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幸福嗎?”
周尋曾在街上遇見一個小欄目組的采訪。年輕的主持人笑着問他這個問題。
于是他也笑着回答:“當然……”
而那天,已是他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的日子。眼裏布滿紅血絲,眼下挂着濃濃的黑眼圈。
記得當時剛畢業,他與秦宇升一同創業。手裏沒什麽錢,只能住在狹窄的出租房。
每天跑業務回來以後,還得做飯打掃。
不過當時,他是真心覺得生活充實而閃閃發光。
能遠離那個魔窟一般的家,和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
而後來……
後來,公司越做越大。他終于有了更多休息時間,卻也患上了失眠的毛病。常常是閉着眼,不知不覺天就亮了。覺極淺。
像現在這樣睡得這般沉,已經是久違了。
這麽說或許有些奇怪,但周尋清晰意識到、自己正在睡夢之中。
耳旁聽得見人說話。那聲音冗長而緩慢,如同一首催眠曲。
手臂有些麻。似有陽光越過窗戶,灑在肩上,無比溫暖。
他現在,是在哪兒?
“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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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尋……”
“起來!”
最後一句話讓周尋猛然驚醒。他倏地睜開眼,就看見一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站在眼前。
那男人挺着個啤酒肚,手裏拿着戒尺。
“睡挺香啊?”
話音剛落,便響起哄堂大笑。
周尋仍在愣神之中。
“讓你上去答題,你在這兒給我發神。”
男人戒尺拍了幾下桌面,“要麽現在上去,要麽給我出去站着。”
周尋循視線望去,見前方是黑板,依次列了幾道數學題。已有幾個身着校服的學生站在黑板前面,只剩一個位置空着。
周尋虛起眼睛。
自己這是在做夢?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那明顯是自己高中時期的校服。眼前的男人也十分面熟,貌似是高中數學老師。
自己做了高中時候的夢?
為什麽?
因為同學會?
數學老師見人還呆坐原地,不耐煩了:“你真睡傻了?做題……”
話沒說完,便見眼前男生站起。
數學老師:“這就對了嘛……”
然後,看見對方轉身走出教室。
數學老師:“…”
他惱羞成怒,“你好好給我在外邊站着!下課前不許進來!”
學生們私底下嬉笑。
“那貨怎麽了?竟然頂撞牛老?”
“呵,我看是睡糊塗了在夢游呢吧。”
“那麽簡單的題都不會做。怎麽考進咱們高中的?”
數學牛老師表示很生氣,一拍尺子:“別說閑話了。你,上去!”
說小話的同學臉垮了下來,心不甘情不願走上了講臺。
離開喧鬧的教室,周尋沒有停留,而是徑自去了廁所。
他現在想盡快确認一件事。
高中廁所在記憶中留有模糊的印象。入門處是洗手池,往裏就是小便池和蹲廁。學校為節約成本,所有蹲廁都沒有安門。
也因此,蹲廁幾乎沒人會用。
他匆匆掃了一眼,望向鏡子。
鏡子裏的人很年輕,臉上沒有皺紋、十分稚嫩。只是眼中帶着一絲迷茫,似乎還未理清現狀。
周尋擡起手,鏡子裏的人也跟着擡起手。
他推了下眼鏡,鏡子裏的人也跟着推了下眼鏡。
他定住,鏡子裏的人也跟着定住。
“…”
這是高中時期的自己。
高中時候,他剛經歷奶奶離世,來到母親家中當一個「添麻煩的外人」。整個人魂不守舍。
明明該是最肆意張揚的年紀,卻過分沉悶陰郁。跟丢了魂似的,畏畏縮縮,止步不前。
