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臨安
在系島, 出海遠游是樁堪比婚嫁、直逼生死的大事。
往前數五十年,離開系島的人僅用兩只手便可數完。此次島主應允桑武士、霍钰成立商隊去往臨安開拓貿易,也招來了一些保守百姓的非議。
故而稱為商隊, 除了霍钰以外,僅選派了三位壯士。
不過三位壯士招來的親朋好友不少, 約有三四十位,在岸邊圍成一排又一排, 他們叮囑着、探讨着, 有心思澎湃的大爺大娘甚至哭喊起來, 仿佛臨安會有吃人的怪物随時将他們的孩兒扒皮拆骨。
霍钰同聞人椿形單影只地站在一旁, 顯得極為單薄。原本蘇稚是要來送行的,然而昨夜不知怎的吹了風, 一清早咳了幾聲,桑武士心疼得緊便不準她冒着受涼的風險再來岸邊。他自己來是來了,同壯士們一陣鼓氣後又回到不善言辭的本性, 聳着一張臉威武莊重。
聞人椿瞧着桑武士的不同面孔, 仍是忍不住感慨蘇稚命好。
霍钰順着她目光看去, 涼涼地捅了一句:“看什麽這麽入神。”他不自覺地擊打着拐杖, 不滿一觸即發。與之相對的, 是一旁的夫婦, 正其樂融融、密不可分,婦人勾着自家相公的手指發着渾然天成的嗲勁:“你答應我, 要天天想着我,不準被外頭的小花兒迷了眼。你要是敢負我,我就把你丢到海裏喂魚!”
聞人椿也聽見了,可她沒想多,只覺得系島女人果然敢愛敢恨。
“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同我說的?”
“啊?”聞人椿皺了皺眉, 難道要她把那位婦人的話也說一遍。他們……
他們是訂過親的,霍钰将手腕向上提了提,露出半朵椿花特意提醒她。起初的紅腫褪去了,椿花有了青光石一般的顏色。
聞人椿才想到——他是覺得丢臉了吧,因為她和他的夫婦戲碼演得如此蹩腳。
于是她手指動了動,像那婦人一般親昵地替他理了理衣領。
“早去早回,一帆風順。”她嘴上仍是客套的,就差沒有扯出敷衍的笑,而後作揖補上一句,“願二少爺財運亨通,重耀門楣。”
明明她這樣識大體,霍钰就是不滿意。他不知哪來的固執,沒有拿拐杖的一只手直接将聞人椿的手抓在了手心裏。他手心發着燙,火燒一般,聞人椿沒法繼續冷靜。
死鴨子嘴再硬,還是會怕霍钰真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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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得越緊,她就越害怕。
“是不是挺希望我一去不回的?”他捉着她,逼得她貼至胸前。
聞人椿咽了咽口水,望着他衣服上的紋路低聲道:“不要冤枉人。”她聲音跟蚊子叫一般,嗡嗡嗡,打又打不死,鬧得人心煩意亂。
要不是顧着人群熙熙攘攘,霍钰真想将她這張臉好好揉一揉,讓她再也不敢對自己藏起任何想法。
“騙子,那日你同小蘇怎麽說的?”他兩只耳朵聽得清楚清楚。
一個說“你不怕你男人不回來了嗎?”,一個說“他自有主張,我管不着”,于是前頭一個又說“不回來便不回來吧。我們系島好着呢!”然後兩人嘻嘻哈哈,把島上沒主的男兒都盤了一遍。
枉他日夜思量那麽多。
聞人椿驀地擡頭:“你偷聽!”
“你們聲音這麽大,還怪我偷聽?”
“……”
“平日在我面前悶聲不響都是裝的?”
“我……我……”她若是在他面前什麽都交待,他怕是要氣死了吧。聞人椿索性不說了,磨了磨牙齒,乖乖閉嘴。
“我最晚月底便能回來。若到時被我瞧見你與旁的男人拉拉扯扯,別怪我拿出那紙奴契!”
