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佛曰
想到那時候,老塗還是只任我搓扁的毛團,現在已經學會板着一張臉訓斥我了。
就像現在這樣,他皺着一副眉頭,隔着我看向背後幹幹淨淨的狐貍洞:“你真打算在這兒住下?不回終南山了?”
“嗯。”
“你醒醒!他這一世是個和尚啊,你還想怎樣?”
我懶洋洋地躺在洞口,金烏灑下一片恰到好處的日光:“和尚也是可以還俗的嘛。”
老塗看着我,瞪圓了紅眼睛:“你是認真的?”
金烏一聲啼鳴,朝西飛去。究竟看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呢?我自己也記不得了……
迎着日光張開手,原本平滑光潔的肌膚布滿了細小的皺紋,我仔細地辨認這細小的變化:“你知道的,總共只有十世。這已經是第九世了,我等不起。”
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重重地嘆了口氣:“強阻佛緣會折壽的……你又何必造孽?”
我笑得風輕雲淡:“我早已罪孽深重,無可救藥。你若真當我是朋友,就別救我。”
他紅着眼睛,這個樣子,更像兔子了:“那你怎麽不強迫他破戒?以你的法術,應該不難吧?”
“是不難……”
“那你還在猶豫什麽?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連造孽都不怕,又為何還在這裏浪費時間?”
“我……”
“還記得當初你怎麽對澄鏡尊人死纏爛打的麽?現在他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凡人,你還有什麽好顧及的?”
老塗咄咄逼人,我有些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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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哪裏不對……老塗,你見過澄鏡嗎?”
“沒,我飛升的時候,他早就轉入輪回了。”
“那就是。無拂他……太活潑了,澄鏡從來都不會那樣子。”在心中默默對比二人,心中的疑團越滾越大,“萬一找錯了人,豈不是害了人家。”
老塗瞄了瞄我的袖口:“你懷疑宓姑指錯了路?”
我還沒回答,袖口就被狠狠一戳,連忙安撫住鬧騰的宓姑:“怎麽可能,我只是擔心牛鼻子會不會算錯了。”
老塗想了想,無意識地用手指梳理着額前蓬松的軟毛:“輪回轉世前都要喝孟婆湯,他不可能記得前世的事,外貌性格迥異,也是正常的。五陵子的演算從未出過大錯,你應該相信他。”
算算澄鏡的轉世,這已經是第九世了。從第一世的胎死腹中開始,他每一世都早夭,但是下一世會比上一世活得久一點。到無拂的舞象之年,是最久的一世。前八世,都是在我找到他沒多久之後,未過總角就早夭了。
孩童總歸是玩鬧的,我從未知曉他長大後的脾氣習性。也許本來就是這般活潑的吧。
見我有些動搖,老塗再接再厲地勸我:“你知道的,你不抓緊點,我怕他還會落得一樣的結局。”
無法斷定無拂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也無法确定每一世的死亡是不是跟我有關。如果我親手打破這一切,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腦海中又浮現出無拂天真浪漫的笑顏,我喃喃道:“……嗯,再等等吧。 ”
老塗不再開口,我給他的杯中斟滿茶水,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慢慢把杯中的茶水飲盡,然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阿塵,你愛的究竟是西方極樂的澄鏡,還是他輪回轉世的靈魂?”
我一怔,慢慢苦笑起來:“別再叫我阿塵了,我現在的名字是鹿土。”
他皺了皺眉,滿臉不爽:“鹿土?這是什麽破名字?反正他也記不得你,換不換名字有什麽相幹?”
