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端午
早晨六點,卧室裏還不算明亮,棉質窗簾映出窗外剛剛開始升溫的陽光。
“唔……!”林峥在夢中被精力旺盛的金毛一爪子錘在胸口,痛苦地呢喃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扭頭看去。金毛搖着尾巴,兩只前爪推拿似的輪流踩他的胳膊,見他不起床,又叼着他的被角往後扯,拽都拽不回來。
林峥身上涼飕飕,本周第三次體驗到這種兒孫之福,把臉埋在枕頭裏長嘆一口氣。
前天半夜,他半夜被臭醒,捏着鼻子打開卧室門撞見它繞客廳轉圈圈,鋪了一地的逗號,算第一次;昨天傍晚陳裏剛走,毛毛在沙發邊撿了個球回來沒見他影子,嗷嗷亂哭,躲窩裏自閉了一晚上,林峥哄都哄不出來,是第二次。
林峥揉着腦袋起身,金毛立即就叼起了他昨天甩在房門邊的拖鞋,啪嗒啪嗒地送到他面前。
“……哎,乖”,他頓時被這個動作哄得心情愉悅,麻溜地滾去洗漱換衣服,起床遛女兒去也。
生物鐘使然,陳裏醒來時果然才剛到六點,半閉着眼睛躺了半晌,也沒等到毛毛呼哧呼哧地跑進屋裏來喊自己起床。
“……靠,”他又花了五秒鐘反應過來毛毛應該在哪,翻了個身,卻再也睡不着了。
出門晨跑前還特意繞到嬰兒床前,臭着臉給四仰八叉的小孩兒掖了掖被角,順手扯了張柔巾給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白露剛過,室外熱力不減,陳裏繞着小區跑完一圈,額角出了一層薄汗,坐在長椅上喝水,默默消化起床氣。
林峥帶毛毛跑了個來回,把金毛累得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走,只好蹲在原地給它做思想教育,說着說着眼神一偏,頓時被對面健身器材邊舞鞭的大爺黏住了眼睛。
不知這項獵奇運動怎麽興起的,近來晨練的大爺大媽們淘汰了太極服和空竹,一個個都抄起了鞭子,林峥這是第一次撞見,盯着空中獵獵作響的長鞭盯得入神,新奇得不得了,甚至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一人一狗于是一個趴着一個蹲着,眼睛不約而同地向着在地上拍出一道道白痕的鞭子,一動不動。
陳裏離了五十米遠就看見了他,穿着T恤球鞋,牽着狗慢跑過來,頭發還沒打理,一绺劉海迎着晨風支棱在頭頂,邊跑還邊對着金毛碎碎念着什麽。
本來沒打算打招呼,起床氣沒消掉之前他不想開口說話,結果眼見氣喘籲籲的毛毛颠颠兒跑到了自己身邊撒嬌,這家夥還蹲在地上盯着大爺甩鞭子,口水都要掉下來,渾然不知。
林峥沒察覺身後有人靠近,突然被勾着後衣領扯了個屁股蹲,頓時嚎了出聲,龇牙咧嘴地扭過頭,對上陳裏一雙黑亮的眼睛,在早晨的陽光裏泛着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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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裏也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好了很多,半蹲下身,一手摟着狗一手拄着膝蓋,“好看吧?狗丢了你知不知道?”
林峥大驚,随即在他身邊看到了搖着尾巴的金毛,松一口氣的同時一把拉住陳裏的一條胳膊,大喊:“屁股摔八瓣了!”
陳裏猝不及防地往前撲,四目相接,彼此都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驚恐——“咚”的一下,他的一個膝蓋重重砸在了離林峥裆部五公分處的水泥地面上。
林峥:!
他這“我的唧唧保住了”的一口氣還沒舒出來,馬上又高高吊起了心:這麽大動靜,陳裏的膝蓋不會是碎了吧!
他剛才情急之下擡起的手徒勞地撐在陳裏胸口,不僅沒止住他摔下的趨勢,還讓兩個人的姿勢在此刻看起來還分外奇怪,活像陳裏要對他做什麽壞事。
林峥立刻松開他胳膊要扶他起來,抵着他的手卻被抓住:“等一下。”陳裏咬牙,控制着自己的眉頭不要皺成個死結,冷靜道:“我緩一緩。”
這下跪完,他感覺自己該去醫院換個半月板,眼前發黑,疼出一身冷汗。現在肯定站不起來,難道要被扶起來,挂在林峥身上移動?
