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蝴蝶
“若是我能救你,你要如何報答我?”
霍鐘咬着聞人椿的耳朵,一邊厮磨一邊低低發聲,遠遠望去如情動男女。
老天極不公平,竟賜他流沙一般的嗓子,明明此刻說着殺人的話語,卻讓聞人椿看見風中揚沙細細綿綿。
她想她要是有把好嗓子,就不必在班子裏落得一份看顧畜生的差事,那今日種種也不會發生。愈想愈覺得此生該死。
霍鐘恨她沒有回應。
不躲、不怕,不抱着他死死求饒。反倒把死看作成全。
哼,他眼中閃過淩厲,下一刻便圍住了聞人椿的纖細脖子。
五根利爪透過皮肉,似段段分明的白骨,一寸寸往裏進,掐得聞人椿不能克制地求救起來。
“還不是怕死。”他大為滿意,冷笑着松了手。
聞人椿緩過瀕死感覺,苦兮兮地想道,此乃生物本能,難道這也有錯。
“想要活也簡單。”霍鐘将聞人椿扔回地上,起身道,“今日我高興,你只消說一句,‘大少爺,求您救救小的’。我便勉為其難救下你。”
聞人椿想了許多。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讨好閻王,哪怕舍棄投胎,讓她在地府任勞任怨幹幾百年、幾千年的活計她都願意,只要下一世不再颠沛、不再為奴。
可是娘親會失望吧。
明明能活,卻不要活。如何對得起家鄉無辜戰死的人。
“大少爺,求……”
“太遲了。”霍鐘堵住了她的嘴,遺憾地搖搖頭,“不過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可知我最愛的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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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許對你太為難了。也罷,我便再透露些,能飛的。”
“……鷹?鹫?大鵬?”
“錯!錯!錯!”
“是蝴蝶。我最愛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觸須,看它魔怔般四處亂撞,直到漸漸失了力氣,奄奄一息,掙紮不能,連死都要聽天由命。是不是美極妙極?”
光是聽他說,聞人椿都覺得殘忍不堪、瑟瑟發抖。
“你啊,真不是一只好蝴蝶。”
霍鐘與霍钰不愧是一父所生。
他提起腳,向着的位置與剛才霍钰踢過的地方幾乎不差分毫。
聞人椿已在心中開始告念——娘親,不是女兒不珍惜這能聞花開、能聽鳥鳴的日子,實在是花下有毒草、鳥中有猛禽,驚心動魄不亞于地府煉獄。還請接納女兒吧。
她閉上了眼睛,睫毛同心髒一道激烈地顫動起來。
“大哥好有閑情。”霍钰回府的時機湊巧,正與他們打了個照面。
霍鐘沒擡頭,只一副眼皮緩緩擡起,陰冷不輸于身後夜色。他鼻頭輕哼,擡起的腳竟是落下了。
“二弟閑心也不少。”
“父母日日耳提面命,我自然要做到兄友弟恭。”
“哪位母親?是那位叱咤商鋪、掌握府宅的,還是那位流連卧榻、死活不知的?”
