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日神祭三
狄安娜緊緊抿着唇,不說話,隐隐感覺到眼眶有些濕。
“說下去。”阿波羅稍稍松開了對她的鉗制,“科洛尼斯,說下去。”
她閉上眼睛,搖搖頭,說了聲不。現在指不定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他們呢,說出來,會讓阿波羅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那股熾熱的氣息又靠近了些,阿波羅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耳畔:“不要告訴我,你擔心宙斯會覺察到這裏的異狀,然後會因此降罪于我。”
“若我說……是呢?”
擱在她脖子上的手漸漸下移,最後停留在了她的腰上,而後是阿波羅近乎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竟然會和她想得一模一樣,竟然一模一樣!不可能……科洛尼斯,不要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我已經隔絕了這裏和外界的聲音。說下去,科洛尼斯。說下去。”
“太陽神的職責之一,是巡視蒼穹,終年無休。”
“說下去。”
“宙斯在防你,所以才把這個高高在上卻又忙得腳不沾地的位置給了你,讓你白天巡天晚上工作,沒時間造他的反。一旦你與赫利俄斯共享太陽神之位,每年你至少會空出一半的時間,或許是全部。”
“說下去——”
“月神可以用銀河的河泥捏出三十個月相,但世界上卻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夠代替太陽。”
“說下去!”
“所以這是你唯一……”她說不下去了,側過頭,緊緊咬着下唇,感覺眼睛裏有些熱熱的液.體流到了枕頭上。
阿波羅近乎瘋狂地笑了起來。
他漸漸伏下.身體,想要吻她,卻在觸碰到她的前一刻,狠狠一拳砸在了牆壁上。
“科洛尼斯,你真的很像她,太像了,幾乎連我都要忍不住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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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洛尼斯,我會讓你恢複光明,賜予你無盡的生命和青春。”
“記住,不要再向我提起你就是她。她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是你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存在。否則,我會将你的靈魂和身體一起捏碎,讓你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近乎詛咒一般說着,微微汗濕的手心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一陣細微的刺痛過後,她再次感覺到了刺眼的光。
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
阿波羅俯身看着她,燦金色的眸子裏透染了通紅的血色,微微帶了些許濕意。
他……哭了?
她想告訴他,她沒有死。
她想告訴他,她不喜歡他陷進這種無窮無盡的痛苦回憶裏為她瘋狂。
她想擡起手,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痕。
可她不能說,也不能做。一旦她這麽做了,阿波羅必定會将她從身體到靈魂捏得粉碎,半點痕跡不留,造成更加無可挽回的後果。
他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喚醒被他塵封在身體裏的情感和理智,喚醒她最最熟悉的那位光明之神。
然後告訴他,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從未離去。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将來。
“科洛尼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阿波羅近乎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長發,如同安撫着最難忘的戀人。
“就算沒有拉美西斯,沒有那個賭約,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拉美西斯要利用我,我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我利用他凸顯我的無知和瘋狂,讓他們,宙斯,降低警惕。”
“宙斯他,早就在防着我了。否則怎麽會這麽巧,赫利俄斯之子剛剛駕駛太陽神戰車上天,億萬年都沒有出過事的天馬,立刻就掙脫了缰繩,沖出天軌,致使太陽墜毀?宙斯又幾乎在同一時間将我召回,不經衆神決議,就立刻命我接替太陽神之位?”
