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非分
那一聲“霍钰”, 炙熱明亮。霍钰不得不承認,他聽懵了。
腳上的傷不痛了,在臨安思量妥當的安排也逐一沒了蹤影。
眼裏心裏只有從雨中跑來的她。
傘跟不上她的步伐, 一件白灰色罩衫早被浸透,裏頭那件裙子似是鑲了小紅花, 若隐若現,在黑夜之中豔麗異常。
離他跟前還有兩步的時候, 她卻停下了。
她改了稱呼, 叫了聲“二少爺”。然後将那把東歪西倒的傘撐到了他頭上。
“不成體統。”他臉上繃着, 眼睛嘴巴都拉成一條長長的線。她未來得及低頭認錯, 已經被他整個擁進懷裏。
是風塵仆仆的味道,被暴雨雷鳴沖了一半, 留下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忽然覺得好熱,明明正在淋雨。
“怎麽我不在,變得這麽笨。”霍钰抱夠了, 松了手, 将傘接到自己手中, 然後自然地牽着她往島中走去。
那傘不大, 他們擠得很緊, 濕透的衣衫如若無物, 聞人椿甚至能感到霍钰手臂肌肉的走向。這種隔了一月有餘的親昵讓她不禁小鹿亂撞。
“以後這種天氣,要在屋裏躲雨。”
“我是怕……”越解釋越亂, 她啞了聲,“嗯”了一句。
“真是的,衣服也不好好穿,頭發也亂七八糟。”
“我剛才睡着。”
“那起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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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的每句話都不好答,聞人椿嘟囔着嘴, 覺得自己大概是自讨苦吃。
“是不是怕我不回來?”霍钰注意到她還有小半個身子留在傘外,便将她直接攬了過來。聞人椿不自在地忸怩了一下,女子獨有的柔軟清香在他懷裏蔓延發酵,竟讓他生出绮思。
“小椿。”
“嗯?”
“我答應過你的,就一定會回來。”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是不再同他過不去,乖乖與他同撐一把傘。
不知道是不是雨聲太大,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心靜了下來。
這雨實在稀奇,頗愛落井下石。待衆人各回各屋,它便收了力氣不再發威,只留稀稀拉拉的幾滴雨聲。
霍钰身子弱,被聞人椿先推去沐浴更衣。聞人椿自己則用幹布擦了一把,勉強套上了他屋中的舊衣服。
他此回收獲不少,帶出去兩個包裹,又帶回三個鐵箱。
聞人椿怕方才的大雨淋濕了裏頭的重要物件,忙不疊地一一打開,樣樣擦了一遍。
霍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拖着一件大大的袍子,往左往右,忙碌地像一只螞蟻。
“怎麽穿我的袍子?”他出聲。
聞人椿正彎着腰搬書,背脊凹出一條圓滑的曲線。她騰出一只手指了指袍子邊緣:“這下頭被蟲蛀了,索性我将它穿去最後一回。若是回屋換衣裳,耽誤工夫。”
霍钰沒再就此發問,他随手拿了塊布,擦起頭發。
“布怎麽是濕的?”越擦越不對勁,霍钰猶疑地問了一聲。
聞人椿順着看過去,倒吸一口涼氣,下一秒,整個人都像是從熱水裏撈出來的。那是她方才用來擦身的布頭。
她連忙從他手裏搶下,然後跑進屏風後頭,将早就替他備好的幹布拿了出來。
“你用這個。”幾乎是丢到了他手中。
“哦。”難得地,霍钰沒有追着說她愚鈍不仔細。
鐵箱裏裝的最多的便是書。從四書五經縱橫韬略到新近臨摹的雙程理學,還有一些是山水拓本、醫草藥經。
聞人椿将它們一一摞好,竟有小半個人高。
“這些都是要賣給系島嗎?”她記得裏頭大多數,都是霍钰早就熟讀的。
“給你的。”
聞人椿心尖一動,閃着眼珠子看了眼霍钰。
“是文在津要我帶給你的。”
緣是如此。聞人椿收了表情收了心,兀自點頭說道:“文大夫真是個好人。”
“他想娶你。”
許是沖擊大了些,聞人椿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正搬着的那卷輕薄佛經直接砸在她腳上。
一整卷散開,似是風在讀着每一章。
霍钰的肩膀不由向下沉了沉,繼續說道:“他潛心向佛,又想同父母有個交代,想來想去還是屬意你。”
霍钰要把她送給文在津不是一日兩日了,只不過從前是去做女使,如今是去做娘子。
聞人椿已将佛經拾起,她用力地将卷冊收緊,隔了一會兒才說話。
“二少爺,小椿待您是否還算得上忠心?”