——一如二十八歲的自己。
周尋扯了下嘴角。
他以為自己變了。但無論是十年後還是十年前,似乎都是一個樣。
周尋摘下眼鏡,擰開水龍頭。
他現在迫切想要清醒一下。這麽做了,說不定就能從夢中醒來。
水龍頭的水也如記憶中一樣,無論炎夏還是寒冬,都是冰冷的涼水。
到了高三,為了不讓自己在課上睡死過去,他幾乎每堂課下來都會過來洗一把臉。
涼水刺激着皮膚,毛孔緊縮。
周尋聽着水聲,水滴沿着下巴一滴滴往下淌。擡起頭,鏡中的少年發絲也打濕了幾分。漆色的眼睛如鴉羽般幽深。
他頓了頓,關上水。
周尋十分讨厭自己的臉,因為是最讨厭的父母的結合體。
尤其是那雙眼睛,跟那個酗酒家暴的父親一模一樣。他看着自己,就好像看見了以前的父親。
所以,盡管他視力正常,也依然求奶奶給自己配了一副眼鏡。從此以後,世界模糊,不再可怕。
周尋袖口擦幹淨自己的臉。
即使這樣也沒有醒過來,反倒讓他更加清楚意識到現在的處境。
他現在站在高中時候的男廁,配置布局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男廁窗外就是一株大樹。大樹呈新綠,嫩芽冒頭。似乎剛入春,天氣微涼。
外邊正在上課。剛出門的時候,門牌上寫着高一【3】班。
綜合以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自己很可能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剛上高中的時候。并且是在高一下半學期。
當年他初三畢業,就得到了撫養自己長大的奶奶的死訊。進了親生母親和繼父家的門,從此開啓被嫌棄的人生。
接着與秦宇升相遇。他以為對方是将自己拉出地獄的神,卻不想對方是剪斷蛛絲的惡魔。
周尋将眼鏡揣進兜裏。
如果……
如果這不是在做夢,如果上天真聽見了他的願望,打算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閉了閉眼。
那就絕不能再次重蹈覆轍。
這一回,不能再為了讨好別人而活;不能再為了不被嫌棄而活。哪怕是為了去世的奶奶,他也必須得争口氣。
無論是那個「家」也好,秦宇升也罷,都與他再沒有任何關系。
好好學習,出人頭地。
讓在那個世界的奶奶看看,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的很好。
下課鈴響了。
想到數學老師發現他不在會很麻煩,周尋走出廁所。
走廊上已經多了不少學生,幾乎是一下課就沖出來透氣。周尋張望了下門口,發現數學老師已經走了。
待會兒去道個歉吧。
周尋心想。雖然這件事對老師而言可能已經見怪不怪,但他現在畢竟想好好學習。如今從0開始,免不了許多地方要找老師請教。
他看向寫的滿滿當當的黑板,發現自己連題幹都看不太懂了。
都說一個人知識最豐富的年齡是在高三,之後就呈直線下降。
更別提他上了大學又入社會工作好幾年,很多基礎概念都忘得一幹二淨。
唯一慶幸的是沒重生在高三以前。現在高中開學還不到一年,應該來得及補上。
許是他站在門邊太久的緣故,有一個女生扭扭捏捏走上來:“同、同學,你找誰?”
周尋看了過去。
他只覺得這個女生有些面熟,但叫什麽名字全忘了。
是說對方也不記得他名字,連是同一個班的都不知道嗎。
周尋再一次實感自己混得究竟有多差。
“我這個班的……”
他答了一句,便回到自己座位。
女同學一直在身後盯着他,直到看見人坐下,才見鬼般叫出聲:“卧槽!”
“我耳朵!”近旁人捂住耳朵,“你鬼叫啥呀?”
“那個人是周尋?”女生一把抓住近旁姐妹,“戴不戴眼鏡也差太多了吧,我剛都沒認出來!”
姐妹也望了過去。此時周尋正垂着頭,把教科書全部拿出來。
“卧槽!”