“如你所言,若我身兼光明神與太陽神之位,的确沒時間造他的反。你清楚,宙斯也清楚。”
阿波羅低頭看着她,燦金色的眸子裏隐隐多了些不可名狀的痛苦和恨意。
“我,恨,宙,斯。”
恨他奪去了她的命。
————
夜很沉。
淡淡的金色光芒籠罩着雪白的布帳,令狄安娜可以清楚地看見光芒外的一切,而外界卻無法窺伺其中。達芙妮已經離開了,仆役們也不見了蹤影。她側頭望去,阿波羅一邊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呼吸細密綿長,睡得很沉。
她禁不住有些心疼。
神一向睡得很淺,即便億萬年不眠不休也依舊精力旺盛。可阿波羅眉眼間滿滿的都是疲憊,似乎五千多個日夜裏從未睡過一次好覺,可怕的噩夢一直糾纏着他,令他痛苦而自責。
她想抱抱他,親親他的眼睛,卻始終沒敢這麽做。
她知道阿波羅會被她驚醒。
陷入瘋狂的噩夢中無法醒來的阿波羅,将所有感情和理性塵封在靈魂深處、幾乎只剩下一具空殼的阿波羅,必定會被她的膽大妄為所驚怒,做出連她也無法想象的可怕事情來。
她太了解阿波羅,一如阿波羅太了解她自己。
她只能安靜地躺在他懷裏,看着他,思考着下一步所有可能的對策。
天漸漸亮了,阿波羅卻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
她很輕很輕地叫了一聲“殿下”,看見他倏然睜開了眼,一雙燦金色的眸子依舊不帶半點情感。
狄安娜微微移開了目光,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
“天亮了,阿波羅殿下。”
阿波羅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從他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她長長的微微翹卷的睫毛,在黎明的微光中泛着金銀混合的色澤。
他的目光專注而熾熱,帶着不可名狀的痛苦與悲傷,隐隐有些空洞,分明是透過她,看向了另一個人,不,神。
他的……狄安娜。
他微微擡手,想要摸摸那雙漂亮的眼睛,卻在觸碰到她的前一刻,放下了手。
她不是狄安娜。
縱然她和狄安娜越來越像,縱然她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每一絲每一毫都和狄安娜越來越像,可她,不是狄安娜。
狄安娜死了。她早已死了。永遠地離開了他。
阿波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擡起手,放開懷中的少女,漸漸消失在了空氣中。
狄安娜感覺到了他的消失,擡頭望了望消逝在天際的金色流光,卷着被子坐起來,有些難受。
他們的衣着都很整齊,阿波羅只是抱着她睡了一晚,什麽也沒做。
她知道阿波羅會因為她的消失而難過,卻沒想到他會因此封閉自己,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變得自負、偏執、暴戾、多疑、不可理喻……
難怪他聽不到她在德爾斐的祈禱聲。
想必他早已在潛意識裏認為,狄安娜早已死了。任何自稱狄安娜的人,通通不可饒恕。
他說他恨宙斯。
但那明明……就不關宙斯什麽事……好吧……或許确實是宙斯手滑了那麽一下下……
“公主殿下!”
一個宮廷仆役打扮的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來,瑟瑟縮縮地跪着,不敢擡眼去看光明神寵愛過後的公主,聲音卻如篩糠似的抖:“公主殿下,您的那位奸……不,同伴,拉美西斯法老,已經氣勢洶洶地帶人殺到了王宮,說什麽也要把您搶走啊!”
狄安娜啼笑皆非。
小仆役無意中瞥見了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已經吓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可是近距離觀察過拉美西斯有多恐怖,一不小心被他剁了手腳丢進海裏喂鯊魚!公主殿下身為光明神寵姬,又是人間第一位太陽神祭司,眼看着就要被搶走了,怎麽還能如此……淡……定……啊……
戰戰兢兢的小仆役不淡定了。
“好了。”他聽見公主淡定地下了床,一雙瑩白如玉的腳淡定地伸進了鞋子裏,接着又淡定地一步步走了出去,再接着,就是從遠方飄來的公主無比淡定的聲音:“我去見見拉美西斯。”
小仆役要哭不哭地抖了抖,吓暈了,接着就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宮廷侍衛強行拖了出去。
真是的,怎麽能在光明神降臨的宮殿裏暈倒呢?簡直是太不淡定了!要暈也等出去以後再暈嘛。
狄安娜徑自走進了塞薩利王宮裏,沒有半點被神寵愛過後的無力嬌羞,反倒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費列基斯國王已經在王座旁放了鐵錘,準備等收拾了眼前這尊殺神之後,就敲開寶貝女兒的腦袋看看,究竟是被門夾扁了還是被驢給踢殘了。
拉美西斯随意拉過一張椅子,在費列基斯國王對面坐着,漫不經心地撫摸着鞭梢,似乎随時都在準備着給國王來上一鞭子。
狄安娜給費列基斯國王和拉美西斯分別行了禮,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會跟你去埃及。”
費列基斯國王立刻跳了起來,驚恐地指着狄安娜直哆嗦;拉美西斯倒是很平靜,似乎早就意料到狄安娜會這麽說,只問了她一句:“你什麽時候走?”