霍钰束發的手頓了頓,沒料到自己會處于下風。他從鏡中看向身後的聞人椿,黃銅鏡裏只有一個背影,鏡邊繁複花紋将着他舊素衣的聞人椿襯得單薄委屈。
她的手蜷着,留出兩個手指尖滑在某一卷卷冊上。
他回了一個“是”字。
“那——”聞人椿使了很大的決心,連貫地說道,“等回了明州,或者去了臨安,小椿可否自己挑夫婿。我這一生,已有了好多身不由己,被戰争牽連,被送入戲班子,被賣給霍府,我也想自己選一回,行不行?”
她鮮少拒絕他,還說這麽多真心話。
“是有意中人了?”
聞人椿搖頭:“不知會不會有。若是沒有兩情相悅的,小椿可以自己過,就像陳大娘一樣。”
“明州不是系島。”他想他應該再多敲打她一些,免得她變成系島女子。
聞人椿仍舊搖頭,未來得及拾掇端正的頭發徹底散了下來,披出一片黑色的海。她抽出搖搖欲墜的簪子,叼在嘴裏。
話從她齒縫裏一句句地往外蹦:“那等二少爺報了仇奪回霍府,小椿便回系島好了。”聞人椿想好了,她沒資格去求鏡花水月,但也算有幾份苦勞,求一個自由身,霍钰應當能答應的。
“就這麽喜歡系島?”霍钰的聲音幾乎貼着她的後脖子。
她下意識地扭頭,被霍钰一只手定在原地:“連頭發都紮得愈發散漫了。”他從她嘴中抽出那支勉強可以稱之為簪子的木棒,而後利落迅捷地給她束了一個男子發式,配她一副上挑眉峰,英氣極了。
霍钰滿意,聞人椿卻面露異樣,避着他,避着鏡子,說道:“以後無人的地方,二少爺就不要這樣做了。”
“這樣是怎樣?”
“……”
“是我不能對你好嗎?”
“是。小椿怕自己會起非分之想。”她索性坦誠,迎上他的目光。
“怎麽會有什麽非分之想呢?”
“一個人對一個人太好,很容易就會有非分之想。”
“那你之前對我那麽好,是否也是要我對你——?”霍钰沒把話說完,只緊緊盯着她,害得她目光閃爍起來,再也無法平靜敘述。
“我……我沒有。”
“聞人椿,月餘而已,你嘴皮子倒是好了很多!”霍钰往前逼了兩步,聞人椿整個人都倚在了那一摞卷冊上。木簡摩擦出聲,歪了好幾卷。
大廈将傾。
而當霍钰整個人壓過來,聞人椿猝不及防,再三退讓,那些可憐的卷冊徹底傾塌。稀裏嘩啦,和着外頭還沒散場的雨,落滿一地。
“沒事吧。”聞人椿連忙撐起身子,她不知道霍钰究竟在折騰什麽,逼她無處可退的人是他,将她攬在懷裏護着的人還是他。
霍钰不答,只是皺着一張臉,手不由自主地摸在右腿膝蓋上。
“要不要緊,我去給你請大夫。”
“你可以走了。”霍钰冷着聲,“不用對我這麽好。”
“……”
聞人椿氣結。他博覽群書,心思聰慧,明明就該知道自己所指為何,卻偏要逮着幾個字向她發難。
“那我走了,二少爺早些休息罷。”
“聞人椿!”
