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廢後(上)
“七月初七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月濘泷将拟好的廢後诏書裝進卷筒,合着皇後玺印一并遞給我,唇角微彎,像是微笑。她是極少笑的,可她笑起來的樣子是真的好看,像極了天山上的盛放雪蓮,冰清玉潔,清寒入骨。
我張了張嘴,想勸她三思,卻終是閉了嘴,拿着玺印卷筒走了出去。
“怎樣了?”守在門外的沐沐見我出來,急切地問道。
“沐沐。”
未等我回答,房內便傳來了她的傳喚聲。
沐沐皺了皺眉頭,走了進去。
沐沐的擔心并非無理。無論是誰,處在我們的位置,看到今早朝堂之事,都會為她這些年的付出與犧牲感到唏噓。可他們說的,卻也是句句在理,引經據典,讓人毫無還口之力。
“皇後月氏,罪臣之後,心狠手辣,罪惡昭彰,罄竹難書,本應當誅!陛下非但不念及宗室至親之仇,斬草除根,以致仍使其高居後位。明者知陛下心底慈善寬厚待人,不明者則以為陛下貪戀月氏美色而罔顧當年怙恃棠棣之仇,私下議論陛下欲步當年之武帝之後塵。陛下初掌大寶,當以明哲修德,安撫民心為重,不應為一女子,毀掉好不容易從月氏手中奪回的雲氏八百年基業!”谏議大臣铿锵有力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回蕩着。
“陛下,離月家覆滅已有月餘。若陛下仍執意不肯處決月氏,臣等怕是民心難安,社稷動蕩,若月氏餘孽死灰複燃,後果将不堪設想,望陛下三思而後行!”另一個臣子出列道。
“什麽三思後行?我看現在就該将那妖女碎屍萬段,這樣才能慰籍我軍将士的在天之靈!”暴躁的某臣子出話更是咄咄逼人,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破口大罵,唾沫橫飛。
“望陛下盡快處決月氏,以慰逝者在天之靈!”衆臣齊刷刷下跪,異口同聲道。
從始至終,高坐帝位的雲見沒有說一句話。藏身屏後的月濘泷同樣是安靜沉默得可怕。
“皇後,她救過朕的命。”雲見顫抖的聲音在大殿回蕩,顯得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月濘泷沉默轉身,表情依舊是素來的沒有表情,道:“我們走吧!”
“可是……”沐沐欲言又止。
“留她全屍,是我們最大的仁慈!”
“不行!你忘了三年前她死而複生的事了嗎?必須挫骨揚灰……”
身後臣子們不依不饒的争吵越來越小。
我和沐沐追随着月濘泷離開了喧嘩的宣政殿走在朝陽下沉寂的回廊裏。
“那些人實在是太忘恩負義了!”耐不住性子的沐沐抱怨道。
“噓!”我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你平時不是挺有主意的嗎?今天怎麽連你都變慫了?”沐沐白了我一眼。
“娘娘都沒說話呢!”我朝一路沉默着往前走的月濘泷努了一眼。
“娘娘一向話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沐沐哼聲道。
“這種事情,得看陛下。若陛下有意廢後,我們說什麽都沒用。若陛下有心要保住娘娘,就算千軍萬馬,兵臨城下,大不了不做這個皇帝,歸隐田園做個凡人。有句話叫:’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不是?”我道。
“你說得也對。可難不成我們就什麽都不做,坐以待斃嗎?”沐沐道。
“阿苡,你進來。沐沐,在外面守着。”月濘泷突然發聲。我擡頭一看,竟是回到青鸾殿了。
“廢後诏書”站在一旁磨墨的我,看着月濘泷面無表情地在黃卷上寫下四個字,字如其人,筆法飄逸,工麗娟秀。
“皇後月氏,罪臣之後,婦德不修,數違教令,難掌大任。故令其上交皇後绶玺,移居別宮,靜省己過,非得诏不可出入。欽此!”寥寥數語,幾近一氣呵成。
“幫我把這些交給他。”月濘泷把黃卷放入卷筒,合着裝有皇後玺印的千秋鳳卷流雲錦盒一并交給了我,并叮囑道:“告訴他,今年的七月初七,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孰嫁孰娶,我們都心知肚明。
半月前,有臣子為讨好重掌政權的雲見,搜羅天下美女。其中有一女子,無論神韻談吐,都像極了檸桦長公主已故生母羅氏。雲見對其寵愛異常,讓其留居琉雲殿,封為紫花夫人,還讓檸桦長公主喚她為母親。
這些消息一句句傳進月濘泷的耳裏,作為旁人的我都忍不住為她感到痛心。沐沐更是常常不忿地對我說:“那女人我看就是一狐媚子!妖精!把陛下迷得團團轉!要不是我們娘娘不在乎這些,她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其實紫花夫人也并非你想象的那般不好。我見過她,面相長得不錯,像菩薩。”那時的我辯解道。
“你懂什麽!你知道羅氏是誰嗎?她不過是娘娘院子的一個婢女!後來娘娘出事,她也跟着不見了。也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陛下。真是臭不要臉!”沐沐道。
“羅氏與陛下,可能是真心相愛的呢?聽聞陛下娶娘娘前稱病罷朝了好幾年,任憑相爺和陰先生私下裏怎樣尋找,都找不到他一絲的蹤跡。後來,身受重傷的陛下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小公主,狼狽地出現在相爺面前,懇求相爺給孩子一條活路。沒多久,娘娘死而複生,重歸相府,一向恨極相府的陛下突然執意要立娘娘為後。世人皆認為這是他為了保住性命地位的手段,而我卻覺得,很大的原因是他想保住他與羅氏的唯一血脈。”我道。
“娘娘真是瞎了眼了。明知道他是在利用自己,卻還是要嫁進來。相國府多好啊!有相爺和陰先生在,他們誰敢這麽放肆。前兩天聽琉雲殿灑掃小太監說,彈劾娘娘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夜間陛下命人燒了一批,第二天那些臣子又遞上一批。都是說娘娘不好的。說要廢掉娘娘的後位,改立恭淑賢德的紫花夫人為後。”沐沐道。
“陛下燒了奏折?”我有些驚訝。
“對呀!”沐沐不解我為何如此驚訝,道:“那小太監還說了,是陛下命人取來火把自己親手燒的。陛下赤着腳在火堆前站了很久,任憑紫花夫人怎樣勸阻都無濟于事。”
“陛下心裏,還是有娘娘的。”
“可為何陛下從不主動來青鸾殿?”
“因為……娘娘不喜歡他來。”我道。
“也是。娘娘真是個怪人。明明是自己力排萬難,不顧相爺和夫人的勸阻,一定要嫁給陛下。可大典之後,就再也沒允許陛下踏進青鸾殿過,就是連洞房花燭之夜都把陛下拒之門外。也不知道,她當時執意應下這門親事為的是什麽……”
循着記憶的紋路,繞過長長的朱木畫廊,我來到了今早喧嚣的宣政殿。掌殿大監告訴我陛下生氣離開了。我朝裏看,果然如此。只是大臣們還在那裏跪着,頗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
“知道陛下去哪裏了嗎?”我問大監。
“我也不知道,估計是回琉雲殿了吧。葉姑娘找陛下何事?”掌殿大監看了眼我手中之物問道。
我晃了晃手中的錦盒卷筒,苦笑:“廢後。”
“廢後?!”掌殿大監頗為吃驚地看了眼身後殿中跪着的臣子們,道:“是皇後她……”
我點了點頭,不再多語,朝琉雲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