“等過了今晚,我向太陽神禀告過後,再和你一起去。”狄安娜答,“我不希望因為我們之間的約定,令他遷怒于整個塞薩利王國。”
拉美西斯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你這麽肯定他會放你走?”放他的祭司、他在人間的寵姬,跟一個陌生的王,去一個陌生的國度?
狄安娜眼中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無奈:“我盡量。”
或許是因為換了太陽神的緣故,今天的太陽比往常熱了不少,巡天的時間也比往常多了半個小時。等到太陽終于沉入西海岸,一彎如勾的月已經在東方緩緩升起。
狄安娜來到太陽神廟中,依照祭司與主神之間的密語,向阿波羅表達了自己要去埃及的意願。
當她的聲音傳到奧林匹斯時,阿波羅已經回到了新建成的太陽神殿裏,坐在空蕩蕩的神座上,專心致志地用銀河裏的河泥捏人偶。
相傳,最早的人類,就是普羅米修斯用奧林匹斯上泥土捏出來的。所以,阿波羅捏出來的泥偶,無一例外地,全都變成了人。
她們全都是銀發齊腰,面容姣好,一雙琉璃色的眸子寧靜而明澈。
她們或笑或鬧,或站或坐,或者幹脆放肆地用手蒙着他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輕地呵着氣。
他不惱,一點也不惱。
每一個泥偶,都是他記憶中的狄安娜。如此精致而美好,卻又如此冰冷和呆滞。
會笑的狄安娜,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悲傷;哭泣的狄安娜,不會因為他的呵哄破涕為笑;膽敢騎在他脖子上撒嬌的狄安娜,則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小女娃。
每一個殘破的記憶碎片,都在他的手心裏,在銀光泛濫的河泥裏,變成了環繞在身邊的少女們。
他安靜地聽完了塞薩利公主的陳述,安靜地說了聲好。
人間的塞薩利公主似乎被他給吓着了,半晌沒有回音。
一雙柔軟的手環住了他的腰,緊接着,是一個熟悉的哭音:“她是誰?她是誰?”
阿波羅溫柔地攏了攏她的長發,燦金色的眸子裏倒映着她眼中滿滿的淚光:“你生氣了嗎?”
她搖搖頭,本.能地抱着他哭,如同遭遇了天大的委屈,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來。
阿波羅輕輕嘆氣。
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竟然生起了那麽一丁點奢望,奢望這個只會哭泣的人偶,産生了哪怕一點點名為“嫉妒”的情緒……
可惜,沒有。
什麽也沒有。
她只是一個被他捏出來的,在記憶中受了委屈大哭的狄安娜……的泥偶,而已。
“殿下。”
人間的塞薩利公主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無論如何,這是我與拉美西斯立下的約定,請您不要因為我的膽大妄為,遷怒整個塞薩利。”
阿波羅大笑起來,用力揉着懷中泥偶的銀色長發,眼中笑出了淚光。
怎麽可能會遷怒?
她是世上唯一一個……能讓他可以欺騙自己…狄安娜還活着……的人……啊……
“阿波羅!”
一個身穿铠甲、滿臉憤怒的女神闖進了太陽神殿裏,一張長長的寫滿公式的卷軸嘩啦啦一聲摔進了阿波羅懷中。
“天和地怎麽可能都是球?天和地根本不可能都是球!”
阿波羅拾起卷軸,溫聲安撫着懷中被卷軸摔疼的泥偶。泥偶卻哭得更大聲了。
“雅典娜。”
他沒有擡頭,燦金色的眸子裏卻多了一抹血色的紅。
“別忘了,若你說‘不可能’,那麽你已距離沉睡又近了一步。”
雅典娜氣結,劈手奪過他手裏的卷軸,怒氣沖沖地走了,還順腳踩爆了神殿裏的幾塊地板磚。
推導過程什麽的,只要符合邏輯,就絕對難不倒她!
不過……
事實再次證明,智慧與戰争的女神,确實是個智商遠高于情商的真·學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