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弘歷滿心沉重地回到宮中,剛一坐下,壽康宮就來人了,說是老佛爺請皇帝到宮中敘話。
壽康宮內,老佛爺正笑得開懷,瞧見弘歷進門,連忙把人招呼到跟前。
弘歷這才發現,永璂竟站在太後身側,望着他的眼神帶着敬畏和期盼。
“兒臣給皇額娘請安。”弘歷向老佛爺行了禮。
太後顯得心情極佳,連道了幾聲:“好,好……起來吧。”邊說邊拍了拍永璂的手。
見弘歷探究的目光投向自己,永璂趕忙跪拜道:“兒臣給皇阿瑪請安。”
“起來吧。”弘歷在一旁坐下,含笑問道:“皇額娘遇上什麽高興的事兒了,也讓兒臣一道樂呵樂呵。”
“是永璂說,今歲清漪園的秋菊開得特別漂亮。哀家尋思着,若配上那湖光山色,便再好不過了。”
弘歷瞟了永璂一眼,見他兀自垂着頭,淡笑道:“皇額娘說的是,秋菊盛放,算算日子正好趕上皇額娘的壽辰。依兒臣看,就在千秋節将王公大臣聚到清漪園。大家一同賞菊,為皇額娘賀壽如何?”
“好……”老佛爺笑道:“你也是個慣會哄人的,哀家瞧着永璂是個好孩子,你平日裏事忙,也不常上皇後那兒去,永璂輕易見不着你,也是想念得緊。哀家老了,想留着我這孫兒在身邊說說話。正好你每日來哀家這兒坐坐,父子倆也能多見幾面。”
弘歷怔愣了片刻,忙颔首應道:“永璂能侍奉在皇額娘身側,是他的福氣,兒臣也正有此意。”
老佛爺端起桌案上的茶水飲了一口,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哀家年紀大了,沒什麽別的念想,只是這後宮是皇帝的休憩之所,須得和和睦睦才好。皇後是個好孩子,你也別太厚此薄彼了。”
弘歷點點頭,适時地岔開話題:“皇額娘,今個兒和親王府來人說,弘晝病了。兒臣去瞧過,看着像是不大好的樣子。太醫說,最壞熬不過這個冬天。”
太後怔了怔,輕聲嘆了口氣,顫聲道:“弘晝這孩子,面上看着好說話。小的時候,你說什麽他都答應,可內裏卻是個硬骨頭,主意正着呢,和他額娘裕妃一個模樣。沒想到眨眼間,那麽多年過去了,如今竟……”
弘歷心下傷感,一時間屋內無人說話,忽聽一把軟軟的聲音道:“皇祖母,您曾跟我說過,當人離世時,會變作天邊的星宿,讓留在凡間的親人,看見他的蹤跡,因而我們的親人,都不會離開。想念他們的時候,只要一擡眼就能看見。”
弘歷詫異地擡眼,卻見永璂攙着老佛爺,那專注的模樣讓他心生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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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轉瞬間,他又皺起眉頭,打量着永璂的目光帶着疑惑與探究。
和珅任翰林院編修已有月餘。所謂編修,日常主要負責敕令的草拟和史書的修篡,間或與皇帝一道講經論史,侍讀在側。
這一日,正好輪到和珅當值,他侍立在弘歷身側,将《資質通鑒》翻到前一位翰林的标記處,入眼便是《唐紀》中的一段話。
和珅擡眼望了望正在揮毫潑墨的弘歷,猶豫地開口道:“立嫡以長,禮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勢逼,必不相容。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太伯之賢,太宗有子臧之節,則亂何自而生矣!”
弘歷筆鋒一頓,一團濃墨就在紙上暈開,原本無暇的作品,霎時間成了廢紙一張。
和珅見弘歷擡眼看過來,忙穩了穩心神,接着道:“此句出自《唐紀》,司馬光以為,立嫡長子為太子,是古來的正道,然而唐高祖李淵能夠據有天下,其子李世民的功勞最大。太子李建成資質庸劣,卻位在李世民之上,兄弟二人互生嫌隙,勢同水火。假使李淵能有周文王的明智,李建成能有泰伯的心胸,李世民能有子臧的臣節,則變亂不生。”
弘歷将筆放下,盯着和珅的側臉問道:“你贊成司馬光的話?”