然後,她也叫了一聲。
周尋身形偏瘦,但足有一米八。原本光憑身高就該有不少愛慕者。但他平常總駝背,劉海很長又戴副眼鏡,跟個宅男似的,因此很少有人關注。
如今摘下眼鏡,倒有一種陰郁美少年的氣質。
女生之間開始竊竊私語。周尋只顧翻教科書,倒沒有太注意周圍在講什麽。
只是看見課本封面後,略微停頓了下。
封面被人畫過,寫了許多罵人的話。
娘娘腔、智商低、滾出我們班……
周尋記得,自己每次都會用書皮包好書。但那些人又會在書皮上寫新的髒話,日複一日,他也就放棄抵抗了。畢竟新書皮也是要錢的。
他不曾反抗過這些人,也不曾告訴老師。因為一旦這麽做了,老師就會告訴家長,事情會鬧得更大。
對當時的他而言,最不願的就是被母親讨厭。所以默默咽下了這一切。
後來這些人變本加厲,當時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是秦宇升。
腦海裏忽然浮現起那人的臉,周尋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高中時期的霸淩對他影響很深。但他現在內心畢竟是個成年人,回頭再看,只覺得幼稚無比。
周尋翻開課本。
裏邊也有不少書頁被人打叉亂畫,就是沒有筆記。估計當時是已經放棄掙紮了。
他無視了那些塗鴉,飛快對着目錄翻閱一遍。
現在雖說剛開學不久,但老師進度拉得極快。基本一個月就會講完課本,然後開始補充額外知識。記得流程基本是刷題——講題為主。
課本上的內容倒是淺顯易懂,有些會涉及到上學期知識點。所以還得從高一開始複習。
周尋在心裏編排計劃,絲毫沒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
直到一只手啪地壓了過來,一把合上他的課本。
“娘娘腔還會學習了?”那人語氣帶着挑釁,“就算你再怎麽努力,考試也不及格,做樣子給誰看呢。”
周尋擡眼望過去。
一個體型略壯的男生,要比自己矮。雖說是在笑着,但那笑容怎麽看怎麽欠揍。
周尋倒是立馬記起了這人。
齊浩……
畢竟高一時期,這個人足足欺負了他一年。
契機周尋已經不記得了。或許根本沒有。
這個人罵他、故意找茬、甚至打人,都僅僅是因為對方看自己不爽罷了。
娘娘腔這個詞,也不過是因為他不愛運動,頭發相比其他男同學有些長。天知道他只是沒有錢理發。
“喲,還把眼鏡給取下來了?”齊浩諷刺,“都開學這麽久了,臭美給誰看呢?你覺得你長得醜是因為戴了眼鏡?”
周尋對外貌完全不在意。不如說這張跟父親肖似的臉也讓他覺得醜陋。
因此他一言未發,一把将書抽出來。
但僅是這麽個動作,也讓齊浩覺得自己被挑釁了。
“你發脾氣給誰看呢,皮癢了是吧?”齊浩惡狠狠道,“給老子出來……”
他原本就是心情不好來找茬的。
原本想利用周尋消消氣,結果這娘娘腔竟然敢反抗他?
跟着他的還有同班兩三個男生,都屬于學校裏不學無術的壞學生。
一人笑道:“這不好吧,都要上課了。”
另一人:“得了吧你,上課還不是玩游戲。”
周尋面無表情看着這三個人。接着視線穿過肩膀,落在了背後黑板上。
黑板一角寫了今天的日期:【3月12日】
他意識到了什麽,不由攥緊書本。
對這些人而言,打人罵人都是家常便飯,但通常只是推搡幾下。
但唯獨這一天,齊浩不知受了什麽氣,把他拽到廁所大打出手,甚至引來了班主任。
他從沒打過架,在三個同齡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抱頭躺在地上。
而這也是他與秦宇升的邂逅。
當時他與秦宇升還不認識。又是在上課期間,廁所裏沒有其他人進來。
可是秦宇升來了。
他躺在髒兮兮的地上,狼狽不已,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而秦宇升,是救出他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