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心中的幽靈
随着女皇進入霧團中央,成片黑色霧團迅速散去,連同被吞沒的女皇身影一起消失不見。
土黃色的廣闊河灘恢複了以往的平靜,黑色霧氣好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俞蘭亭、梧婷兮竭力哭喊着,一并拉扯着向前奔去。
二人還未走至剛剛黑色霧氣消失的位置,就看見從前方不遠處又泛起一片深藍色霧氣。
深藍色霧氣迅速向前方蔓延、擴展,正要沖向她們眼前。
俞蘭亭和梧婷兮見此情景,連忙後退幾步,直至退到相對安全的位置才停下來。
極短時間內,在成片深藍色霧團中央一個個獨立的深藍色霧團正逐漸脫離而出,不斷變幻扭曲的形狀向前翻湧滾動着,霧團的顏色雖不比上次黑沉、厚重,但每個藍色霧團都更傾向于不規則形。
一個個藍色霧團正向二人靠近,即使像打了馬賽克,俞蘭亭也幾乎看得出它們分別像什麽。
這不正是她整天打交道的朋友嗎?俞蘭亭主修的生物科學專業雖然理論上涉及寬廣,但由于學校原因更傾向于海洋生物研究。
呆愣在原地的俞蘭亭此時心力交瘁,仿佛整個人都死掉了。
她這才發覺女皇剛剛所說是什麽意思,女皇肯定殺過人,而她做過許多實驗,這是讓她們對自己的殺戮行為負責嗎?
俞蘭亭轉回頭望定梧婷兮:“我知道這是什麽了,這可能是針對我們以往所做的殺戮而産生的東西。看來你應該是我們三個之間情節最輕的一個,那這次也只能我先過去了。”
不等梧婷兮做答,俞蘭亭迅速向前奔去。
“你回來。”梧婷兮在俞蘭亭身後叫喊。
俞蘭亭不顧身後梧婷兮的呼喊,只盯着眼前奇形怪狀的藍色霧團不停扭曲着姿态向她襲來。俞蘭亭這時想起女皇剛剛主動進入黑霧的場景,她心中除了驚恐萬分,卻更為女皇感到心痛和憤懑不平。
或許只是出于壯膽,俞蘭亭一邊向前走去,一邊大聲叫喊:“這不公平!我本以為我到乾陵裏這一系列超出我以往認知的經歷,足以證明這世界上一定有某種規則保證基本的公平正義。然而,這不公平!如果你們覺得這算公平的話,那麽憑借你們這幾只淺陋生物的歪曲認知,你們自認為的所謂公平也絕不是普遍的公平。”
Advertisement
俞蘭亭間歇換了口氣,依然直直盯緊前方的不明物體:“我從小懷揣熱愛生命的态度熱愛生命科學。可我作為人,即使我自己不願也必須在人群中生活,我學習生物專業總會背離初衷做不得已之事。我甚至知道我所學一切已經按照人類的設計做出了改造,人類總以人類為中心,我并不認同他們所灌輸的觀念。是的,我承認我跟随了錯誤的方向,也做了錯誤的事情。如果你們針對我的所作所為,那畢竟說得過去。但剛才之事,我必須立場堅定說清楚。你們針對則天皇帝,這一定完全不公平。”
俞蘭亭說起自己時還有隐隐愧疚和感傷,但說到女皇反而只剩餘一腔憤懑不平。
“真正的政治家不以個人私怨殺人,而是為國家而殺人,被政治家殺死的人也不因別人而死,而是因他們自己的罪行而死。更何況,由于則天皇帝執政而死的人數本就少之又少,但在當時橫跨七至八世紀的數十年時間內,由于則天皇帝真心願為全天下人利益着想并兢兢業業不懈努力因而存活的人根本不可計數。真正普遍的公平本應該定位于最廣泛群體的良知與真心,而不是極少數人的一己之私。如果你們僅僅憑借個人私怨,而對最善良的人施加暴力那才是最大的罪行。”
女皇離開之前給予的資料包括整個地球幾十億年來所有時間所有地點發生的全部事件,甚至細化到每個微觀粒子的變化過程。
俞蘭亭現在輕而易舉就已經看到在女皇年代發生的一切,甚至于當時每處角落發生的被史學家認為微不足道的群衆小敘事。
封建史學家抹去記載的女皇所做對整個天下有益、造福更多人的事何其多也,而封建史學家污蔑造謠女皇根本從未做的“惡劣”之事,甚至于完全無中生有、颠倒黑白、正話反說的事又何止一件兩件。
俞蘭亭只感覺到更多憤懑不平:“我敢憑我自己的良心保證,如果讓當時七至八世紀曾經生活在這整片土地的,包括不識字的、任何年齡和性別的人在不承擔任何事後責任情況下,去匿名表示贊成或是反對則天皇帝,那麽她一定會以超過90%的票數得到贊成。只有極少數無病呻吟的貴族,才會憑借自己私人恩怨和個人淺陋甚至歪曲的觀念去惡意诋毀那樣一位永遠願意真心為全天下最廣泛群體謀福祉,并為此堅持不懈做出努力的優秀統治者!”