霍钰低聲一笑,聞人椿聽得心尖疼。她受了打、淋了水、遭了愚弄,做好了赴死的全部準備,不成想臨了臨了還要再聽一回兩位少爺的明諷暗嘲,也不知她得在油鍋上熬多久才能獲個痛快。
霍钰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與霍鐘只隔一人距離時才停下。
他四兩撥千斤,笑問:“霍府難道有不希望子女恭順和睦的人嗎?大哥這話別教父親聽了去。”
霍鐘為之驚奇,連拍三掌:“龍生龍,古人誠不欺我。”
“大娘出于世家,論龍鳳英姿、高尚姿态、慈悲心腸,誰能越過大哥。”
“二弟着實厲害。”霍鐘挑眉。他往霍钰肩上拍了一記,力道之輕卻似撣灰。随後對着聞人椿搖頭嘆息,最終還是步子懶散地背手而去了。
“求二少爺給個痛快。”此刻的聞人椿整個人瑟縮在一起,像極了扔進滾水燙熟的河蝦。她虔誠地看向霍钰,寄希望于霍钰能念及舊日主仆情分,不要學霍鐘迂回折磨。
霍钰緊了緊眉頭,應當是有話要說,又欲語還休。
聞人椿很識相,主動道:“二少爺,小椿是自個求死。您放心,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糾纏您和還瓊姑娘的。”
霍钰的唇明明都張開了一個口子,卻很快閉緊,甚至怕閉不緊,又重重地抿了抿。
“求您了,動手吧。”疼痛難忍的聞人椿實在顧不得體統,摳着石板的細縫,一聲一聲地哼唧起來。
疼,太疼了。她一直以為心裏的傷比天大,沒想到骨肉之苦更切膚。
可惜霍钰失了方才的狠決,良久才給出一個雲淡風輕的巴掌。
她要的是一個巴掌嗎!
等等!順着她喉嚨滾下去的丸子是什麽!
太陽升至最灼熱時,聞人椿醒了過來。
她身上筋肉酸楚似是解了不少,但被踢的地方是實打實的兩記,仍舊無法起身。
“小椿姐。”有女子聲音輕的不能再輕,好像游絲吹進耳朵。
竟是女使打扮的籮兒。
她也入了霍府。沈蕉在戲班子臨出明州城前,遣人将她買了回來。
聞人椿不想她卷入風波,咧着嗓子說道:“你該做什麽的便去做什麽。”
“是沈,不,是四娘遣我來瞧瞧你。”
“她——還有何吩咐?”
籮兒附在她耳邊,速速交代了一通。難為此刻落魄潦倒,聞人椿還有發笑的本事。她不願籮兒難做,只說:“我曉得了,人多眼雜,你快回吧。”
沈蕉啊沈蕉,你倒是出手極快、毫不窩囊。
籮兒走後,又來了兩位面孔不熟的婆子,兩位魁梧大力,一前一後将聞人椿擡去了廂房。她被喂了點米,又換了身幹淨衣裳,還沒緩過神,便被擡去中廳受問。
許是瀕死來過一波又一波,聞人椿此刻心如止水,趴在屏風後從頭至尾一聲都未出。
婆子不知是看她可憐還是別有用心,将她置于地上後留下一句:“你只要憑真心說真話,總有轉機。”
她眨眨眼,心想自己的利用價值真是出乎意料地爬至了山頂巅峰。
人人都有話交代。
恨不得把嘴貼在她臉上。
只是聞人椿還沒想好要用哪一個。
人齊之後,戲便開了場。
四娘難得着素衣裳,錦緞帕子動不動就往眼下拭。聞人椿昂頭瞧了會,實在脖子發酸,索性老老實實垂頭,哪知正巧看在她裙擺上,灰色鑲金蝴蝶飛得滿眼都是。
聞人椿頓時吓得呼吸不能。
那句“我最愛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觸須,看它魔怔般四處亂撞,直到漸漸失了力氣,奄奄一息,掙紮不能,連死都要聽天由命。”,清晰猶在耳邊。
幸而今日這位暴戾的霍府大少爺沒來。
“晖郎。”四娘倚着霍老爺,柔柔發話,“自五娘入府以來,波折不斷。哪怕為她腹中孩兒,我今日有話不得不說。”
霍老爺不語,捋了捋茶葉,小抿一口後問向身後小厮:“二少爺請了沒?”
