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宓姑
他真的是一只很奇怪的狐貍。
離開迷谷樹後,他依言用靈力潤養我的經脈,把我放在袖中,帶我來到終南山。
說是尋人,他卻一點兒也不着急,每天在山上晃悠一圈兒,或者在洞口的石頭上曬太陽。有時候他會到山下的道觀,找館主老道下一盤棋,調戲一下小道童。有時候天上飛下來一個白花花圓滾滾的神仙,帶着瓶桂花酒,兩人坐在洞口一醉方休。
四下無人的時候,他便與我敘話。他講修仙的妖精,天庭的仙娥,也講塵世的話本子。
他講了一個白蛇精的故事,聽得我如癡如醉,一心幻想若我化形報恩,定也要與恩公成一段佳緣。
後來呢?斷橋上相遇之後,發生了什麽?
“後來啊……那許仙把白娘子娶回家中,生了個兒子,共度此生,一世圓滿。”
真羨慕他們,我想。
“噗,有什麽好羨慕的?白蛇精不老不死,許仙陽壽不過百年,等許仙陽壽盡了,你讓白蛇精如何?”
能恩愛百年,那……那也是好的。
“是嗎……”他淡淡笑着,抿了一口桂花酒,望着天邊雲霞聚散變幻。
那一日,他在洞口坐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露水打濕肩頭。我不敢問他的心事,只隐隐覺得大約是與他要尋的那人有關。
人妖殊途……他要找的,是個凡人嗎?
後來,他偶爾會離開終南山,帶我到更遠的地方轉轉,還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宓姑”。我也因此見識到了凡塵間的風土人情,這世間天地浩大,若非離開迷谷枝頭,恐怕是無緣得見了。
可時日久了,我心中漸漸焦躁起來,他整天悠閑度日,哪裏有尋人的意思?若是他一直找尋不到,我豈不是要一輩子困在這裏,何時才能化形報恩?
若是凡人早就去投胎了,他還在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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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天,笑道:“你放心,我要找的絕不是凡人。”
我心中疑惑,又存了焦躁的怒火,口氣便不那麽客氣,對他各種冷嘲熱諷。他也不惱,依舊閑散潇灑,只是去找老道下棋的次數日益增多。
終于有一日,他與老道下完一盤,長籲一口氣,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老道受了這禮,也嘆了口氣,轉過臉,揮揮袖子讓他去了。
他回到狐貍洞,着手收拾行李,我歡欣雀躍,終于要去尋人了嗎?他笑着點頭,與前來送行的神仙話別。
這趟行程很是奇怪,他竟沒有問我,認準一個方向施法疾馳,似乎對目的地再熟悉不過。幸好沒過一會兒,熟悉的聲音響起:“宓姑宓姑,我迷路啦!往須彌山是哪個方向?”
我給他指了方向,又狠狠戳了他一下。
等到了目的地須彌山下的舜若鎮,他遇到一個人。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緊張到必須握住我,任由尖銳的細枝劃破掌心才能勉強自持。我透過袖口朝外看了一眼,還以為是什麽財狼虎豹,原來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和尚。
我這才知道,他要尋的人竟也是和尚。
他不再有閑暇時間理我,也不再給我說些趣事逗樂。他有了更好的傾聽者,那人的喜樂悲歡,是他懸在心頭頂頂要緊的大事。
只有一次,他站在舜若寺後山漫山遍野的春光裏,對我道:“放心,你不會等很久了。”
明明是姹紫嫣紅,草長莺飛的美景,我卻不知怎地感到一陣凄涼。
我沒說話,沉默地指了指方向,讓他找到了當年住過的狐貍洞。
至此以後,他陪在小和尚身邊,經歷了許多人和事。我也終于知道,原來草木修仙難如登天,他所說的化形之法,不過是想在自己身銷之後,把靈力傳給我,助我成仙。
竹賢洞中,我從他袖口跌落,被如來佛祖點化成形。他面如死灰,還強裝沒事,伸手撫我的長發,寬慰我。
看着他,我心裏有如千萬根針紮,痛得落下淚來。一直念念不忘的報恩也被抛諸腦後,滿心滿眼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死了。
那我……我怎麽辦?
他道:“現下我心願已了,若你也能早日達成心願,否則我心中虧欠,無法安然赴死。”
我明白過來,他在求我。求我跟那小和尚做一世夫妻,可是他呢?他說他心願已了,他的心願,究竟是什麽?