我沒有回答,他晃晃腦袋,甩了甩廣袖招來祥雲,徑自回月宮去了。
花了幾天把狐貍洞打掃完畢,再将乾坤袋的生活用品擺好,我在須彌山迎來了新生活。
一場春雨過後,須彌山漫山遍野的野菜開始瘋長,舜若寺雖然自種了些蔬菜瓜果,奈何僧多粥少不夠吃,如果沒辦法下山化緣,就得到山上挖野菜充饑。
許是住持知會了舜若寺的僧人後山住了我這麽個妖精,僧人們見到我的時候,如同見了多年比鄰而居的友人,淡然行禮。天氣晴朗的日子,我便在狐貍洞口沏一壺茶,看着身着納衣的僧人們挎着小竹籃挖野菜。
無拂常常來後山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我已辟谷,時不時還是會帶給我一些玩意兒和吃食。有時候是山下手藝人送的面人,有時候是上山路上順手撿到的果實。
這次,他拿來了一個小小的青團。
清明前後,正是食佛耳草的時節。我曾經見過婦人采摘嫩苗煮熟,揉入米粉中做糕團,清香撲鼻,香糯可口。縱然是辟谷如我,也會忍不住食指大動。
也許是內餡兒豆沙太少的緣故,無拂拿來的青團不如我記憶中的香甜,幸好我對甜食并沒有那麽挑剔。
“你做的?”我問。
無拂提了提面前的竹籃:“二師兄做的。二師兄出家前是鎮上酒樓的廚子,住持說他斷不了口舌之欲,難以得道。”
“唔,”陽光刺得我眯了眯眼睛,“那住持是怎麽說你的?”
無拂蹲在地上,在一叢野菜中挑三揀四,看準一棵最肥美的野菜用力戳下去:“住持說我做不到五蘊皆空,也無法證得菩提。”
我瞧着野菜在土裏掙紮了兩下,無力地歪到了一邊,被無拂撿起來甩了兩下,扔在竹籃裏。
“我說……和尚不是不能殺生嗎?”
“是啊,你問這個幹嗎?”無拂站起來四下張望,繼續尋覓。
“草木也是可以成精的,”沒來由得,我忽然想逗逗他,“你剛才挖的那一棵,已經幾百年了,馬上就能化形了。”
無拂猛然轉過身來,竹籃從他手中悄然脫落,在地上彈了兩下,那棵尚未成精的野菜從竹籃裏翻滾出來,停在他腳邊。
“這……你……可不能亂說!”無拂滿臉驚恐,硬撐着梗着脖子不敢看那棵野菜。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大般涅槃經》雲,一切衆生皆可成佛。既然如此,一切衆生也皆可成精,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無拂呆立許久,把臉都憋紅了,才哼哼唧唧說道:“《法華經》有雲:佛平等說。如一味雨。随衆生性。所受不同。雖然衆生平等沒有差別,就像雨水恩澤大地,一視同仁。但是無法雨露均沾,有些受的雨水多有些受的少,是命中注定的。”
我平生最恨“命中注定”四個字,此時聽來,隐隐動了肝火,嘴上也不饒人起來:“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在選菜的時候挑挑揀揀,嫌棄瘦小的野菜,專挑肥美的野菜?這也算是佛家衆生平等?”
無拂的胸口像青蛙一般鼓起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跑了。
以前澄鏡從未與我有過這般争辯,也不曾負氣而去。他總是淡淡地笑着,用看透衆生的眼神,輕輕地一揮衣袖。這是“言盡于此”的意思,若要再與他争論,他就會轉身離去。
我在須彌山上修煉千年,所見無非是弱肉強食,生老病死,每天過得逍遙自在,有空就修煉,從未習過佛法。澄鏡則早早頓悟,幼時便舍棄肉身,一心成佛。在追随如來的三千子弟中,他年齡最小,悟性最好,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如來的親傳弟子。
他自小熟讀經書,對禪意有着非凡的見解。每次争辯,我辯不過他,便拿市井無賴的歪理胡攪蠻纏。他經歷的都是菩薩羅漢間的辯經,未嘗見過市井之徒的吵架,所以每每無所适從,我時常因此取笑他。
如今一下子對上無拂,無所适從的便換做是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名字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