就女皇所做實事而言,俞蘭亭絕不含誇張成分,俞蘭亭甚至可以通過已有的數據估算,她即使聲稱女皇可以得到當時全天下人90%以上的贊同也絕非誇大數據。
俞蘭亭開始喊話或許只為壯膽,沒想到竟然還能說出如此長篇大論。
一口氣說完這番言辭,不管此時身邊仍有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俞蘭亭居然相當自然地一點都不覺得畏懼了,甚至她還感覺心情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正在此時,一個個深藍色霧團參差不齊的邊緣就像被吹到極限的氣球,接二連三炸裂開來。
讓俞蘭亭萬分意外的是,看似厚重、濃密的深色霧團竟像完全沒有內核實質,在炸裂之後便整體消失不見,脆弱到簡直稱得上虛僞不實。
在俞蘭亭眼前,連成一整片的深藍色霧團也在一瞬間如同肥皂泡泡突然炸裂,也像完全沒有內核實質,繼而消失不見。
僅僅片刻過後,土黃色的廣闊河床恢複了之前的寧靜。
面對如此簡單的結束,俞蘭亭雖然感到意外,但還是松了一口氣。
梧婷兮快步跟了過來:“它們退了。”
俞蘭亭長嘆一聲:“累死我了,終于沒事了。”
“不對,這不對勁。”梧婷兮向四周看了一圈,疑道。
“怎麽了?”俞蘭亭驚魂未定,頓時又緊握梧婷兮的手。
“沒什麽,別怕。”梧婷兮發覺俞蘭亭的手不停顫抖,手心也正在出汗,她更放緩聲調說,“蘭亭,我想我們剛剛可能誤會了。你有想過這些東西是什麽嗎?”
“幽靈?或許這世上真有那種東西吧。”俞蘭亭聲音微顫,顯然還未從剛才的恐懼中徹底脫離出來。
梧婷兮感覺到俞蘭亭的手依然顫抖不止,她索性兩手一并握住俞蘭亭的雙手,語氣輕緩地說:“我不曉得這世界上有沒有幽靈,但是我們剛才所見應該不是幽靈。你沒有發覺這很奇怪嗎?如果此處幽靈根據每人以往的殺戮行為産生,那麽我剛過來時為什麽沒有針對我的幽靈出現呢?事實上,哪怕不包括吃的食物,我也有意無意殺死過許多生命。反而因為我向來以人類為中心,我将做過的事早已習以為常。是你與普通人相比太善良了,而我從未因同樣的事有過心理壓力。所以,我認為它們并不是針對人的過去行為出現的幽靈,而是通過人的負疚心态制造的幻覺。”
梧婷兮繼續說道:“而當你暢快淋漓地斥罵‘它們’,往日的愧疚煙消雲散,所謂的幽靈,實則子虛烏有的幽靈,心中的幽靈也就從此被驅散了。”
聽梧婷兮說着這番話,俞蘭亭心中別樣的意味不停翻湧着。最終她複雜的情緒又被逐漸稀釋,俞蘭亭感到自己心情從未有過如此通透、釋懷,眼中卻早已不知不覺滿含淚水。
俞蘭亭語氣哽咽,但心情放松地說:“竟然是這樣,我知道了。看來是我活的太累,我以前活的好累。”俞蘭亭複又深深長嘆一口氣。
“沒事的,都過去了。既然現在已經知道,以後就不要這麽累了。你何必總是為難自己呢?”梧婷兮輕言安慰道。
俞蘭亭這時才猛然發覺,的确她以往将自己的精神過于緊繃,以致于自己不曾放過自己的內心。
有些事她既已做到無愧于心,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種,又何必總是為難自己呢?