和珅頓了頓,應道:“奴才以為,唐代有律,傳位于嫡長子,而本朝卻沒有這樣的規矩。□□高皇帝更是明令禁止手足相殘,因而司馬光之言,并不适用于本朝。”
弘歷沉吟良久,嘆息道:“是啊,本朝立儲,從來都是能者居之。從前朕和老三争,老五就在一旁當看客。衆人都說,老五就是個當閑散王爺的料。可這皇家的孩子,哪有生來就不肖想那個位置的呢?老五的不甘心,朕從來都知道。”
和珅擦了擦額際的冷汗,從弘歷的話語中,他隐約嗅到了一段皇家辛秘,不由地攥緊了手中的書。
弘歷的思緒像是飄了很遠,他倚在禦座上,雙眼微閉:“這些年,老五想要的,朕都竭盡所能地應允。朕知道,他懷念從前在雍親王府的日子,就将那府邸中的財物都給他。他要權,朕就讓他當上三旗的都統,特命他參與議政,可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和珅穿越以來,從未在弘歷臉上,看見過這般落寞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紅了眼眶。他輕聲道:“皇上對和親王的好,那是衆所周知的。所謂兄弟連心,和親王也一定能明白皇上的苦心的。”
弘歷搖了搖頭,苦笑道:“他啊,這是在跟朕怄氣呢,在他心裏,朕是害死老三的人。他怕朕,也不願意原諒朕。”
和珅看着禦座上的帝王,俊逸的面容上露出了疲色。他忽然意識到:弘歷貴為天子,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幅血肉之軀,他也會疲憊,也會示弱,也會懊惱。鬼使神差地,和珅伸出手,想揉開弘歷眉間的皺褶,卻被一聲通禀驚擾了動作。
“皇上……和親王他……”吳書來話說了一半,猛地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他常年侍奉弘歷,從未見過他這般不設防的模樣,就像一頭猛虎,找到了可以安睡的山林。
弘歷卻似有所覺地睜開了眼睛,沉聲問道:“和親王怎麽了?”
吳書來回過身,遲疑道:“和親王他……咯血了……”
和珅聞言一顫,手中的書滑落在地,僵硬地轉過頭,就見弘歷的眼神聚焦于虛空處的一點,茫然地重複道:“咯血……”
三希堂內的空氣仿佛凝滞了,弘歷掙紮着從禦座上下來。一雙腳眼看着就要踩到地上,和珅眼疾手快地拿過一旁的禦靴,俯身替弘歷穿好。
弘歷怔怔地看着和珅,他聽見和珅說:“皇上,奴才想随同皇上一同前往和親王府探視,望皇上恩準。”
弘歷緩緩地點了點頭,起身時腳下一個踉跄,下一秒卻被和珅穩穩地扶住了。和珅沖弘歷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溫聲道:“奴才聽老一輩的人說,皇上是真龍天子,生來帶有祥瑞之氣。地府的閻王小鬼,見着皇上都得繞道走。您此番親自去探視和親王,王爺必定會藥到病除,安然無恙的。”
弘歷冷硬的表情出現了一條裂縫,硬生生地擠出一絲笑容,罵道:“胡言亂語。”雖然是一句責備的話,可吳書來卻覺得,弘歷開口時,才褪去了冷清的氣質。
吳書來幾次上前,想替和珅攙着弘歷。可走在前頭的兩個人,一個走着,一個攙扶,無端讓人想起共生的藤蔓。
待二人踏入王府的大門,和珅就被滿眼的白絹白绫唬了一跳。王府正廳竟然設了個靈堂,一應仆從都穿着喪服。
弘歷顫聲道:“和親王呢?”
前院的仆人止住哭聲,啜泣道:“回皇上的話,王爺和太醫們都在暖閣。”
弘歷心頭升起一股子無名火:“人還沒死,你們就把靈堂都布置好了,是都盼着你們的主子撒手歸西?”
仆從吓得噗通一聲跪下了:“皇上,是王爺吩咐奴才們布置的,說是早走晚走都是個死,還說靈堂裏擺放的瓜果可以随意吃……”
和珅見弘歷氣得渾身發抖,冷喝一聲:“大膽奴才,休要胡說。”
弘歷深吸一口氣,怒道:“你讓他說!”
那仆從早已吓得瑟瑟發抖,結結巴巴地說:“王爺……還說……還說……吃飽了才有力氣為他哭靈,還說除了奴才們,沒有人會為他哭了。”
弘歷腳下虛浮,如同行屍走肉般朝暖閣走去。和珅想去攙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了。
小小的暖閣中擠滿了人,五個太醫一個不落全都到齊了,還有替弘晝擦身的下人,坐在塌旁不住啼哭的福晉。一陣嗆人的藥味襲來,弘歷卻全無所覺。
太醫們看見弘歷,都苦了一張臉,太醫院判戰戰兢兢道:“皇上……和親王他……”
“不用治了。”弘歷一張臉陰沉得吓人,說出的話更是讓人難以置信。太醫院判以為弘歷在責怪禦醫無能,急忙解釋道:“咯血的原因有待進一步确診,微臣懇請皇上再多給一些時間……”
弘歷大喝一聲,打斷了院判的話:“朕說不用治了,都聾了麽?既然他那麽想死,朕就成全他。全都給我收拾東西,滾出去。”
一時間,房內衆人都怕累及自身,連弘晝的嫡福晉也抹着眼淚出了門。憋悶的暖閣中,就剩下了弘歷和那個躺在病榻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求花花求收藏~今天二更(づ ̄3 ̄)づ注:“立嫡以長,禮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勢逼,必不相容。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太伯之賢,太宗有子臧之節,則亂何自而生矣!”語出《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一?唐紀七?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武德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