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侵擾
思憶的手機晚上從來不關機，她害怕遺漏某一個重要電話。
她其實并不知道什麽電話對她來說算是重要的。
給她打電話的，不是客戶投訴，騷擾電話，就是賣廣告的，又或者是10086，一下班，她就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思憶的爸爸是柳淮戲演員，癡愛着柳淮戲，他每天要有六個多小時“哼哼唧唧”的唱柳淮戲，思憶覺得爸爸不是在唱戲，是為“柳淮戲”哭喪，因為聽不到年輕人唱這種難聽的地方戲，柳淮戲快要死了。
爸爸不出名，通常演《秦香蓮》中，秦香蓮的兩個孩子之一；《牙痕記》中男二號的小書童，這還是好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沒有名字，當初縣級柳淮戲團撤銷，解散隊伍，爸爸通過讨好、谄媚、送禮等手段才進入省柳淮戲團。
一般都是大半年才得一個演出機會。
因為爸爸沒錢途，漂亮媽媽跟人跑了，臨走時還罵爸爸窩囊廢，浪費她的美好青春。那年思憶八歲。
爸爸死的時候，媽媽都沒有出現。
爸爸在世時，思憶覺得柳淮戲好難聽；爸爸去世之後，她每天都聽，來重溫往昔的歲月，感受爸爸的慈愛，常常一邊聽一邊淚流滿面。
又夢到爸爸了，她和爸爸一起唱柳淮戲，夢中，她又成了七八歲的孩子，幸福的依偎在爸爸的懷裏。
一陣鈴聲驚擾了她的美夢，睜開眼，滿世界都是黑暗，那手機的屏幕顯得特別炫目。
時間居然是午夜十二點整，這恰恰好的數字，讓她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不是熟悉的電話，手機安全軟件沒顯示是廣告，也沒有标注是騷擾電話。
雖然清夢被打擾，但她還是覺得有一點點欣喜，因為這電話可能意味着有人想起她了。
比被打擾的更痛苦的是沒人打擾。
思憶按下接聽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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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男人嚎叫式的痛哭聲。
生活中，她一直被人叫做“美女”。這個時代是個女人就叫美女，非常冰冷的稱呼，還第一次聽到有人叫她“姐”，她感到莫名的親切。
“你怎麽了？”聽到這很用力的哭聲，就知道這個男人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她這麽問并非十足的關心，而是她也想和一個人談心，想了解別人的悲傷的故事，來慰藉自己的心靈。
悲劇最容易刻骨銘心，不是因為你有多善良，而是你太需要慰藉。
很多人都需要現實來證明，我不是世界上最悲慘的。
思憶也不例外。
網上曾經有一個問題，喜歡窺探別人的隐私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思憶的答案是：我想知道我比誰過得好。
“剛剛有人告訴我，我媽媽沒有生病，更沒有得絕症……”手機那邊又是一陣嚎啕大哭，哭得就跟死了娘似的。
思憶的第一反應是，這世上奇葩可真多。
思憶的第二反應是把這個奇葩寫出來，或許能博點點擊率。她喜歡在微博上留下生活的點點滴滴，來尋找存在感，只是那點擊率很難超過三位數。
“我父親是開工廠的，家裏曾經很有錢，我家很早就有豪車，很早就住了別墅……”
她想不到這個奇葩段位這麽高，高到可以去做精神鑒定了。
“可是去年我父親生病了，花了很多錢，我管理工廠經營不善，又虧了很多錢；我太相信人，又被我一個朋友騙去了很多錢……工廠的資金鏈全斷了……”男人哭得不能抑止，說話更加斷續。
很多人願意聽有錢人變沒錢的故事，處在沒錢的位置上，聽着痛快，思憶原以為自己不這麽惡趣味。
“工廠要生存下去，還有一條活路，也是唯一的活路，就是幾個叔叔借我家幾百萬塊錢……我父親臨終前請求他們……不……是乞求他們把錢還給我……他們也跪着，哭着，保證說一定要把錢還給我……”
借錢不主動提何時還，要等人要的那些人，你的錢一借出去就是他的，是要不回來的。
“待到父親葬禮結束之後，我跟他們要錢，他們翻臉不認賬……我想去法院告他們……可是父親看在親兄弟的份上，根本沒有要他們打欠條……律師說，我根本不可能打贏官司。”
人情是紙張張薄，兄弟又怎樣？
有時兄弟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他們是父親的兄弟，手足兄弟，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很長時間我都想不通……我有時候想了，急了，憤了，恨了，恨不得和他同歸于盡。”
她不知道怎樣安慰他，甚至沒想要安慰，因為她有點懷疑他在賣慘騙錢。
現在騙子的手段是日新月異了，有的賣情懷，有人賣悲慘，有的賣理想，有的賣發財夢，有人買高科技……
智商不好的，年年都上當，當當不一樣。
防範的方法就是先把所有人都當作騙子，然後排除。
“當我沉浸在世态炎涼的憤恨中的時候，又得知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的母親生病了，白血病晚期，需要很多錢治療……父親去世之後，母親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可以再失去她，我賤賣掉了工廠，賣掉了自己的豪車，賣掉了別墅……準備帶母親去國外治病……我收拾好行李，訂好了飛機票……母親卻說不需要我去，她要我把錢打給她，她說她找到陪伴她的人，她說我不會伺候她，去了也沒用，少一個人去，還少一些費用……說我們現在這個狀況能省一點是一點……”
她的心有些揪緊，但是她還提醒自己，如果提到錢就要提高警惕。
她不允許自己受騙。
手機那邊那個男人停止了哭聲，繼續道：“母親的話讓我産生懷疑，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去打聽母親的事情，我打聽到母親根本沒有病……她也想騙我的錢……我是她親兒子，我是她親自生的兒子，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也要騙我的錢……我的母親都會騙我，你說這世上我該相信誰？我能相信誰？我敢相信誰？”
她無法安慰他，因為她自己經常看到關于騙子的新聞，也收到過騙子的短信，也上過當，受過騙，不會相信任何一個陌生人。
從相信的角度看，在她周圍，全都是陌生人。
“相信自己！就相信你自己，永遠只相信你自己，你才不會上當，不會受騙……看在你聽我說這麽多的份上，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謝謝。”思憶由衷道，禮尚往來，她也送他一段話，“人說否極泰來，你的壞運氣都走到頭了，你的人生很快就會逆轉，祝你好運，晚安。”
“你等等，我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想要問你。”男子有些着急道。
“請講！”思憶客氣道。
“你應該一早聽出我是個陌生人，是不是？”手機那邊，男子悲傷也沒了，憤怒也沒了，理智和智商全都上線了，和剛才痛哭流涕的男人判若兩人。
“沒錯。”思憶覺得沒有撒謊的必要，反正我也不認識。
“你年輕嗎？你漂亮嗎？我很年輕，我也很帥，我從來沒有讓女人失望過……而且我不是收費的那種……”
男子說得很快，生怕思憶挂斷了電話，聽得出他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這麽快就忘記了他的憤怒，忘記了他的悲傷，轉向了暧昧。
這樣的午夜，編這樣悲慘的故事，原來是為了釣妹！？
“你一定也很寂寞，要不然你不會聽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莫名其妙的話。”男子暧昧加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