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佛曰
大抵是連日奔波再加乍暖還寒的天氣,無拂疲倦至極,睡得很沉。我小心地托着他的肩膀,不露痕跡地把他抱在懷裏,調整姿勢為他遮風擋雨。
舜若寺夥食粗鄙,僧人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無拂少年骨架已成,卻沒幾兩肉,突兀的骨頭抵在我的胸口,固執地抵抗着我的靠近。
狐貍的體溫比常人要高一些,無拂循着熱源,無意識地往我懷裏拱了拱。我摸摸他光亮的腦門,幾番猶豫,還是沒敢吻下去。
這樣已經很好了,我對自己說。無拂不再像最初那樣拒我于千裏之外,他在需要幫助的時候會向我求助,在面對危險的時候需要我的陪伴,也可以像這樣安然縮在我懷裏睡着。
我從澄鏡那裏沒能得到的安穩寧靜,正從無拂身上一點一滴地汲取。現在想來,我對澄鏡的執念,也不過是想像現在這樣,互相依偎着躲一場春雨。
我想我應該知足,不能貪心奢求更多,否則就會像澄鏡那樣,竹籃打水一場空。
春雨貴如油。
須彌山巍峨伫立,山風呼嘯,掠過叢林勁草。雨聲漸小,淅淅瀝瀝地下着,從樹冠滴落草尖,再融入泥土,潤物細無聲。我的心中像有暖流徐徐流淌,跨過高山,越過險灘,最終彙入一片汪洋。枯竭的靈脈充盈着另一種溫情,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像極了冬日裏變成原形躺在巨石上曬太陽。
我從未有過如此的滿足,似乎我一直在追尋的,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這一刻,我甚至在心裏原諒了澄鏡。
我對澄鏡的執念,有愛也有恨,更多的,是一種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百年一無所得,不甘心等待千年仍是虛空,不甘心自己抓不住求不得。
說起來,澄鏡并沒有對不起我,我不過是浪費了幾百年的時間,付出了一顆真心罷了。他百年來對我的感情未曾有過回應,還勸我不要執着,待我終于挨到他松口,留下一句話叫我等他,他卻又一轉身入了輪回。
一切皆因我的執念而起,我不該怨恨他不回應,更不該把輪回等待的痛苦算作是他的過錯。
畢竟,我付出真心、跳誅仙臺、等待輪回,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而無拂,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澄鏡曾經說,他願渡愛欲之關,得一世圓滿。現在想想,我所求也不過如此。
Advertisement
曾經我以為自己的心願是修仙,成仙後我發現仙人也沒甚特別。我之前在須彌山無聊度日,到了仙界依舊無聊度日。跳誅仙臺,不僅是為了追尋澄鏡,也是因為我對仙界日複一日無聊生活的厭倦。
澄鏡與我不同,他一早知道自己要什麽。而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我尋尋覓覓九世輪回,不過是想與之相伴一生,得一世圓滿。
佛祖許我輪回十世,我已經錯過了前八世。不如就這一世吧,我願與無拂,一世陪伴,一世圓滿。
……可是無拂呢?
我低頭看他純真無邪的睡顏,在住持的禪房內,他口口聲聲說已經知曉心中所求。可他到底求的是什麽呢?我猜不透。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雨徹底停了。
我輕柔地喚醒無拂,等他清醒過來,準備登山。
須彌山主峰無路可通,通體皆是光溜溜的石壁。能上主峰的妖精都已學會騰雲駕霧的法術,凡人若是想登山,光靠徒手攀岩就是一場苦行。
如今我的靈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一妖一人騰雲駕霧,宓姑指了一條較為穩妥的登山路線,我還是不大放心,敲了敲地面,招來了土地。
土地還是穿着它那件皺皺巴巴的小袈裟,湊近我嗅了嗅,兩只眼睛一眨又要湧出淚來:“阿塵,你如今……怎麽衰弱至此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唯恐無拂看出什麽倪端。把土地轉了個彎朝向無拂:“這位是舜若寺的無拂大師,你認識嗎?”