俞蘭亭也早該忘記一些久遠的事情。再比如,她大學都已經畢業,她早已不該讓高中物理老師留下的心理陰影再折射成她的噩夢。當然,俞蘭亭也絕不是要感謝那名曾經制造恐慌和暴力的物理老師。
俞蘭亭突然想起過去曾經看過的一個影視劇,那部影視劇是一個系列,每一部分別描述了同一位孤膽英雄不同的故事。他既英勇、好戰,也有堅定的信仰并始終堅持正義。在第一部 中開始描述了英雄的出身,将他撫養長大并傳授他武藝的老師,實則是殺死他親人的真正兇手,又一直在欺騙、利用他,并且私下維持着與日本侵略者的賣國交易。在第一部的結尾,英雄終于擺脫并且殺死了自己的老師。然而,在之後的系列中,英雄還會時常引用他老師說過的名言。
當英雄引用涵義深刻的名言時,他早已忘記了名言出自誰口。當英雄使用戰場殺敵的技藝時,他也早已忘記了技藝由誰傳授。
俞蘭亭仍然堅決反對他高中時代的物理老師所宣揚的将“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應用到人類社會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仍然堅決反對他不顧青少年身心安全的一味壓榨。但俞蘭亭卻始終願意将他第一節 課寫在黑板上的「物理—悟理」應用于實際。
俞蘭亭不學物理專業,如何解答高考物理題目早已沒有用處,但物理也并非一定指物理學。比如俞蘭亭主修的生物學專業乃至世界萬物,萬物之理,何處不物理?
但俞蘭亭早該忘記這一切錯誤與正确的締造者,不該讓她高中物理老師的醜惡形象再現于自己的噩夢之中。
她既不需感謝那人告知她「物理—悟理」,也無需再将那人制造的恐慌銘記于心。
“蘭亭,你現在感覺怎樣了?”見俞蘭亭長久無言,梧婷兮又輕輕安慰道。
“我還好。”俞蘭亭從剛才的思慮中脫離出來。
“你說外星文明毀滅之前為什麽不殖民地球呢?”梧婷兮突然問了個看似無關的話題。
俞蘭亭感覺梧婷兮大概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但還是認真想了想:“我不知道,或許傳遞文明的載體不必一定是特定物種及物種的基因,文明與文明之間傳遞文明既然已經做到,也無需特定的物種群體傳遞特定的文明了。但我也只是猜測,關于外行星的信息我一點都找不到。”
“其實我也不清楚。”梧婷兮早就發現女皇所給的龐大信息涉及地球方向面面俱到,但相反卻找不到有關她們見證過的外星文明任何信息。開始梧婷兮以為是因為自己對這方面不感興趣,所以檢索不到。但現在看來俞蘭亭同樣沒有得到相關信息。
“不過,蘭亭你這麽想,真的很善良。”梧婷兮又肯定地點頭,說道。
“是嗎?或許吧。不過我的‘善良’終究還有特點,大多數人應該不理解我這種‘善良’。”俞蘭亭輕輕嘲諷道。
“既然她剛剛遭遇了與我類似的情況,或許她也是因為善良吧。”俞蘭亭随即又想到女皇,真心為女皇感到痛惜,“她雖然心性剛毅,但她的剛強恰恰也以善良為基礎。無論出于什麽原因,無論多麽果敢的善良的人,如果讓善良的人決策別人的生死,善良的人即使知道一定必須殺人,但由于心性善良也會産生極大的痛苦。如果她真的像封建史書中寫的那麽心性罪惡,也做過封建史學家編造的那麽多惡行,她反而不會因為心性善良從而心懷愧疚繼而被根本不存在的幻覺困擾。呵,真是諷刺啊。”俞蘭亭擡頭望向天空,才猛然發覺上方不是天空,唯有一片晦暗不明。
“她去了哪裏呢?”俞蘭亭轉而又望向剛剛霧團退卻的方向,之前她們看見女皇隐沒于黑色霧團時,而霧團随即消失。
“她不會有事。”憑借以往對女皇的了解,梧婷兮更信任女皇的智力,“明明是連我也可以迅速發現的答案,她聰慧過人,不可能沒有察覺。”
“我明白。她明白,遠遠比我們更透徹地明白。這一定是......一定是......”俞蘭亭再次仰頭望着上方最光亮處。畢竟武曌就是武曌,千年以來始終如一的武曌。
梧婷兮随着俞蘭亭目光也擡頭望向上方,一時思慮良多,“從我們再次見到她,她就總有事瞞着我們。”梧婷兮接着笑了笑,說道,“但如果她在發現真相時就告訴我們,那我們不就成了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了嗎?”
梧婷兮輕快搖着俞蘭亭的手,手腕不停晃動着。正當此時,俞蘭亭恰好聽見幾聲悅耳的脆響。
俞蘭亭低頭望去,看到梧婷兮手腕上的發生聲響的手鏈:“咦?你的手鏈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