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佛曰
次日一早,沒等我們趕到縣衙,舜若鎮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吳老夫人廣而告之,沈彬即是她失散多年親生的孫子。吳慈仁無後,等喪期一滿,吳府将由沈彬來繼承。
這第二件,是開衙之後,縣官宣判蔣氏昨夜畏罪自殺,死在了牢裏。毒害吳老爺一事已經定罪結案,不再繼續審理。
蔣陵得知消息後,整個人呆愣在原地,任人怎麽叫都沒有反應,石化了一般。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他突然像瘋子一樣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以頭搶地,痛哭不止,旁人怎麽勸也勸不住。
大街上人來人往,我只好先讓青玄把他帶回客棧,自己到縣衙去打聽消息。
縣官宣布完消息打道回府,留下幾個差役,銅牆鐵壁一般堵住大門,不讓探監,也不允許收屍,只說此事已經蓋棺定論了。
我用神識潛入牢裏細細探查一番,果然找到了蔣氏傷痕累累的遺體。雖然可以悄無聲息地将遺體帶回,但蔣陵現在情緒不穩,保不準看見遺體又要發瘋。無奈我只能先返回,跟無拂和青玄說了這事。
蔣陵已經幾近瘋癫,一會兒哭喊着自己才是兇手,一會兒渾渾噩噩說要出門去找他娘。無拂按不住他,青玄翻出幾種草藥煮了強迫他服下,他才慢慢安靜下來,縮在床上睡着了。
再怎麽說,蔣陵也不過是個總角少年,猝然遭此大劫,神智難免承受不住。饒是本狐行走人間多年,見慣了悲歡離合,也唏噓不已。
青玄擔憂他悲恸至極,傷及經脈,與我商量想帶他回終南山調養。終南山雖然不及須彌山靈氣充沛,但勝在沒什麽妖精,更适宜凡人修行。再加上五陵子長于煉丹,也許可以治愈蔣陵。只是不知他這個狀态,能否受得住路途遙遠。
我和青玄讨論着如何說服吳府讓我們帶走蔣陵,不知不覺已過晌午,想到無拂還餓着,我歉意地朝他看去。
無拂至始至終端坐一旁轉動念珠,默默注視着面前早已冷卻的茶杯,一言不發,不曾插話,也不露悲喜。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越來越朝着澄鏡的性情發展。我心下一動,找了個借口打發青玄:“你去隔壁看看蔣陵吧,好久沒動靜了。順便叫小二端來些齋飯。”
“好。”青玄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隔壁,推門出去了。
我轉身跳坐在桌上,與無拂面對面,拿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輕笑道:“小師父為何如此愁眉苦臉?”
這本是一個極其輕挑的動作,我是想讓他有些生氣,怒罵我也好,推開我也罷,總比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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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拂就着扇子的動作擡眼看我,漆黑的瞳孔深沉如墨,一眼望不到底。他的神情依舊淡淡,倒是我先收回了扇子,不再與他對視。
“無拂,你在想什麽?”
“……在想蔣陵。”
我琢磨着他這個“想”應該跟我對他的“想”不是一個意思,心頭仍然有一口濁氣梗在喉嚨,揮之不去,因而口氣不善地問道:“想他做什麽?”
“《涅盤經》有雲:‘善惡之報,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善惡不過是一念之間,但罪孽苦果卻要伴随終身。如果不是當時蔣陵心生惡念,就不會導致今日的惡果。”
我皺了皺眉:“你是說他自作自受?”
“不……我只是覺得他這樣……”他斟酌着詞彙,“很可憐。”
“有什麽可憐的?”我撇撇嘴,“他生父大仇得報,也失去了他母親,一報還一報,很公平。”
“雖然是報仇,但殺人畢竟是業障,對他自身修行不好。”
我嗤笑一聲:“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要修行?他說不定只想着報仇,現在心願已了,可以往生了。”
我最煩他瞎操心,以前在山上對個什麽野菜啊錦鯉啊也就算了,全天下這麽多人,他要每個都救過來嗎?
無拂搖搖頭,顯然對我的話并不認同:“他還年輕,不應該早早自食其果。”
“那你是要如何?”火氣上頭,話語到了嘴邊也變得咄咄逼人,“生而為人,哪個不是身負業障?你們佛家所謂八苦,我看光是小小的吳府就占了個齊全。一個小吳府尚且如此,芸芸衆生又如何能幸免?”
吳老爺發妻難産而死,此乃生苦;
吳老夫人年邁體弱,此乃老苦;
吳慈仁久病纏身,此乃病苦;
蔣氏含冤而死,此乃死苦;
蔣陵之前恨吳慈仁,日日相對又無能為力,此乃怨憎會苦;
花魁和沈彬相愛卻被拆散,此乃愛別離苦;
吳慈仁求子不得,此乃求不得苦;
前七苦皆由此而生,此乃五取蘊苦。
“你是想發下大宏願,拯救天下蒼生?還是想學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盯着他的眼睛,語氣夾帶着不屑,“你們佛家所謂的殺神成佛,以身飼虎,說到底還不是自私的一種?比起自身的性命,你們更看中得道,生命在你們眼中渺不足道,因而舍棄它并沒什麽可惜。你現在這副作态,說是為了蔣陵,其實不過是為了自己早日成佛吧?”
他不說話,眼簾微阖,不知在不在聽。我恍覺自己說的有些過分,不該把往日對澄鏡的不滿都發洩在他身上。無拂才十幾歲,不可能有這種覺悟,也許他只是看蔣陵可憐,一時悲天憫人罷了。
剛想說點別的緩和下氣氛,無拂重新轉起佛珠,面容平靜,輕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只是想,如果你幫他清除這業障,對你的修仙,會不會有幫助?”
我有些吃驚。他這麽說,倒叫我捉摸不透他是為了救蔣陵,還是為了成全我。這一刻,我甚是懊悔之前撒的謊,說什麽我上舜若寺是為了修仙,現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但若叫我和盤托出前因後果,我又赧于開口,只能任由他這麽繼續誤會下去。
我往日的修仙道上沒有因救人而積德,全靠自己苦修,但聽過別人有行善事成仙的例子,因而含含糊糊地答道:“可、可能吧。”
他眼睛一亮:“你有辦法救他?”
既然被問了,我想了想,也順着往下說:“我可以施法回溯時光,阻止他殺人。如此以來,他就不用背負殺業了,蔣氏也不會因他而死。”
他興奮地擡起頭:“太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
瞧着他這樣興奮,我雀躍的心往下沉了沉,難道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低下頭,湊近了他,深吸一口氣,壓抑着每個字符,緩緩問道:“你想讓我救他?”
他與我對視許久,終還是吐出了一個字:“是。”
罷了罷了,不論是為了蔣陵還是為了我,他開心就好。
我看着他,也回了一個字:“好。”
修不修仙,對我沒有意義,但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替你達成。
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上,這是一篇有穿越紅元素的報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