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神祭一
狄安娜咬着牙,捂着眼睛,一步步走出神殿之外。
她看不見任何東西,聽覺卻愈發靈敏起來。那位嚣張跋扈的法老王縱聲大笑,在阿波羅的斥責聲中字字清晰地說道:“我要和你賭一個王國。”
“我是人間的王子,你是天上的王子。我訓練了強大的士兵和艦隊,碾壓了整個紅海,一手締造了最強盛的埃及。而你,光明神阿波羅,你敢不敢跟我賭一個全新的神之王國?”
“只有最強大的男人,才有資格擁有最美的女人。”
“聽說科洛尼斯公主曾經是你最愛的女神,那麽正好,我們就來比一比,誰才有資格帶走她!”
“你敢不敢?”
“光明之神阿波羅,奧林匹斯神族的最強大的王子——”
“你,敢不敢?!”
如同狂風呼嘯,亦如同鉛雲攢聚,千萬道光芒剎那間迸濺在德羅斯島上,駭人的高溫在阿波羅周身蒸騰,呼嘯而起的熱浪令周圍的棕榈枯枝熊熊燃燒起來。
大海在沸騰,岩漿在翻湧。
兩頭最兇猛的雄獅面對面地對峙着,磨銳了利爪,蓄勢待發。
“好。”
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卻如同滾滾岩漿注入大海,激起了驚濤駭浪。
狄安娜強忍着雙眼的刺痛,一步步走了出去,聲音微微顫抖。
“不要和他賭,阿波羅。不要和他賭!”
“衆神之間本就難以平衡,宙斯不會容許你挑釁他!阿波羅,你千萬年來辛苦維系的平衡,怎能因為拉美西斯的一句話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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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這個賭注太大了,你押不起!”
“一旦衆神之間的平衡被打破……”神界必定會戰火肆虐。而他自己,光明之神阿波羅,千萬年來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會全部付諸東流。
她擡起頭,試圖找尋光明最強烈的地方,但刺痛的雙眼只能看見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光明之神冷冷地打量着她,一雙燦金色的眸子裏不帶半點情感。
一個輕輕的脆笑聲響了起來。
“原來是法老王閣下激起了您的戰意。殿下,歡迎歸來。”
是達芙妮。
狄安娜臉色微變。
縱使她看不見,也隐約猜到阿波羅的眼睛已經變成了金色。
金眸的光明之神,陌生的光明之神,陌生的……阿波羅……
“宙斯不會容許我挑釁他?”
金眸的神袛輕輕笑了起來,胸中翻湧着幾乎無窮無盡的怒火和恨意。
“宙斯當然不會容許我挑釁他。可惜,我早就在秩序神殿中立下誓言,無論将來是否與他産生分歧,都會不惜一切代價,重訂秩序。”
【為我逝去的摯愛,不惜一切代價,重訂秩序。】
【如果化為齑粉代表着她永遠消失,那麽我就改變這個規則,讓她完好無損地回來。】
【我改變不了她的死,改變不了我的痛苦和思念,我唯一能改變的,只有世界運轉的規則。】
【當天地重塑,時光倒流,當我回到令我痛徹心扉的那一剎那,】
【我會帶走她,然後親手殺死當時的自己。】
他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族少女,心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和柔軟漸漸淡去。
她曾經是月神?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
就算她再像她,就算她現在的樣子幾乎連他也騙了過去……
