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出在狼身上

第19章

兩年前，九月一號，C市一中新生入學的日子。袁辛還記得很清楚，那天陰的很厲害，九點多鐘的時候就下起了雨，雖然不大，但卻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

袁辛站在小區前面的公交站牌等了一小會，公交車就來了，他想也沒想，長腿一邁，就跨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上擠滿今天開學的學生，他在人堆裏擠來擠去擠來擠去，就被擠到了後面靠近車窗的地方。縱然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是心情卻相當煩躁，早知道就直接坐出租車了，也不知道今天是抽了什麽風竟然坐公交車。

“砰……”大腿上突然被砸了一下，不重，把他從煩躁抑郁中砸醒了過來。他低頭瞧了一眼，就見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順着行李箱往上看，是兩只蹬着半新運動鞋的腳，順着這腳再往上看，是兩條大喇喇岔開的包裹在運動褲裏面的細瘦的腿，然後是一身半新的運動服……再往上，便是一個頂着一頭黑漆漆卷毛的腦袋，那腦袋的主人似乎也覺察到自己撞了人，于是，迷迷糊糊的擡起頭，往上看。

“……”兩人的視線對上了。那是袁辛第一次見到毛小川，他當時抱着個鼓鼓的半新不舊的大書包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印象很深，不光是那頭漂亮的小卷毛，還有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困倦與疲憊遮住了他眼睛裏的清亮，但是那眼睛會說話，它們似乎在告訴自己它們的主人受過什麽樣的委屈。

那時候的毛小川比現在還要瘦，下巴尖的吓人，臉色發白，嘴唇發青，瘦削的身板裹在寬大的運動服裏……他低頭的時候，後背的骨架把衣服撐的老高，後脖頸的地方還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傷痕。

毛小川仰頭看着袁辛，低低的說道，“對不起，撞到你了嗎？我不是故意的……”

袁辛說了什麽呢？

袁辛什麽都沒說，他沉默的站在毛小川身邊，看着毛小川再次低頭，稍微活動了兩下有些發麻的腳，把行李箱往自己身邊拖拽了兩下，接下來便沒再動。

公交車停了又停，走了又走，車上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袁辛一直站在毛小川身邊沒再挪過位置，他的視線一直看着毛小川黑漆漆的頭頂，看着他坐了沒一會又開始犯困，腦袋一點一點的仿佛小雞啄米一樣，看着他好幾次因為頭點的過猛，又一下醒過來，四處張望一會後，再把行李箱往自己身邊拽拽，抱緊了懷裏的書包，下巴磕到書包上，沒一會又開始打瞌睡。

只不過，那雙泛着委屈的眼睛再也沒擡頭看過自己，那個毛茸茸的腦袋也沒再撞到自己大腿上。

“…………”袁辛心想，這人可真能睡啊！

…………

“喂，一共是六十塊！”高速公路出站口工作人員的大嗓門把袁辛從兩年前的思緒中扯了出來。袁辛遞過錢後，便發動汽車駛離了高速公路。

毛小川在四處張望着，雖然已經到了D市邊界，然而他也很少來這裏，僅有的幾次也是坐公共汽車，他哪裏記得回去的路呢？

“怎麽走？”袁辛故意問道。

毛小川猶豫了一下，不是很确定的指着往右拐彎的地方，“要不就從這裏出去試試？”

“好！”袁辛一點都沒疑惑，往右打了個方向盤，汽車駛進減速帶，然後出了高速公路。

“接下來呢？”袁辛又問。

毛小川滿臉都是難色，他手指有些顫抖，随便就指了個方向。對于回家這件事，他是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能見到他媽，但是害怕的卻是再見到他爸。

更何況，他還是帶着袁辛一起回家。如果他老爹不顧外人的面子還是像之前一樣揍他，那他的臉該往哪裏擱？他都是個成年人了，他也是個活生生想要面子的人啊。

說不清為什麽，他心裏總有種不想被袁辛瞧不起的念頭。雖然，他本來在袁辛心中也沒有多少形象可言，連自己偷東西這事都知道了，他再也當不成別人眼中的乖學生了。

“嗯，我知道了！”袁辛很輕松的開着車，像是全然不知道毛小川心中所想，“你家住在哪個區？”

“清奎！”毛小川心裏有些不情願。

“哪條路？”袁辛繼續問。

“東風東街……”

接下來，袁辛問一句，毛小川答一句，倒是也沒出什麽差錯。C市離D并不遠，算上在高速公路上的車程也就三個多小時。

最後，汽車駛入毛小川家住的那棟半新不舊的小區時，已經接近中午十二點，通常的這個時候，他爹都是在單位吃午飯。想到這兒，毛小川的心情還是挺蕩漾的，畢竟能見到他想了好久好久的媽了！

