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
阿雲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總覺得胸口有點悶,像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
但沒過一會兒,他就忘了那個夢,轉而又開心起來。
丹芝已經出門幹活了。
桌上放着幾枚銅錢,零嘴和繪本,還有一張紙條。
繪本還是丹芝浪費錢特意央人畫的,字畫都特別大特別顯眼,就是為着阿雲眼睛不好看着不費力。
阿雲猜丹芝的紙條上大概還是叫他好好養病待在家裏不要惹事——之前丹芝每次出門都會給他留紙條,叮囑的無非也就這幾樣。
但這段日子以來阿雲眼睛壞得越來越厲害,已經看不清字了。
阿雲沒敢讓丹芝知道,怕丹芝又抱着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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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待在房子裏到底還是很無聊。
而且房子裏一沒人,阿雲其實就覺得不太舒服——他之前就夢到自己被困在一間華美寬大的大房子裏,沒人應他,也沒人理他,他身上還老滴答滴答淌着血。
血滴到一只玉碗裏,滿了之後就被人端走,然後換上一只新的。
無窮無盡的取血,像是要把他的命也取走一樣。
哪怕醒來了,阿雲還是會有種又冷又痛的感覺。
從那以後阿雲就不愛在空屋子裏呆着了。
這件事阿雲也沒跟丹芝說,之前每次他一做噩夢,丹芝就緊張兮兮的,接下來好幾天都要問他是不是夢到了什麽,想起了什麽。
之後幾天,丹芝便老是要給阿雲灌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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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藥苦得要命。
雖說喝完以後确實能睡得好點,但也不知道為什麽,阿雲每次醒來都發現自己哭得枕頭都濕了……
而心裏,卻像是空了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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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藥是為了你好。
丹芝每次都這麽對阿雲說。
但說是這麽說,阿雲卻總覺得丹芝很傷心……
阿雲不想丹芝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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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揣着自己的零嘴去門檻上坐着了。
天氣很好,太陽熱辣辣的。
是他喜歡的天氣。
他的那只腿是被人敲斷的,所以平日裏總是隐隐作疼,這麽被太陽曬着才能舒服點。
到了小城之後丹芝倒是找過大夫來看,那老頭據說也是方圓百裏數得上號的名醫,然而等阿雲撩起褲子露出那條腿,他竟然也吓了一跳。
“經脈盡斷,去骨挖髓……這是把人當藥獸來使了嗎?什麽人倒下得了這麽狠的手?”
老大夫只咋舌。
“歹……大概是歹人吧?”
其實阿雲早就忘了這腿是怎麽回事,等他有記憶的時候,他早就拖着條瘸腿了。
這時候聽到別人問,阿雲也不确定了,嗫嚅着敷衍過去,又偷偷去望丹芝想确定一下。
結果一擡眼,就看見丹芝眼底含着淚好似要哭,但再仔細去看,卻發現丹芝只是面無表情。
過了好久,才聽得丹芝附和了一句。
“是啊,是被歹人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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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說他治不了這腿,留下了幾副膏藥便走了。
不過臨走前似還有些不忍,說每個旬日可以讓阿雲去他那裏做個針灸。
雖不能治本,好歹能讓人不至于疼得那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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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阿雲含着一枚蜜餞忽然想起來,今日便是去大夫那紮腿的日子。
……難怪丹芝還在桌上放了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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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吓出一聲冷汗,看了看日頭還不算晚,連忙拿了錢,一瘸一拐出門去找老大夫。
去的時候就發現老大夫診所旁邊的茶館一改之前門可羅雀的清淨,變得人山人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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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茶館那塊來了個外地的走書人。
這種人看着像是說書人,其實倒不如說是個邊走邊收集些小段子八卦雜談的二流子。
說書的水平自然不怎麽樣,但小城偏遠封閉,那人說的東西實在新鮮。別說閑漢們叫了二兩散茶蹲在門檻上椅子上,聽得津津有味。
就連阿雲在廳堂紮着腿,耳朵也不由自主地往那邊偏,只恨不能多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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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得晚,紮腿的時候錯過了最精彩的玄真門寧清河與禦劍宗樓風雪割袍斷義的劇情,只能聽些無聊的老調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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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那玄真門啊,也是宗門不幸,這般名門大派,竟還出了個妖人雲筠。那人得了那百花冢的下賤路數,修得一身媚骨,不看其內敗絮,只看那金玉皮相,此人倒是生得肌膚賽雪,眉目妖冶,說他是靜似月照夜露,行似芍藥承春。早在未露歹心之前,便已經擾得那玄真內門宗門不寧,倫常不穩……那老祖一世英名,也為其所惑,對此人百般偏袒,萬分寵愛。只可惜啊,只可惜,這雲妖人貪心不足蛇吞象。他師弟寧清河得了天生道侶樓風雪,他便也橫插一腳,強取了自家師弟的天賜姻緣。後來劍仙寧清河因為此事差點道心不穩,他又搶先一步,佯裝自己病弱,哄了玄真老祖将這世間唯一一顆天水玉魄給了他續命,結果劍仙寧清河差點因此毀了仙途。好在樓風雪與他不似尋常關系,終究還是看穿了這妖人雲筠的陰謀……”
阿雲聽得那走書人說到這裏,不由無聊得撇開了頭。
