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長春宮(下)
帝後吃飯的時候桌上放着的也只是尋常菜色,因為是冬季,京中天氣嚴寒,所以沒有什麽新鮮的蔬菜,魚肉也只是簡單的魚肉,并不像槐月之前以為的那樣,滿桌子的鮑參翅肚。
槐月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和皇後兩個人吃飯,桌上只擺了五六個菜,倒沒有見到白菜蘿蔔這種京中冬季最常見的菜,想來禦膳房的人也是講究,用了尋常的食材做出了精致的菜肴。
只見皇後面前的是一碟南瓜玫瑰卷,是将南瓜蒸熟了之後放入面粉,再像做饅頭一般将面粉捏成玫瑰花樣放在蒸籠上蒸熟,其實做法也簡單,但是勝在心思靈巧,吃起來也比一般的饅頭多了一些南瓜的清甜。
再一邊是一盞冬瓜盅,以冬瓜為器具,将去籽去瓢的冬瓜放入沸水中加熱再撈起,再往裏面倒入高湯,放入火腿、鴨肉、蝦仁、蓮子等,蓋上蓋子,再慢火炖一個時辰,挖出冬瓜瓜肉,才成了這麽一道講究的菜。
槐月看着冬瓜瓜皮上雕着的龍鳳呈祥圖案,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時候,聽額娘說過這道菜,原是廣東那邊的人愛炖湯,想出了這麽一道精致的菜來。
除去這兩道菜,桌上剩下的倒也只是家常的菜肴。
皇後手邊擺着的是一盞雪梨炖川貝,如同冬瓜盅一般,将雪梨去皮挖瓤,當中放入川貝冰糖,放入小盅之中,用簽子插好原先削下的雪梨蓋,倒入半盅水,隔水蒸熟,再取蓋端上,冬季吃起來既滋補也化痰潤肺。
皇帝那邊放着的是一碗核桃露,做法與杏仁露做法相似,只是核桃比之杏仁,更多了幾分苦味。
懿慈夾了一塊牛肉放入皇帝的碗中,溫婉道:“最近皇上國務繁重,倒難得陪臣妾吃飯了。”
皇帝将牛肉放入嘴中,那牛肉皇後命人炖了許久,已經十分軟爛,但也沒有失去牛肉的勁道,吃在嘴裏滋味很是不錯,皇帝将牛肉嚼了幾嚼咽了下去方說道:“正是因為這樣,才更要陪着你吃飯了,免得太後又要怪朕不理後宮只管朝政了。”
皇帝的話雖然無奈,但是眼角皆是笑意,懿慈知道皇帝是在與她玩笑,也接着皇帝的話頭說道:“那皇上也該去陪陪慧貴妃和純妃等人,方才雨露均沾,太後那邊更沒話了。”
皇帝看着懿慈的臉:“朕去了她們那裏,皇後難道不吃醋?”
懿慈聞言看着皇帝,皇帝的眼睛雖然依舊帶着笑意,但是神色間隐隐有了試探之意,懿慈不動聲色地用勺子從冬瓜盅裏面舀了一碗湯到碗裏,隔着桌子遞到了皇帝的手上,方說道:“皇上若是去了她們那裏,臣妾自然是吃醋的。”見皇帝的笑意有所收斂,繼續說道,“畢竟臣妾也是個女人,但是臣妾更是皇後,皇帝寵愛妃嫔是理所應當,所以臣妾雖會吃醋,卻不會吃心。”
這麽一答實屬完美,皇帝的笑意更深:“皇後确實端莊大氣。”
懿慈低頭,用筷子夾了一個南瓜玫瑰卷,咬了一口,原本應該細軟甜香的玫瑰卷咬在嘴裏卻沒有什麽味道,懿慈嚼了許久才将那口玫瑰卷咽了下去,說道:“因為臣妾是皇後,皇後就要有皇後的樣子,臣妾記得皇上登基那日,在慈寧宮中臣妾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太後就是這麽和臣妾說的。”
皇帝擡眼看了看皇後身後的一個白瓷瓶,那白瓷瓶上繪着的圖案是周子輿齧指痛心,一個婦人扶門而立,面前的周子輿旁邊放着柴薪,跪地請安,皇帝看了那花瓶之後,神色有些暗淡:“說起來,朕也是許久沒去給太後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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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慈知道皇帝看的是什麽,也未回頭,只是寬慰道:“皇上和太後母子連心,如同周子輿齧指痛心,既然皇上在前朝能安穩處理國事,可見太後鳳體無恙。”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看着懿慈的眼中又多了幾分情意:“懿慈,多虧有你。”
“臣妾與皇上本是夫妻,何必言謝。”皇後粲然一笑,“皇上若不再吃飯,飯菜可就要涼了。”
此時盼春又新盛了一碗飯放在懿慈面前,槐月也盛了一碗飯放在了皇帝面前,皇帝見了槐月,便問道:“朕記得以前都是盼春和語芹伺候,何時多了這個小宮女?”
