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娲皇伏羲圖
莊嚴肅穆的醫院病房內,輸液器中的液體一滴滴滴入滴鬥,沒有任何聲音,與周圍環境的白色同樣,安靜地只剩下白色。
輸液管中還有細微氣泡,自從聽說這些氣泡可以弄死人,不管是自己輸液還是別人,梧婷兮看見輸液管有氣泡就戰戰兢兢。不過,後來聽醫生護士們科普,微小的氣泡并不導致致命後果。
梧婷兮自己小時候經常輸液,類似的輸液場景對她來說早已習以為常。但當時所有人都很清楚一點,只是不會說出口。這應該是姥姥最後的時間了,不會再有轉機了。
或許只是胡思亂想,或許是因為在乾陵裏看到有關楊姥姥的壁畫,梧婷兮這時突然想起當年姥姥去世的場景。
相比起一場虛拟的考試,梧婷兮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
梧婷兮又摸了摸自己額頭,發覺現在額頭還是有些發燙,又或許她在不清醒狀态下,也尤其容易胡思亂想。
姥姥去世時年紀不是很老,但好像樹皮皲裂般遍布的皺紋卻早已爬上她的皮膚。在十幾天只靠輸液少量進食情況下,這一特征尤為顯著。
自從梧婷兮記事以來,姥姥總比常人多攜帶了某種憂郁。
梧婷兮知道原因,姥姥年少時經歷了一個并不美好的時代。在全家人都被打成右/派的情況下,沒有人會同情資本家的女兒。好像她父母積累的資本,也算是她的過錯。
梧婷兮并不欲多指責什麽,畢竟哪個時代不是一樣呢?難道女皇的時代沒有發生過類似事件嗎?
當然了,太多相同的事件,古今中外根本沒有停息過。
梧婷兮明白,站在歷史宏大敘事的角度,她本沒什麽想要批判的。
姥姥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梧婷兮卻記得姥姥臨終前幾乎瘋魔地不斷忏悔:“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随着這句話不斷重複,當時壓抑的氣氛,像是逐漸抽離了整間病房的空氣,直至所有人無法呼吸。
當年媽媽只能緊緊握住姥姥的手,跟随她不斷重複:“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我是該告訴你一些事的,但我不想說了。就這樣吧,算了,這算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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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當時氣息已經很弱,卻一口氣迫切地說出這麽長的句子。
當時姥姥的眼神直直看着媽媽,那是她唯一存活的後代。梧婷兮還記得,姥姥不經意間大概也撇了一眼自己。
姥姥又在不斷重複那句“都是我的錯”,媽媽也只好陪着安慰她“不是你的錯”。
病房中充斥着極度壓抑的氣氛,使純白色調蒙上了一層灰暗,讓周圍的人感到窒息。
“你......知道嗎?是因為......是我說出那件事。所以你姥姥的死,都是我的錯。”
從潔白被子下角露出的,是姥姥被媽媽緊握住枯瘦如柴的手,姥姥當時氣息輕微說出這句話。
對于自己的老姥姥,梧婷兮了解極少,甚至幾乎沒有聽人提及過她。
梧婷兮只記得姥姥經常拿出觀摩的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名穿着改良旗袍式學生校服的年輕女子。
梧婷兮感覺她很美,很有吸引力,她笑起來的模樣總是帶給人希望,那就是媽媽的姥姥,姥姥的母親。
但是,這張相片右下角卻被燒毀了。
梧婷兮小時候一直以為,摧毀這張美麗相片的一定是日本人的戰火。但後來初中學了歷史,才發現日本人的戰火跟相片上女人的年紀怎麽也對不上。