袁辛把車停好，毛小川拉着他飛快的往自家竄。7號樓一單元，越往家裏跑，毛小川的心跳的越快。

樓下還坐着些閑聊的大爺大媽，看見毛小川紛紛喊他，‘小川，學校放假啦？你可算是回來了……看，這娃子又長高了呀！’

“喲，這帶着誰回來呀！小夥子長的可真精神啊！”

“你媽前些日子還在叨叨還不回家，這眼瞅着就回來了呀！回頭去我家，奶奶給你留了好吃的！”

“嗯嗯，王奶奶，您今天出來曬太陽啊？這我同學……嘿嘿……”毛小川挺有禮貌的跟那老頭老太太們打招呼。

“劉大爺，腿還疼嗎？今天精神不錯啊！”

“……”

毛小川邊打着招呼邊拉着袁辛往五樓上奔，他打算趁他老爹沒回來之前把該辦的都辦完，這樣就算有人走漏了風聲，他爹也不可能親自殺到學校來削他。

“袁辛你快點！”毛小川拉着他手慌裏慌張的往樓上竄，心說白瞎了這兩腿長腿，怎麽還不如自己跑的快呢？

“臭小子，跑什麽跑，看我不抽斷你的狗腿！”洪亮的一嗓子驟然間從頭頂上方傳來，生生的止住了毛小川想繼續往前跑的路。

毛小川臉霎時變的雪白沒有了血色，緊跟在他身邊的袁辛明顯的感覺到了他變的冰冷的手，不禁皺起了眉頭，擡眼看向發出聲音的中年男子，毛小川的父親，毛尚坤。

毛尚坤今年四十五歲，在一家電器生産廠上班，工作勤懇，業績也還不錯，為人比較本分，然而性格過于耿直，脾氣有些暴躁，容易得罪人，所以都這把年紀了還只是個車間副主任。

“爸，你怎麽……在家啊？”毛小川老老實實的站在樓梯口，一手抓着木制樓梯扶手，一手還不知所措的抓着袁辛的手，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

“我不在家能在哪……啊？”毛尚坤眼睛一瞪，就沖毛小川風一樣的沖了過來，邊沖邊脫下腳底的大球鞋，掄起來就要往兒子身上甩。

“臭小子，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了，你說你不學好，放假不去你姑家，你天天往哪竄呢？”

“……”毛小川支吾了一聲，吓的縮了縮脖子。他媽不在這裏，他只能随時準備着挨他老爹的鐵砂掌。

“別動！”無法壓制的氣場瞬間從後方飄了出來。毛小川正吓的腿肚子抽筋的時候，就聽到了袁辛低沉的聲音。

袁辛一把将毛小川扯到了自己身後，迅速擡手，結實的手臂猛的抓住了毛尚坤的手臂。他個頭比毛尚坤還要高，力氣也是出奇的大。

毛尚坤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被他抓住了竟然半天掙不開手腳。

“這誰？”毛尚坤的目光一轉，兇神惡煞的眼神瞪了眼自己兒子。從剛才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個個頭高高的，衣着不凡，有着一雙過于犀利眼睛的大男生。這是小川帶來的？他是幹什麽的？兩人竟然認識？難道跟自己兒子一樣不學好？

不過，話說這男孩長的挺眼熟的，總有種在哪裏見過的感覺。

“他他……”毛小川聲音發着抖，顫了好幾下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是我同桌，叫袁

……”

“我叫袁辛，是小川的同桌！”袁辛一把甩掉了抓着毛尚坤胳膊的手。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帶着超出同齡人特有的成熟感。

“袁辛……你是小川的同桌？你們是一個班的呀？”毛尚坤的眼睛眯了眯，揉了揉被抓青了的手腕。在心裏過了一遍，這個名字太熟悉了，可是又怎麽也想不起來哪裏聽過。算了算了，這不重要，只要不是小川在外面認識的小混混就好。

能考入C市一中的學生，怎麽也不會太差吧！而且，看那孩子說話做事都挺上道兒，應該不是不良少年。

“對！”袁辛點頭。

突然，一聲帶着顫音的女性高音插了進來，“川川……你怎麽回來了？怎麽不提前跟媽媽說……”

女高音過後，便是一陣風，一個人影噔噔噔的從樓上跑了下來，跟着毛小川就一把撲向了那女人懷裏。

袁辛低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一抹不易察覺的失望泛過他的眼底。

………………

“來，來，來……快來吃，川川多吃點，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毛小川的媽媽，姜琴琴帶着件花格子圍裙，頂着頭卷卷的短發，一笑便現出倆酒窩。

此刻，她滿臉擠出花一樣的笑容，手掌不停的摸着兒子的腦袋，高興的合不攏嘴，“哦，對了，袁辛，對吧？川川在學校怎麽樣啊？有沒有被別人欺負？老師喜不喜歡他啊？”