說曹操曹操到。
霍钰今日套了一身黑,從料子到剪裁,皆是臨安城老師傅的手筆。他平日少年氣盛,此刻黑色暗繡将其壓得正正好好,還放出幾縷肅殺氣概。
他向長輩問過好,便尋了個末端位子坐下。滿臉輕松,大有隔岸觀火的意思。
然,在場誰不曉得今日燒火都是為他。
“钰兒。”霍老爺撇着胡子,沉着發聲,“那日為何将你四娘房中的侍狗女使擊打至此。”
“畜生咬人便是該死。她要護着畜生,我自然成全她。”
四娘抖着帕子,啞聲插話:“我這小白狗,自入府以來乖順聽話,怎麽偏偏遇到二少爺便似發瘋。”
“四娘您錯了。畜生是朝還瓊發瘋,若我不及時制止,鬧出大事,驚動許大人,今日你我衆人怕是該在衙門聽人審問。”
“這……別說許家姑娘還未過門,縱使過了門,你也不能事事拿她許府搪塞我們啊。老爺,我到底嫁的是霍府還是許府啊。”
“四娘不必混淆視聽。無論誰人入了霍府,都該以霍府家宅安寧為重。違者,自有祖宗與天罰。”
“好。”四娘淚眼朦胧中閃過一絲譏诮,她轉頭看向沈蕉,“還請五娘将證據呈上。”
一直默不作聲的沈蕉半抱着肚子,月份不大,看起來卻格外吃力。她因不能施禮歉疚地看向霍老爺,随後讓籮兒将證據呈上。
“老爺,自打吃了毒綠豆糕後,我曾疑心四娘,總是同她有嫌隙、不對付。我怕四娘再有動作,便、便不知禮數地找人去她房中搜出毒物,不巧被抓了現行。”
“剛入府便受傷害,此刻想來,五娘所作所為也在情理之中。”四娘接上沈蕉的話,又道,“當時為避免老爺心煩、家宅不寧,我便由她看着,将屋內盡搜一遍,并無什麽毒物。此次小白狗忽然再生異樣,我忽地想起當時漏了小白狗所在的廂房,一搜,果然有秦大夫所說的毒物。”
霍老爺接過盛有毒物的白瓷罐,揭開,往裏頭遠遠地瞧了一眼,立馬扔至一旁:“如此看來,钰兒打得對!”
“不,小椿自小秉性純良,絕不會做出此般歹毒之事!”沈蕉應聲跪下,攥着一旁的聞人椿的手,演得好一出姐妹情深。
霍老爺拉長聲調,“咦”了一聲。
“老爺,我雖與小椿相識不久,但她着實本分,此回——想是被人要挾的。”四娘穩穩地往上添油加柴,就怕熄火。
反倒是火已經燒到鞋尖的霍钰,眼觀鼻鼻觀心,毫無潑水反擊的意思。
“钰兒,你怎麽看。”
“我?”霍钰好似意外,剛拿起的一盞茶水竟脆生生砸在地上,濕了衣袍一片,“真是自作孽。”他哀嘆。
四娘知他非善茬,憋了火,忍出一副慈眉善目吩咐小厮:“還不回房替二少爺拿件幹淨衣裳?”
“無礙。這等茶漬,我忍得了。”他拍拍衣袍,作不以為意狀。
“方才聽四娘、五娘言語,想是府內有人要借這位粗鄙女使的手迫害她們,不僅如此,還要她們交惡後自相殘殺。想想真是陰毒,還望爹能一舉查清,還各位小娘一份清淨。”
“若是查明真相,二少爺莫要包庇。”
“吾心偏袒之人皆坦蕩仁善,四娘多慮了。”
“好。”四娘朝身旁婆子交代一句,便有人将聞人椿擡至衆人面前。
“小椿,今日有老爺做主,你大可告訴老爺是誰要挾于你,又是誰假意關照,關鍵時刻卻要痛下毒手、殺人滅口!”
四娘循循善誘,五娘緊随其後:“小椿,你莫怕。老爺是個明白法理的人。”
是大少爺那個瘋子。
聞人椿特別想在死前胡亂指認一把霍鐘,但她也知道,這樣于事無補,只是在渾水之中又添了兩把泥。
“從未有人要挾我。”
于衆人期待中,于一派冷寂中,聞人椿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