梧婷兮當然沒有見過自己的老姥姥,就連梧婷兮的媽媽也沒見過她,因為她是在最美麗的年華香消玉殒。
姥姥當年有什麽錯呢?如果是因為無意的過失而讓親人受害,她既不是有意也不是真正的加害者,那麽根本沒有所謂“過失”,實在只是她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梧婷兮還記得不久前俞蘭亭在乾陵為G市地震的後果立下誓言,因此也讓女皇格外擔憂。但梧婷兮認為俞蘭亭是對自己要求過于苛刻,對于不屬于自己過錯的事,無論如何都不需承擔後果。
桌面上平鋪着卷子的第一頁,梧婷兮此時無意間瞥向選擇題題幹中的人名,驚奇地發現那堆人名後面緊跟的括號中卒年竟然“巧合”地集中在那短短數年。
不由自主地,梧婷兮淚水一滴滴落在卷面上,卻不知此時究竟為誰而哭泣。
梧婷兮拿出随身帶着的紙巾,索性放開了哭,哭得哀哀戚戚,心緒凝結堵塞,難以抑制的悲傷席卷靈魂深處。
不同的人,共同的悲傷彙聚于一處,構成一場哀轉久絕的歷史宏大敘事。
梧婷兮耳邊頭發已然浸濕,她用紙巾盡量拭幹淚水,又發覺自己額頭越來越燙。梧婷兮似乎感覺到自己不清醒甚至幼稚可笑,她不知自己在一場虛幻考試中為些無關的陳年舊事哭泣究竟有什麽意義。
此時梧婷兮耳畔恍惚再次響起姥姥最後哀婉的哭訴:“他們說你姥姥是資本家後代,我就告訴他們我們本來不是資本家後代。他們不是也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嗎?可為什麽幹了那麽偉大的事,我不明白說出那件事會惹來更嚴重後果。”
“我不想再告訴你們,這到底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梧婷兮還記得當年姥姥稱呼是“你們”,并且眼神也掃過了她。
這便是姥姥臨終前最重要一句遺言了,等葬禮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後,梧婷兮曾經問過當地鄰居,姥姥口中所謂的“那件事”是指什麽,但沒有人願意給她答複。
畢竟同時期的口號不止有“婦女能頂半邊天”,還有“打倒牛鬼蛇神”呢。綜合來看,人們居然更傾向屈從後者!
梧婷兮甚至清楚了解他們故意隐瞞的心理因素,人們最輕易忘記的反而是他們犯下的過錯,因為坦誠的忏悔過于難堪,所以幹脆忘記他們曾經是加害者的事實。
梧婷兮攤開手掌,看向自己無名指指尖,她是類似靈魂穿越到達這個世界,所以現在指尖當然沒有針孔。
要說也是神奇,她的血液不僅能開啓乾陵,而且還是外行星通行證。
況且比較奇特的事,其實早就發生過,居然一直沒人察覺。
當年是沒有計劃生育的年代,媽媽是姥姥的獨生女,姥姥也是老姥姥的獨生女,現在仔細想想梧婷兮才發覺她的母系就連傳代方式都與衆不同。
原來,她的血緣竟如此不同尋常麽?
梧婷兮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譏諷地輕笑,現在的她感覺幾乎猜到了姥姥不肯言說的秘密。
婦女不是能頂半邊天嗎?可無論幹了多麽偉大的事業,都要被當成“蛇”來批判呢。
梧婷兮又把卷子翻了過來,在空白處并列寫下“女”、“天”二字,中間空餘幾字間距,卻不打算填上任何內容。
不知為什麽,可能因為現在身體本就在發燒,加之思考過度,梧婷兮突然感到莫名疲憊和頭暈。
她只好趴在桌子上,在“女”字、“天”字下方緩緩勾勒出兩條糾纏而上的蛇。畫至上部分時,因為不擅長繪畫,梧婷兮只得随意塗畫出簡易的上肢和頭部。
就在下一刻,黑色簽字筆繪成的圖形瞬間轉化成鮮豔的血紅色。
畫面在她眼前極速錯亂、晃動,糾纏的蛇形好似活了一般,正欲跳出紙面。
梧婷兮捂住自己胸口,感受着自己心髒的極速跳動,額頭也愈加發燙。
她立即意識到一個問題,到達出口了,她提醒自己在心理上準備好,這個世界就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