婚紗租的是鎮上那家成衣店裏最貴的一套,那時她好年輕,抹了大紅唇,拿很漂亮新鮮的手捧花,不記得是什麽花了,香得陳珂賢一場儀式打了六個噴嚏,被身邊的男人抖開了牽着的手,嫌她不體面。
思緒一路下墜,到陳裏的周歲宴上,腸胃嬌貴的小孩喝不慣新買的奶粉,吐髒了萬曉的皮夾克,極看重面子的男人氣得一晚上沒好臉色,到了家還對着還不會說話的兒子大罵“小畜生”。
陳裏會喊媽媽的那一天,她正要第二次做母親,歡喜地等到萬曉回家,等來了一句嘲弄一樣的“反正我是沒錢養”。
藥流做得不幹淨,胚胎流出後的半個月裏她總是大股大股地出血,幾乎面無人色,因為心悸而暈倒在沙發上的那個傍晚,萬曉進門甩掉公文包,喊她:“還不去做飯,裝什麽死啊?”
在這之後,生活裏有千萬件比失去愛情更痛苦、更要命的事情。
婚後第四年她帶着陳裏從那個城市搬走,給他改姓,改遷戶口,憋着一口氣,寧可咬碎牙齒也要一個人把他養大。
可是那口找不到出口的怨氣經年累月地在她胸腔裏橫沖直撞,把她也變成了一個渾身是刺的母親。
第二次把和同學打架惹出一身傷的小孩從班主任那裏領回家那天,陳裏的班主任,那個戴金絲眼鏡的老太太,語氣嘲弄地看着她:“好不容易生個男孩,還是跟他爸好好的吧,女人一個人怎麽行?看看你都把孩子教成什麽樣了。”
教成……什麽樣了?班主任的話直剮在她心裏最痛的地方。
她渾渾噩噩地走到校門口,抓着樹下嘴角淤青的陳裏問他打架的原因。
可他又那麽倔!她撬不開他的殼,又急又氣,口不擇言:“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你跟你那個人渣爹過去吧,你是他的種,我教不起!”
她甩開小孩仍比她小一圈的手,一下沒甩開,就用另一只手去拽,發瘋一樣把他往外推,喊着“我不要你了,你走!”
“阿姨,阿姨別打陳裏,”彼時比陳裏圓潤一圈的小胖子章澤癟着嘴撲上前,摟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看起來比陳裏還難過,“他沒錯呀!他是好學生嗚嗚嗚嗚嗚嗚……”
陳珂賢看着陳裏被他撲得一個踉跄,卻仍然緊緊盯着她,不辯解,臉上也沒有被解圍之後的欣喜表情。
“媽媽,”那個從小就不太喜歡說話的、很倔強脾氣很硬的孩子死死抓着她的手,“你是不是讨厭我?”
他說:“媽媽,為什麽你這麽讨厭我?”
陳珂賢看着他那雙和自己極其相似的眼睛,裏面藏滿了她此刻才能注意到的傷心和憤怒,大顆的眼淚掉出眼眶,他就狠狠地用袖口擦掉。
她一瞬間就怔住了。
她很想反駁,立刻反駁。
可是在那一刻又分明聽見無數句曾經從自己嘴裏吐出的,誅心的話——她對着自己的孩子說過的話。
“問我做什麽?問你那個爸去啊。
“你怎麽一點也不像我們陳家人?
“你再這麽氣我你就跟着你那個人渣爹過去,我養你也養煩了。”
她的心都碎成粉末了。
而周何為就出現在那個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狼狽的一瞬間。
他被自己的胖墩小外甥一路飛奔着扯到了這雙對峙着的母子面前,剛站定就聽章澤扒着他腿一通狂哭:“舅舅你快點幫幫陳裏!阿姨要打他嗚嗚嗚嗚嗚!”
“……啊。”年輕男人的手無措地在空中試探着伸了幾下,又搭回了自己後腦勺,他也不敢亂說話,只敢探頭探腦地觀察他們的表情。
“沒事,”陳珂賢吸吸鼻子,用自己流着淚的眼睛看向他,見對面年輕的男人一愣,才想起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沒事兒,我和他談談心,不會動手的。”
“哦哦,好,”她對面的男人聞言,從西裝外套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紙巾,擔心地望着她,“擦擦吧。”
他腿邊的小胖墩就趕緊又去黏在陳裏身上,把自己肉嘟嘟的臉和陳裏的貼在一起,用他覺得最舒服的方式安慰自己的朋友:“不要難過啦,你替我打跑那些壞蛋,我就是你的小弟啦!”
陳裏死活推不開他,氣得半死,這才放任自己哭了出來,扯着嗓子嚎,把旁邊兩個大人都吓了一跳。
小胖墩吱哇亂叫:“你不要太感動呀!你要保重好自己!”
周何為察覺到妻子的視線游移,晃晃和她交纏的那只手,帶着笑看了過來,想引起她的注意。
那個看見她哭和笑都要臉紅的小周科員,現在和她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和她的兒子關系很好,和她這個人十指相扣着彈琴。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他彈着琴對陳珂賢唱。
他在彼此最好的朋友和最親密的家人面前為自己唱了一首過時的老歌,她覺得好像一場婚禮。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她的父母,她在這個新城市裏的朋友,和她的孩子。
她在這一刻終于敢确認自己獲得了幸福,從此不會再害怕回憶起前半生經歷過的許多坎坷和挫折。
也真的擁有了一場姍姍來遲卻恰如其分的,很好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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