陳裏:沒可能。
“對不起啊,”林峥收回手,連忙道歉,“很疼嗎?我沒想到你會摔下來……”
陳裏搖搖頭,往一側坐倒,不着痕跡地吸着氣,低頭觀察自己傷口。運動短褲包不住膝蓋,跪地時沒有衣料緩沖,有半個手掌大小的皮膚被蹭破了,他試着動了動腿,血絲就彙聚成一道細細的血流淌到了小腿。膝頭血肉模糊的,也看不清楚有沒有卡進小石子。
林峥上前掃了一眼就脊骨發軟,馬上擡起手半捂住眼睛,随即又硬着頭皮透過兩道手指縫看,越看越懊喪,“好像很嚴重,很疼吧?我帶你去醫院吧。”
陳裏疼過了勁,正想試着起身,聞言擡眼看向他,又聽見林峥低聲說:“真的對不起,都怪我。”聲音變得很沮喪。
這個人的情緒好像總是很明白,陳裏看着他低垂的頭總結。心情波動會調動全身來表達,高興時就像輕盈的樹葉、連頭發絲都興致勃勃地上揚,失落時聲音和眉梢就都低垂着,把大寫的失落貼在額頭上。
還挺占便宜的,像在告訴對方:我難過着呢,你別說讓我傷心的話。
于是陳裏說:“我先偷襲的,你有什麽好抱歉的?”
到他的極限了,他說好聽話會死,說完就轉過臉姿勢別扭地站起來,順便拍開了林峥下意識遞來扶他的手:“你記得附近的診所在哪嗎,指個路。”
“怎麽呢?打架啦?”有道女聲由遠及近。不遠處小廣場上正在早鍛煉的大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遠遠地看見倆小孩兒在灌木叢邊滾成了一團、摔了一跤,一個還起身時還瘸了,鬧別扭似地不讓另一個扶,趕過來勸架,“哎,這怎麽搞的呀?這麽嚴重!”
說完拍拍在一旁不知如何下手的林峥:“愣着幹嘛,把你朋友背起來呀!讓他自己走,扯到膝蓋還要流血的。”
陳裏聞言一愣,馬上就躲:“不用,我自己能走”,受困于傷口,只好笨拙地往旁邊挪。
“啧,不要記仇,打一架就好了嘛,快點,讓小夥伴背你去門口的診所看一下,”大媽嗔怪地扶了一把他手臂,“搞不好醫生還要讓你去醫院拍個片子咧。”
她扔了鞭子就過來了,看手勁就是練家子,又拍了拍林峥後背:“快點快點,天氣熱,發炎就不好了。”
林峥肩膀和後腰各挨了一巴掌,渾身僵硬,趕緊背過身扯過陳裏的胳膊環在自己脖子上,一手勾起他一條大腿往背上一颠,一套操作行雲流水,生怕晚一秒大媽又要抄起無情鐵掌。
陳裏還沒挪出兩步就被他像個挂件一樣三兩下挂在了身上,惱羞成怒:“幹什麽,我又不是殘了!”
熱心大媽扶着陳裏的後背:“小帥哥不要鬧啦,人長得白白淨淨,這麽兇幹嘛呀。認路伐?我領你們去吧?”
“認識的,謝謝阿姨,”林峥是自生自滅獨居達人,把小區附近摸得清清楚楚,背着人往南門走,五指抓着陳裏膝窩、盡力走得穩一些,生怕他掉下去。
兩人被鬼追似地往外跑,陳裏見大媽的身影消失在身後,不自在地擡了擡腿:“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我自己能走。”
林峥不肯:“路有點遠,背你呗。”又想起這家夥實在吃軟不吃硬:“我幹的好事,你就讓我背吧,不然我會想一整天的。”
陳裏的态度果然不再強硬:“我很重,你行嗎?摔了別哭。”
林峥聞言輕輕松松把他往上一颠:“怎麽不行。”吹牛呢,比毛毛重不了多少。
林峥在等醫生幫他他消毒上藥的間隙跑了趟便利店,猜着他的口味買了檸檬茶和飯團,回來時老遠就聽見毛毛充滿深情的呼喚。狗子被拴在樹邊、一見他就想往他身上撲,腦袋都被犬繩勒變了形,林峥受用萬分,頓時父愛爆棚,快樂地盤腿坐下和它分享剛買的牛奶吐司吃。
撕一塊喂狗,再撕一塊塞自己嘴裏,林峥一口狗一口。
陳裏單腿跳出診所時差點摔個狗啃泥,鎮定地站直,看見門口的臺階下一人一狗正面對面坐着,林峥低下頭和金毛的一雙下垂眼對視、腮幫一鼓一鼓。
金毛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拿前爪撥弄他的腿,嗚嗚地叫,他就漸漸停止了咀嚼、嚴肅地盯它的黑眼珠。一人一狗雙雙陷入沉默,陳裏正要開口喊他,就聽林峥出聲:“你不說話,就是不要,那最後一口歸我咯。”
下一刻他就仰着頭把最後一口面包扔進嘴裏,“嘿嘿嘿”猛揉金毛狗頭。
陳裏看着毛毛委屈得尾巴都耷拉下來:……
他在原地倚着門框,聲音裏帶着不明顯的笑意,喊了他一聲。