我看了看不遠處小和尚的屍首,又轉頭看他。他要死了,面上卻毫無不甘不舍。與其說他安然赴死,不如說他一心求死。
我含淚點頭,應承下來。
他松了一口氣,邁入竹賢池。池水翻滾,攪紅了滿眼的血色,我看着他顯出原形,尾巴根根斷裂,靈血長流,暈倒在池中。
佛祖把他的身體收入蓮臺,說要依他的心願送他回須彌山。
我跪下來,求佛祖指明,到哪裏尋我的恩人。
佛祖拈花而笑,答道:“你已經報了。”
我大惑不解。
“當年救你的,就是蓮臺之中這位施主。你陪他尋人,圓他心願,已然報恩。”
我大驚之下又有些釋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恍然間淚水模糊雙眼,慶幸我早早遇到他,得以陪伴他許多時日,又心痛自己救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他赴死。
恍恍惚惚下山,遇到那白花花圓滾滾的神仙。我告知他洞中發生之事,他與我謀劃了一場,我成了舜若鎮首富塗家的嫡女。
十五年後,塗家與吳府結親,消息傳遍了舜若鎮。
我滿心歡喜,坐立難安,唯有改制大紅的霞帔時,才稍稍靜下心來。
再見他,似乎又比上次衰老許多。借着化形丹的功效,他變得與往常無異。那雙常年帶笑的鳳眼一眨,便流露出絕世的風華。
我心底早已軟成西湖的水,強忍着潮濕的眼角,我抓起喜被上的霞帔當頭蓋在他身上:“你們快幫他更衣,尺寸我都改好了,我來為他梳妝!”
不能看,不敢看。這只有一日的昔顏,叫我如何自持。
終于,他得了一夜圓滿。我去須彌山找他,他向我道謝。
他道:“一世太長,一夜恰好。”
我回舜若鎮過完一世,一心一意當個寡婦。世人言我命苦,我想他們一定沒有嘗過真正的苦楚。
臨終之時,我又見到了如來佛祖。
佛祖問我還有什麽願望未了,是否想投胎做人。我恭恭敬敬地叩頭,希望回迷谷樹上,再不做人,再不成仙。
重返枝頭,我的姐妹們都很驚異。鮮少有迷谷樹枝能活着回來,更別說我還是二度歸來。我笑了笑,沒有解釋,只在心裏祝福她們被折下的時都能得遇良人。
又過了很多年,那一日的夕陽尤其絢爛,映紅了半山的皚皚白雪,迷谷樹黝黑的紋理也被鍍上了一層血色。
天際盡頭,一只老狐貍蹒跚走來,卧倒在迷谷樹下。
我心中一動,接着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他似乎累極了,閉眼伏在地上,靠着樹樁喘息着。曾經火紅的毛發像褪色成花白的枯草,黯淡無光。他躺了一陣,随着呼吸起伏的身軀漸漸安靜下來,不動了。
我急忙垂下枝條,想喚醒他。冬日樹葉落盡,枯枝在空中徒勞搖晃,只帶來一陣寒風。我急得大哭,後悔當初為何沒有讓佛祖允我成人。
雪花簌簌落下,頃刻之間覆蓋了他,與天地融為一色。我的枝頭生出一個小小的花苞,雀躍着長大。
晚霞在雪上鋪成一條煌煌大道,一位僧人踏雪而來,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裏。
花苞綻開五色光華,如流星墜地,如朝陽騰空,流光從純白的花瓣間傾瀉灑落,照亮了整座山巅。
他擡頭看了一眼,聲音幾不可聞:“你來了。”
“嗯。”僧人撫摸着他的毛發,面上無悲無喜。
他費力擡起頭,在那僧人臉龐嗅了嗅,繼而滿足地閉上眼睛,身體化為點點熒光,随風而逝。
山風裹挾着熒光,吹落了我枝頭的花蕊。花瓣散落在空中,伴着熒光飛舞,消散在僧人的掌心。
那僧人在樹下靜坐七天七夜,第八日在迷谷樹下畫了個圈,招來祥雲,朝西方飛去。
此後,迷谷樹成了坊間的傳說,再也無人親眼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 真!正!的!大!結!局!啦!
換了個角度,宓姑眼中的狐貍精。
說好報社,就報社到底。感謝看到最後的讀者們,能堅持到最後我都忍不住給你們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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