她被他再度拖了回去。
霍钰生氣了,怒不可遏,屋子裏的所有氣息都變成他一個人的。聞人椿只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地方,叫不出聲、睜不開眼,耳朵裏、鼻尖上、還有唇齒之中,只有霍钰、霍钰、霍钰。
他的怒氣在消失,溫柔灌了進來,終于給了她一絲喘息的機會。聞人椿這才意識到身上的這個男人是在親吻自己,他的吻像細小的蟲子,唇上漸漸傳來細細麻麻的痛楚。
“霍钰。”她努力地發出聲音,試圖制止他,“放開我。”
可惜霍钰的吻纏綿不絕,将她所說的每個字都打碎了,聞人椿甚至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麽。都是些咿咿呀呀叫人臉紅的東西。
心裏有個聲音甚至氣若游絲地在說——抱緊他,抓住他。
可真正的聞人椿仍是在霍钰的後脖頸處抓出了一道印子。
一直到忍無可忍,霍钰才松手離開她。
“你放開我。”她胸口起伏着,說不出是緊張、郁悶、煩躁、興奮。白皙露出大半,夾着方才吻出的紅暈。
那件原本屬于霍钰的舊衣裳早就禁不住兩人厮磨,大半個肩膀都是一絲不挂。
喉結處不禁滾了滾,霍钰挪開眼,替她将衣服重又裹好。
聞人椿像只驚弓鳥,躲到一半才發現他是在替自己理衣服。
“我自己來。”她很怕,因這是她頭一回與人相濡以沫,又不止于此。
霍钰卻在手上加重了力氣,繃着手背扯着那件袍子,不由她脫身。
“小椿。”他将她的名字念出好多情緒。
聞人椿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麽,忙着堵住他:“二少爺,我困了,我想回去。”
他們都是執拗的,一個退,一個進,最終仍是僵在原地。
“我不會把你嫁給文在津。”他眼波流轉,從她眉梢到她眼角。
這一句話十個字,沒有一個戳心眼,聞人椿卻咬着下嘴唇,不可自控地流下兩行清淚。她其實是愛哭的,只是藏的好,可這一次,因他抓着自己,她沒辦法在須臾之間偷偷将眼淚抹掉。只能光明正大地承認自己是個敏感又脆弱的人。
“小椿,當時在海上,你不該管我的。”他伸手,常年握筆的手指邊上有厚重的老繭,擦在聞人椿眼下最柔軟的地方。
有些疼,又很喜歡。
“怎麽辦,我要拿你怎麽辦?”
聞人椿聳起的肩膀不斷顫動着,她小聲嗫嚅,連連搖頭。
霍钰知道,沒說的話,她聽懂了。
他們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人前相擁,人後相愛,饑餓時彼此喂食,夜黑時抱團取暖,沒有一樁是他們做不到。
可以後呢。漫漫長路,荊棘與豺狼伏在一旁,還有過往發下的誓言變成攔路巨石。
“算了吧。”聞人椿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她語氣裏盡是哭腔。一只比霍钰更粗糙的手将他的拂開。
趁還未開花就忘記這朵花,這是最好的辦法。若是守着這朵花、愛上這朵花,等到花謝那一天,自己會瘋會傻。
那還怎麽活成陳大娘那般潇灑。
聞人椿苦笑。
“聞人椿!”近乎低吼,霍钰将她再度掠至懷中。
她忽然有了脾氣,使了渾身力氣在他懷裏掙紮不停。她罵他,就像從此以後要與他割袍斷情一般。一開始還稱呼“二少爺”的,罵到後來全是“霍钰”
她不曉得,霍钰被罵得通體舒暢。
他知道那些都是真心話,他知道她罵的每一句都是因為在乎。
他一直都知道的,她愛他。
“無論發生什麽,陪在我身邊好不好。”他對她說了那晚的最後一句話,而後是奮不顧身地蝕骨狂歡。
克己複禮,無愛無怖,在貪嗔癡面前皆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