但她,不是月神。
月神早已死了。
在他的手心裏,散成了星星點點的光,細微而渺茫。
他會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收集她殘留的每一點細微光芒,永遠留在光明神殿裏,與他為伴。
【不為潮落,不為潮漲,不背不棄,不訴離殇。】
【當為箭與光,照臨永夜之黑暗。】
【當為日與月,登臨蒼穹之浩瀚。】
【不畏天地崩毀,不懼日月離析;同生、同死、同命、同不忘。】
【謹結此契,謹誓此約,唯盼永生永世永恒之相伴。】
童年的稚語猶在耳旁,但如今卻只剩下他一個,在光明神殿中孤獨地守望。
【狄安娜啊……】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如果我真的、真的能夠把你找回來。】
【我一定會将你牢牢地網在身邊,牢牢地。無論你贊成還是反對,都休想讓我放你自由。】
【永遠,不會放手。】
金眸的神袛閉上了眼睛,周身的滾滾熱浪卻不曾消退半點,反倒更為灼人。
狄安娜踉跄着退了幾步,赤着腳踩在滾燙的大理石地板上,腳心幾乎要被烤焦。
一道紫色的流光從天而降,手執蛇杖、帽生雙翼的少年在額頭上抹了把汗,在滾燙的地板上連連跳了兩下,口不擇言:“阿波羅你瘋了?把這裏弄得這麽燙……快回去,老頭子要你接替太陽神的位置。”
阿波羅睜開眼睛,眼中透出一片燦金色的光芒。
“再說一遍。”
“好了好了。”赫爾墨斯又跳了跳腳,“太陽神赫利俄斯之子法厄同擅自駕駛太陽神戰車,令太陽墜毀于人間。神王宙斯降谕,赫利俄斯貶斥為人,光明神阿波羅接掌太陽神之位。”
阿波羅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下。
“這種時候接掌太陽神之位?宙斯可真是下得了血本……”
話音未落,德爾斐的萬丈光芒消失了,滾滾熱浪也消失了。神們一個接一個地回到了奧林匹斯,留下來的人們面面相觑,片刻之後,爆發了近乎節日狂歡般的歡呼聲。
——光明神阿波羅,接掌太陽神之位。
狄安娜擡頭看了看天,眼前依舊是一片冷寂的黑暗。
悶雷轟響,大雨傾盆。
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緊接着,是一個更加冰冷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我叫拉美西斯?”
【因為我曾經在歷史書上見過你。】
她悄無聲息地後退了一步,拉美西斯的手亦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我曾在父王的口中聽過您的名字。父王說,您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将軍,和王。”
拉美西斯笑了,一把抱起了狄安娜。
狄安娜一個旋身跳了下來,警惕地退了兩步,卻不小心絆在了一塊石頭上,向後仰倒。
拉美西斯一鞭子卷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過來,看着她茫然而無神的眼睛,在她耳邊輕輕呵着氣:“是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茍延殘喘?我美麗的公主,搏擊長空的鷹,失去雙眼之後,你是否還有勇氣振翅飛翔?”
狄安娜擡頭望了望天空,豆大的雨點打在了她的眼睛裏,冰冰涼涼,減輕了烈火燎燒般的刺痛。
“帶我回塞薩利,我幫你打贏這場戰争。”
周圍沉寂了很久,只有雨點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噼啪聲。
在狄安娜以為拉美西斯已經離去的時候,他才澀澀地開口:“你怎麽知道,我敗了一場戰争?”