又提奴契!
聞人椿哼唧了兩聲,憋不住,反問道:“那要怎麽樣你才能把奴契還我。”
“唔——”霍钰一定是故意的,拖了一個磨人的長音。
聞人椿盯得累了,眼睛像兔子一樣泛着紅,卻還是緊盯不放。
霍钰卻松了手,拍拍她的腦袋,笑着說:“要乖!”
“我何時不乖!”
“此刻你覺得自己很乖嗎?”
兩人忽地拌起嘴。
遠處的船已經起錨,臨安商隊的頭頭在船頭不耐煩地高喊起來。他兩撇胡子被風吹得變了樣,噢,也可能是氣的。畢竟這系島也太小家子氣,出海航行而已,個個像是生離死別分不了手。
“霍钰。”真的要離別,聞人椿的話倒是變多了,“你要小心。到了臨安,記得去找文大夫,他是個好人,一定會幫你的。還有你的腿,問問他有沒有什麽治愈的法子。”
“若是不小心遇到大少爺,你千萬不要與他糾纏争鬥。眼下霍府估計都捏在他手裏,還是不能硬碰硬。不不不,你還是躲着吧,忍一時風平浪靜。”
“聞人椿。”霍钰忍不住打斷她,“怎麽聽你講話,我覺得自己蠢鈍又無能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真是經不得逗,霍钰無奈地笑笑,原本向前走的身體又轉了回來,沖她張開了手。
聞人椿一臉驚愕。
霍钰不罷休。用眼神點了點身旁的那對夫婦。人家深情相擁好不甜蜜。
聞人椿立馬紅了臉,她覺着霍钰這回一定是故意的,他真是清楚如何一招之內使她落敗,而後乖乖送上門。
盡管如此,她仍是圍上了他的身體,兩手在他背後虛虛地搭着。兩人的胸口留着一段空隙,抱得好似李白贈別汪倫,實在聞人椿早已滿心火燒,甚至不禁去妄想——或許他的戲也有幾分是情不自禁。
“你自己在系島要小心。”抱到了想要抱的人,霍钰心滿意足,聞着她的發香繼續交代,“不要別人吩咐什麽便都拼命去做,要顧着身體,保證休息。”說起來,他将聞人椿的秉性摸得十分清楚。
“知道的。”聞人椿埋着頭小聲應下。
相較之下,旁的婦人聲音清脆,正戀戀不舍地說道:“我會在家等你的!”
那話對于男人而言大抵十分受用,霍钰于是沖聞人椿揚了揚眉毛:“你要不要也說點好聽的?”
可聞人椿很不給面子,搖了搖頭,松了手試圖退到原來位置。霍钰大為不滿,将她直接箍到了胸口:“不說我就不放。”他壓着聲音,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就不信逼不出一句好話。
“方才不是說過了嘛?”
“哪一句?”