他果然被無拂吸引了注意力,不好意思地整整身上的袈裟,顫顫巍巍地撲倒在地拜了拜:“無拂大師,我……我是此方的土地,我……我平日裏常去寺裏聽你講經……”
無拂微微一笑,把他扶起來:“無拂才疏學淺,你去聽的,只怕是我們寺裏住持吧。”
“啊……不,是你!自從上次我看到阿塵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就有時候會到貴寺轉轉。有時候晚間你會在房內研習佛法,我就在附近聽着你的感悟,受益良多……”
我忍不住磨了磨牙,原來這土地老兒還有偷窺的癖好,我在須彌山修行千年怎麽就沒發現呢!不對——怪不得每次我修煉受傷他都能及時發現!難不成我以前也被他窺探了無數次了麽!來不及細想,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将他提将過來,附耳問道:“你去舜若寺裏幹嘛?”
“我……你上心的人,我就想着幫你留意下……”土地從我手中扯回衣領,局促地翻弄着袈裟,畏畏縮縮看向無拂,“還未向大師道謝,多謝大師指點。”
“道謝就不必了,我也算不上什麽大師。”
我心道這就是無拂自謙了,他前世澄鏡可是如來佛祖座下的得意弟子,深谙佛法至理。無拂雖是一介凡人,在佛學上卻一直很有天賦,土地能得他一二,已是綽綽有餘。
“好了好了,土地,你剛好就還了無拂這個人情吧。”我站起身,将計劃同兩人細細道來,開始向我和無拂身上施法。
有宓姑在袖中指路,土地搬運石塊墊在腳下,我再用靈力虛虛托着以防萬一,我和無拂開始攀登主峰。饒是如此萬全,也花了一天一夜。
等我們終于到達竹賢洞的洞口,兩人皆是累得氣喘如牛,渾身乏力。我試着擡擡手指,想捏個幹衣訣,竟再也使不出一絲靈力了。這身人形只靠皮肉經脈內殘存的靈力,也不知能維持到幾時。
我謝過土地,與他訂下下山的約定。他點頭應了,欲說還休地看了我一眼,“噗呲”一聲鑽入土裏,消失不見了。
我喘勻兩口氣,問無拂:“反正竹賢洞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要不要休息半天再進洞?”
他搖搖頭,望向幽暗深邃的洞口,低聲道:“事不宜遲,否則就來不及了。”
“你不是去閉關修行的嗎?有什麽來得及來不及?”我心下好奇,“不過是早頓悟一會兒晚頓悟一會兒罷了,有什麽關系?”他們佛家,對大徹大悟似乎都有一種莫名的執着,我着實無法理解。
他還是搖搖頭,堅持道:“反正進去打坐也是休息,你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一個人就行了。”
我想陪他一起進洞,也被他婉拒:“多謝你的好意,然清修最忌諱打擾,我獨自一人反而事半功倍。”
我想起竹賢池的寒冷刺骨,叮囑他:“你萬不可靠近那池水,溫度太低連妖精都難以承受,凡人可是會凍死人的。其他應該沒什麽了,宓姑和土地都說洞裏很安全,沒有妖精在。不過我擔心你身體受不住,如果覺得難受就早些出來,得證大道也不急于一時嘛!”
他頓了頓,垂下眼眸,答道:“我知道了。”
我把身上攜帶的幹糧盡數給了他,不知道他會在洞裏待多久,我計劃着再替他去尋覓些野果以備不時之需。
目送無拂一步步走向洞口,我的心忽然砰砰跳動起來,鼓噪着像是要破膛而出。
靈光一閃,我想起當初在池水中修煉時,求了些什麽。
那時我已經被凍得神志模糊,還念叨着快些成仙,隐隐約約腦中響起一個帶笑的聲音:小狐貍,你想成仙,拿什麽來換啊?
換?我遲鈍的腦子擺了擺,答道:我除了一身皮毛空無一物,你看中什麽盡管拿去。
真是個可憐蟲。那聲音道,你這身皮毛好倒是好,可惜我不需要。暫且用你的情緣來換吧,你可願意?
情緣……是什麽?能吃嗎?我下意識張了張嘴,說了聲好。
心像攪亂的棋局,一片慌亂。我情急之下喊出聲來:“無拂!”
他轉身,迎着光緩緩揚起嘴角,眼裏皆是從未有過的神采飛揚。仿佛他不是去閉門修道,而是去實現畢生的心願,滿心滿眼都是我從未見過的歡愉。
看見他的笑顏,我一時忘了自己想說什麽,結結巴巴道:“那個……早點出來。”
他深深地回看我一眼,擡腳邁進洞裏。
黝黑的洞口像巨獸的血盆大口,獰笑着吞噬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幹了一件蠢事……希望沒暴露……
暴露了也裝作沒暴露好了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