林峥轉頭。他站在玻璃門邊,常常壓得偏低的眉頭輕輕揚開,低着眼簾直視自己,嘴角挑起。陳裏頭皮上一層短短的發茬延伸到他的兩邊額角、恰到好處地在眉尾上方彎折,愈發顯得五官出挑,黑白分明,又漂亮又利落。
他很輕易地被吸進那對烏黑的眼瞳裏,傻乎乎地開口:“啊。你包紮好啦。”
“很疼吧?唉,要不是我實在有點暈傷口,我應該陪你一起的。”
陳裏一哂,把手裏的紙兩次對折,朝他扔過去:“謝謝你沒陪我一起。只有一個醫生,得先治我。”說着抻着右腿坐到他身邊,示意他打開紙,“病例證明,拍照發給老劉,就說你送我來的診所。”
林峥配合地給劉榮明發微信,往消息框裏彈“乖巧.gif”表情包,順手把熱好的早餐遞給陳裏:“上午還去上課嗎?”陳裏盤算了一下回家洗澡、換衣服、去學校這三個步驟會經歷的困難,又看了一眼時間,果斷開口:“我不去了,下午再去。”
正中林峥下懷,他高高興興地開口:“好啊,那我先把毛毛帶回家,再送你回家。”
陳裏心想我家和你家就隔一棵歪脖子樹,用得着你折回來送:“我會坐電梯。”
林峥不放棄:“我能去你家嗎?今天沒去老劉那兒,我們自己內部交流一下昨天的題呗。”
陳裏被他盯着,欲言又止:“……”
好了。真的很難拒絕。
上行的轎廂由腳底向全身推送超重感,林峥仰起下巴盯着陳裏毛刺刺的發頂,那中心盤着一個圓圓的發旋,長得很整齊。
從早晨見面起就隐隐圍繞在陳裏周身的檸檬香味已經沾到了他身上,而轎廂裏氣味紛雜,他不滿地聳聳鼻尖,往外贲了兩下氣,幼稚地想把冷冰冰的藥水味和電梯裏殘餘的陌生體味吹遠些。
又往前挪了兩步,聞見陳裏身上的絲絲汗水味,淺淺淡淡,像在檸檬片上抹了一層細鹽。
電梯開啓,陳裏單腿蹦出門,在原地等林峥跟上,然後擡手搭住他肩膀:“扶一下。”
林峥特別殷勤,拉起他的手往另一邊肩頭搭,方便他借力。
16b幢也是一梯一戶的格局,兩個人摟成一團地往樓道盡頭挪,到了門口,林峥正眼巴巴等着他輸密碼開門,猝不及防被陳裏抄着一把刷子樣的東西往身上招呼。
林峥:?
陳裏拿粘毛器往他T恤領口上蹭了一圈,不耐煩了,示意他自己動手,往鞋櫃上一坐,開始解鞋帶。
林峥不知所措,試探着開口:“你,收集狗毛做手工?”
陳裏比他還疑惑:“我很閑?”過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似地:“我沒和你說過為什麽把毛毛送出去?”
林峥拿着刷子招呼自己,表情無辜:“是啊。”就發了條送養微博,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字,體檢報告也沒一個,我信你是真的送狗都是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他心想。
“家裏人粉塵過敏,不能沾狗毛,”陳裏說,“所以進門前要弄幹淨。”
林峥聞言“哦”了一聲,挂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被陳裏支着弄幹淨身上的狗毛,拿櫃子上的酒精洗手液洗了手,又拿濕巾擦了頭臉和脖子,幹淨得立刻就能進宰鵝廠的無菌車間被二次加工。
最後換上陳裏遞來的拖鞋,直起腰,正對上面前從裏打開的紅木門——
“五四,帶誰回來了呀,”面容秀麗的女人懷裏抱着一個嬰兒,烏黑的卷發垂在胸前,笑盈盈地望過來,再溫柔也沒有了。
林峥頓住,掃過對方和陳裏相似的秾麗眉眼和雪白的面頰,篤定道:“姐姐好,我是陳裏的同學。”
話音剛落,林峥聽見後方傳來一聲輕輕的“嗤”,被眼前的美女姐姐一串愉悅的笑聲壓了下去。
“你好,”她好像被林峥的一句話逗得很開心,眼角都擠出幾道細細的笑紋,“嘴真甜,叫阿姨就好,我是他媽,快進來。五四,和你同學早飯吃了沒?”
她懷裏的嬰兒踢動着小短腿,眼睛黏在林峥身後,咿咿呀呀地沖陳裏的方向叫喚,林峥下意識看向他,目睹了這家夥對着小孩兒做鬼臉的全程:“……”
小孩兒也不惱,“呀”了一聲,仍揮舞着蓮藕似的胳膊問陳裏讨抱,林峥于是看見他整理好扭成一團的五官,人五人六扶着門框上前,從他媽手裏接過小孩兒,末了還要嫌棄一句:“好沉,肥仔。”
林峥手動壓住上揚的嘴角,被阿姨拉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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