“早去早回,一帆風順。”
“不夠好聽。”
聞人椿“咦”了一聲,斜着睨了他一眼。作為女使,她是頂乖巧頂能幹的,可作為女人,她似乎偏愛唱反調。
時間不夠僵持,船要離岸,商隊頭子快要把嗓子喊出來,霍钰只得松手轉身。就是在他背過身的那一刻,身後忽然傳來一句聲音:“我會等你的。”
輕輕柔柔,一個字又一個字,連成一縷風鑽進他耳朵。
他笑了,比天上太陽還要潇灑得意。連那只瘸了的腿都似是愈合了不少。
聞人椿雖然看不到,腦海裏卻有了那畫面。
她其實不止說了這一句,當船只漸漸變小,人影變成小圓點,她又在心裏說了很多很多。
何嘗只是我會等你,而是我會在家等你的。
如果人定勝天,她真的很想和霍钰擁有一個家。
臨安城還未真正熱起來,重新站回這片土地上,霍钰莫名感到一絲涼意,從頭到腳,無孔不入。只要沿岸走出三裏進入主街,再順着人群往更繁華處去,便是他當年求學之處。他無知時候在那裏發過不切實際的夢,想着某日仕途高升,能掌一方土地。
再看看眼前這根拐杖,想來都好笑。
人生際遇真是難以捉摸。
“霍先生,我們接下來往何處走。”來人是陳大娘侄子,他是三位壯士之中頭銜最高的,不過按桑武士的吩咐,一般事務皆由霍钰抉擇。
霍钰瞧他不怎麽順眼,雖然人家待他不薄。不過陳大娘侄子也說了,他是看在聞人椿的交情上才答應一路照應霍钰的。
霍钰想了想,選了一家住店費尚且能承受的老字號。他往先不曾住過,進了屋才發現這兒的牆壁斑駁、床板輕薄,好在三位壯士本就抱着吃苦的精神來的,毫無怨言。
四人的分工安排,霍钰早在船上盡數布置完,有詢價的,有打探的,至于陳大娘侄子,他負責近身保護霍钰,第一件任務便是随霍钰去文府。
看得出他不曾見過世面,一路壓着驚嘆的眼神。待蜿蜒曲折到了文在津的屋前,他便被留在門外看守。
他起先有疑心,霍钰倒不隐瞞,直說:“若我們說得快些,你就是立于一旁也未必能懂吧。”
理兒是這個理兒,可他還是覺得霍钰不如聞人椿,不可全心交付,無奈之下,霍钰還是讓他進屋了,僅隔一扇屏風。
文在津早已等候多時,他不怕人笑話,大步跨上前,攬着霍钰的肩膀差些淚流滿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誦經一般振振有詞,讓本已看淡這些的霍钰都忍不住拱了拱鼻子。
“放心。”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霍钰,你到底去了哪兒?這段時間我一直派人在找你,你大哥對外稱你是有愧宗室離家出走,我不信,甚至一度怕你遭逢毒手。”
霍钰長嘆一口氣,拄着拐杖先尋了個椅子才說:“故事太多了,都不知從何說起。”
“你的腿?”文在津此刻才察覺他的異樣,便坐于他對面,逐一問來。
關于霍鐘的迫害,關于海上的風雨,關于系島的種種,若不是今日盤點一番,霍钰自己都不知道他與聞人椿一道經歷了這樣多。
他與她,竟是大部分時候都在患難中。
“我倒是猜到了小椿同你在一道。”
“哦?”
“那日我要帶她回臨安,本是說得好好的,臨到最後一日要出城了,她卻死活不肯走了,非要留下等你。我當時就在想,就是死,她怕是也要跟你死在一處的。”
霍钰沒接話,只握着杯子淺淺抿了一口。
有些東西,他連如何向自己交代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同別人講了。
文在津大約看出一些名堂,沒再細問。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關于藥材買賣的事兒,這是文在津的拿手本事,尤其是一些系島獨有的藥草引子,他當即放話要買。
霍钰并不想把生意鋪得這麽窄:“你買歸你買,還是得找其它客源擡升價格。”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去抗衡霍鐘,便不能走尋常路。
文在津看他意志堅決,便問:“你是要從你大哥手裏奪回家業?”
“要麽奪回,要麽——徹底毀了。”
他臉上肅殺神情教人發顫。
“霍钰……”文在津不知如何說,要世俗人放下三毒貪嗔癡,他自知不可能,便問回聞人椿:“小椿怎麽沒同你一起來?”
“我還是要回去的。何況船上多男子,她跟着并不方便。”
“你們在那兒一切可還習慣?”
“人事簡單,算是不錯。”
“那便好。”
“在津,還瓊……你可知道她過得如何?”霍钰問出口的時候格外小心,他眼神波動着,既迫切想要得到回複,又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文在津頗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只說:“過幾日她夫家為她做壽,你同我一道去聽聽便是。”
這個答複至少讓霍钰知道,她過得不可能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