槐月見皇帝看着她,心裏細細密密地湧起了一陣緊張,但是面上還是極力鎮靜地說道:“回皇上,奴婢是新來長春宮當差的宮女,叫槐月。”
懿慈看了槐月一眼,似乎是漫不經心:“臣妾只是看着這個宮女機靈罷了,便帶回了長春宮。”
聽皇後這麽說了之後,皇帝也沒再說什麽,只是安靜和皇後吃飯。
寂寂一頓飯吃完,語芹和盼春将碗筷收起,槐月又端上了剛剛泡好的茶送了上來,皇帝倚靠着椅子懶懶地和皇後說着話。
懿慈看着皇帝戴着一枚翠綠扳指的手,說道:“皇上去看了慧貴妃和永璜了嗎?”
自永璜被接入鹹福宮之後,已經有半個月了,皇後也只是看了兩次,永璜被慧貴妃照顧地極好,人也白胖了,臉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可見慧貴妃待永璜是真的很好。
提起慧貴妃和永璜,皇帝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溫柔的樣子:“朕也去看了幾次,慧貴妃在詩書上極通,那次去的時候,正看見慧貴妃扶了永璜的手在那裏練字,茜紗窗将外頭的光攔得極為柔和,朕就看着慧貴妃握着永璜的手,一筆一劃地寫着,那樣溫柔的樣子,和朕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朕也想不到,當了母親之後,連慧貴妃也可以如此動人。”
猝不及防的幾句話似乎是一顆杏子在嘴裏咬碎,酸得滿口的牙都軟了幾分,懿慈只覺得自己的心就是那顆被咬碎的杏子,牙根酸着,酸得眼淚都要出來,心裏也疼着,但是臉上卻還是說道:“臣妾也去看了慧貴妃幾次,慧貴妃确實疼愛永璜。”
皇帝不知道皇後心中所想,依舊說道:“确實,慧貴妃确實疼愛永璜。”
槐月在殿裏頭站着,眼角瞟到皇後故作笑意的臉,想起了自己的阿瑪額娘,心中不禁對皇後有些憐憫,雖說皇後站在天下女人至尊的位置,但是高處不勝寒,心中的苦楚又能與何人說?倒不如自己的阿瑪額娘,阿瑪一生只娶了額娘一個人,兩人一直琴瑟和諧,倒不似天家這般有口難言。
正想着的時候,皇後的女兒和敬公主一溜煙地跑了進來,看見了皇帝就往皇帝的懷裏鑽:“皇阿瑪許久不來看女兒了。”
因為大公主和二公主的早夭,和敬三公主珍妤成了皇長女,一直被皇帝和皇後所鐘愛,如今已經八歲,正是女孩子家最乖巧伶俐的時候,她伏在皇帝的身上,語氣裏帶着濃濃的委屈:“皇阿瑪不來找珍妤,珍妤以為皇阿瑪已經忘了珍妤了。”
小小的人兒縮在皇帝的懷裏扭着,皇帝也是一臉笑意地任她胡鬧,倒是懿慈在一邊說道:“珍妤,不許和皇阿瑪胡鬧。”
珍妤憋着一張嘴不說話,那邊的皇帝就已經說道:“女孩子家一板一眼地總是失了靈動之氣。”說罷摸了摸珍妤的頭,“咱們珍妤想怎麽來就怎麽來,有皇阿瑪寵着,什麽都不用怕。”
珍妤靠着皇帝,将皇帝的一只手用兩只手捧着,摸着皇帝拇指上的那枚扳指說道:“兒臣什麽都不怕,就怕皇阿瑪不見兒臣。”
不知怎麽的,這句話若是皇後或者嫔妃說起來,皇帝倒不會覺得什麽,但是被珍妤這麽個小孩子說出來,在皇帝耳中聽着卻覺得格外心酸,他歉疚地看了看皇後,皇後回以一笑:“看來珍妤是真的想皇阿瑪了。”
皇帝嘆了口氣:“皇後,朕忽然覺得,于太後,朕不是個好兒子,于你,朕不是個好夫君,于珍妤,朕也不是個好阿瑪,你們可有怪過朕?”
懿慈伸過手,将珍妤和皇帝的手都握在一起,皇帝手掌的溫暖傳了過來,她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帝的眼睛,帶着堅定:“皇上是天下人的好皇帝,只此一樣,便勝過之前所有,臣妾、太後、珍妤能安穩地生活在後宮之中,全是皇上殚精竭慮保我大清疆土,皇上如此為國為家,又怎麽不會是個好兒子、好夫君、好阿瑪呢?”
皇後說完這話,珍妤也适時地跟了一句:“對,皇阿瑪是最好的皇阿瑪。”
皇帝的心中湧起一股股暖流,融入四肢,比春日裏還要溫暖,他亦是動情地看着皇後:“懿慈,有妻若你,夫複何求。”
皇後挽起袖子,手腕上是一對淩霄花纏枝玉镯:“這是當年臣妾嫁給皇上的時候,大婚之夜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的,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是,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皇帝說着将身側挂着的一枚比目鴛鴦佩摘下:“皇後不曾摘下玉镯,朕也不曾忘記玉佩,彼時正年少,未負好時光。”
自皇帝登基以來,皇後和皇帝從來沒有過這樣真心相對的時候,看着皇帝俊朗的面容,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那是懿慈一生一次的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