玄真門出了個淫·穢宗門的妖人雲筠之事早已傳遍三千小世界,因為連着那檔子事,這事都不知道被人津津有味來回說了多少遍。
阿雲和丹芝一路走來,都不知道聽了多少所謂宗門密事——
在那些人口中,那雲筠妖人仿佛不是個人,而是個千年狐貍,只恨不得把玄真門上下一幹師兄弟骨髓精水都榨幹了。
也就是劍仙寧清河和那禦劍宗的樓風雪,乃是天生道侶,不為那雲筠所惑,一鼓作氣鏟除了這宗門毒瘤,抽去了他的三寸仙骨,斷了他全身經脈,又因為他善使那幻心蠱,最後将其囚于不歸山的山腹之中。
最後總算免去了這人間災禍,還了仙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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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個故事聽上千百遍,就算是再好聽的故事也會變得無聊。
更何況丹芝之前就跟阿雲說了,這些故事不過都是蠢貨胡亂杜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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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你要知道,玄真門的雲筠真人乃是這世間最為純善之人,他這輩子從未害過人,只有別人來害他才對。”
酒館外,馬車裏,丹芝總是這麽跟阿雲說。
阿雲聽得多了,便只是點頭。
态度多少有些敷衍。
他其實只是想聽些新奇故事……
其實并不是很關心那玄真門啊禦劍門的愛恨情仇,劍仙歹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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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方,好不容易起來個走書人,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裏的事。
阿雲稍稍有些走神。
結果下一刻,就聽得一個過路腳商打斷了走書人的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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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走書的,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點吧,竟還敢在這裏說這種故事?不知道玄真門老祖已經祭了鎮山令,不許旁人再說三道四半個字嗎?”
那腳商道。
尖嘴猴腮的走書人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被人這麽一怼,登時瞪大了眼睛嚷嚷起來。
“什麽鎮山令?怎麽,那玄真老祖管不好他玄真門,反倒要來管這天下人悠悠衆口不成?難不成他也是那雲妖人入幕之賓,以至于這醜事做得,說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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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口,滿室俱靜。
哪怕是這種偏遠地方的閑漢,聽得走書人這般不客氣連老祖都說——登時都有些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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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散了……”
衆人忽做鳥獸散。
留了個走書人站在原地面色青青白白,怕是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開始後怕了。
又過了片刻,茶館主人也出來趕人。
走書人哆哆嗦嗦,抱着自己行李順着牆根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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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人剛走到老大夫診所前頭,從天而降一道慘白紙符,砰然砸在了他的嘴上。
那人登時口舌俱爛,噴出一口血來。
偏偏身體卻如同僵木,只能呆立在原地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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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
阿雲被這變故吓了一跳,老大夫抽出最後一根針,拍了拍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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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家的事,莫看。”
阿雲想說其實他也看不清啊。
但老大夫實在怕事。
連廳堂裏的針包坐踏都沒管,連忙拉着阿雲避到牆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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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過多久,便聽着空中傳來刷刷禦劍之聲。
幾個白衣仙門自劍一躍而下,跳到了那唔唔只哭的走書人面前。
他們對那走書人說了啥,又幹了什麽,阿雲是一概不知道。
他只能看到幾道白影,還有那走書人身上迸出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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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紅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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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寧清河,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差點身死道消!而你呢?你為了害他,竟然有臉用了那枚天水玉魄!你這是讓他死嗎?!”】
【“……雲筠,你要是還有半點良心的話,就把天水玉魄的藥力讓出來!”】
【“我問過宣和了,他說這于你而言并無太大妨害,天水玉魄的藥力還在你的血裏……”】
……
恍恍惚惚的,阿雲聽到老大夫問他怎麽了。
阿雲想說自己其實挺好的。
結果一擡手,眼底卻飄過一片紅。
原來是他不知為何,竟吐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