“我不過是你一時興起擄走又抛棄的陌生公主,重傷瀕死,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神。身為高高在上的王,你沒有必要前來為我收屍。唯一的可能性是,你碰到了麻煩。而我,是解決這個麻煩的最佳手段,或許還是唯一的手段。”狄安娜靜靜地開口,失去焦距的雙眼明澈如昔。
拉美西斯愕然,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敬佩的表情。
“帶我走,法老王。”
————
數十艘帆船漂浮在大海上,載着滿船的士兵。最大的那艘帆船上挂着黃金禿鷹和眼鏡蛇的旗幟,生怕別人不知道埃及最偉大的法老王就在船上。
狄安娜提醒了拉美西斯好幾次,讓他先把旗子降下來,免得不小心碰上赫梯人偷襲,可惜每次都被拉美西斯以“本法老生下來還沒怕過誰”給頂了回去。
月黑風高,碧波蕩漾,狄安娜坐在長椅上搖搖晃晃,聽着拉美西斯講他所謂的“輸掉的戰争”。
“在成為法老王之前,我是埃及骁勇善戰的第七王子,也是上下埃及的攝政王。不過,大祭司一向不喜歡我,幾次試圖扶別的王子上位,都被我——解決掉了。”
拉美西斯說出“解決”二字時,語氣很平淡。狄安娜聽得出來,王室傾軋的背後,充滿着無數不足為外人道的暗流洶湧。
“既然神不肯眷顧我,那我就只好自己當神了。”拉美西斯望着狄安娜,笑了一下,才忽然意識到她什麽也看不見,“我要娶奈菲爾塔利,不只因為她是太陽神祭司。我——的确喜歡她。”
狄安娜輕輕“嗯”了一聲。江山和美人,這位年輕驕傲的法老王都想要。
拉美西斯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靜靜地看着狄安娜,似乎能從她身上看出什麽別的東西來。
狄安娜等了很久,也沒有等來拉美西斯的下文,只好自己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沒有了。”拉美西斯靠在船桅上,專心致志地欣賞着月亮。
可惜今晚烏雲密布,別說月亮,連顆星星都見不着。
沒有?那就是讓她自己猜了。
看來這是拉美西斯對她的一次試探,試探她是否夠資格做他的盟友。
如果她猜不中,不知這位驕縱任性的法老王會不會立刻把她丢到海裏喂鯊魚?
狄安娜輕輕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将拉美西斯所說的每一個字細細想了又想。争位、祭司、喜歡、輸掉的戰争……她隐約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心裏突地一聲:“奈菲爾塔利不能死。”
拉美西斯贊賞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
在她說出答案之前,他不會給她任何提示。
“所以,你需要有一個人,代替真正的奈菲爾塔利迎接這場政變。”狄安娜波瀾不驚地說着,似乎是在談論着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
拉美西斯笑了:“對。”
“所以你選中了我。”狄安娜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不止因為奈菲爾塔利不能死。”拉美西斯終于攤牌,“作為我的王後,上下埃及共同的女主人,‘她’必須有和我并肩作戰的能力。換句話說,我需要你頂替奈菲爾塔利的名字,替她征戰,讓她沐浴在埃及人民崇敬的目光中,牽着我的手,成為我最美的王後。”
他停了停,有些遺憾地說道:“可奈菲爾塔利從小就被當成祭司教養,太弱了。”
狄安娜不置可否。
拉美西斯補充:“作為交換,我向你保證,不會動塞薩利,甚至不會去動希臘大大小小的城邦。相信我,你們的光明神已經被我激起了雄心,在打造出一個全新的神之王國以前,他沒空垂憐人間,更沒空來教訓我。你猜,他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完成這一切?一千年,還是兩千年?”
拉美西斯還真是大膽得可以,竟然連神也敢玩弄于股掌之中。
狄安娜靜靜地開口:“不會超過一百年。”
“嗤。”拉美西斯用了一個簡單的單音,來表達自己對“塞薩利公主過分崇拜光明神,完全不可理喻”的嗤之以鼻。
“他既然敢跟你賭,就勢必會在你死去之前,完成這個賭局。”
狄安娜靜靜地說着,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悲涼。
百年之內,締造一個全新的神之國度,何其瘋狂。
宙斯在克洛諾斯衆叛親離、自己名正言順、附帶半數上古神袛支持的前提下,也花費了上千年的時間,才讓神界政權平穩地過渡。一百年,別說是現在和瘋子沒什麽兩樣的阿波羅,就算是混沌神卡俄斯,唯一的辦法也只有毀滅神界重建。
她不清楚過去的十五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阿波羅沒說,她也沒敢問。
她一度以為阿波羅已經回來了,一度以為那個充滿了冰冷與暴戾的夜晚,不過是她重傷時所做的一場噩夢。
可最終,她仍是在阿波羅應下賭局,轉身離去的一剎那,心痛如絞,滿目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