“別人欺負他？”坐在桌前的毛尚坤哼了一聲，“他要是老老實實的，誰能欺負他？”

“……”毛小川敢怒不敢言，悄悄擡眼瞅了瞅他爸，又側過眼眸看了眼袁辛，沖他眨眨眼睛。

“沒有人欺負他！”袁辛挺直了腰背說道，“老師跟同學們都很喜歡他，小川很聰明，成績進步很快！”

“呀，真的啊？這可真是太好了……真是媽媽的好兒子！”毛媽媽更高興了，她抱着兒子的腦袋使勁親了一下。她擔了那麽久的心終于能稍微放松一下了。成績不成績的，她沒那麽看重，只要兒子能老老實實的，以後上個正八經的大學，學個正八經的專業，再出來找份正八經的工作，娶個正八經的媳婦，生個正八經的孩子，過個正八經的小日子，她就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

“哎呀，媽啊！我都多大了……你怎麽還這樣？”毛小川臉紅了紅，伸手摸了摸額頭。他娘倆在家就算了，怎麽當着外人的面兒，老媽還是這麽肉麻，他又不是小孩了，真是……

毛媽媽瞅着自己的寶貝兒子越瞅越開心，“怕什麽呀，你再大也是媽媽的小寶寶！他爸，你說是不是啊？”

“是什麽是？……你們娘倆能消停點吧？”毛尚坤一直緊巴着的心髒卻沒能輕松下來，他拿起酒瓶晃了晃，晃完後又放了下來，皺着眉頭看向袁辛，“你說你是他同桌，那你的成績……”

“爸，他是我們學校全級第一名！”毛小川忍不住插嘴。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為何，毛小川竟然莫名的生出一股自豪感，連小腰都不自覺的挺直了。

“啊……第一名啊！”毛尚坤的表情也是一反常态，驚訝的不得了，接着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麽，猛的一拍大腿，“對，對，對，我就說看你眼熟嘛，上次去你們學校給小川開家長會，你的照片就貼在學校光榮榜上的，我還特地看了好一會呢！哎呀，終于想起來了，你看我這腦子……”

然後，毛尚坤對袁辛的态度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袁辛啊，來嘗嘗這個，這是他媽親手做的，可好吃了……’‘來來來，喝點這個湯，對腦好……’簡直是把袁辛當成他們家財神爺般的供着了。

這一切絕對是超過毛小川的想象，他沒想到他爸是如此‘勢利眼’，也沒想到只要拉着袁辛來，他爸就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假如，讓袁辛做他的兒子……他指定得高興瘋。

哎，想多了，袁辛這樣優秀的人，給自家老爹當兒子，還真真真的是委屈了人家。

“哦，那個袁辛啊！”毛尚坤滿臉含着笑，“你看，我家小川的成績，有希望考上重點嗎？”

“……”毛小川苦着臉伸了伸舌頭，心說來了，來了，果然是來了。他就怕他爸問這樣的問題，以前的時候，他爸也沒那麽注重成績，只要能考上個正八經的大學，他也就知足了。

可是，現在，他這欲望是越來越膨脹了，現在都想着考重點了。

“……這個……”袁辛略一沉思，“我這麽告訴您吧，以他上次的成績來說，确實是有希望的，不過……”

不過什麽？毛小川心裏咯噔一下，袁辛到底想說什麽呀？

“不過什麽？”毛尚坤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

“小川的基礎有點弱，想次次都維持在這個水平的分數上，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袁辛淡淡的說道。

毛小川看着袁辛的那張雖然不夠成熟的俊臉，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總覺的，下一秒，他一定會說出什麽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事。他擔憂的瞅着袁辛，心裏在拼了命的祈禱，老大啊，就不能說點好話嗎？

袁辛像是完全沒有接收到毛小川發過來的危險信號，他跟個大人一樣坐在桌前跟毛尚坤聊着事情，只不過桌子下面卻輕輕的踢了踢毛小川的腳。

“那，那……那怎麽辦？你有什麽好辦法嗎？”毛尚坤顯然是着急了，雖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啊。

雖說知識不能絕對的改變命運，但是沒有知識，那是絕對改變不了的呀。能進重點大學和進普通大學以後的人生也一定會不一樣的。

“小川現在最需要的，其實是一個可以輔導他的人！幫他把基礎打牢，把學過的東西紮紮實實的埋進腦子裏，在今後的學習中能融會貫通！”袁辛端着桌上的一杯水輕輕啜了一口，姿勢優雅潇灑的不得了。

“對，對，對……你說的很對，我也不是沒想過！”毛尚坤急切的點着頭，“可是，去哪裏找輔導老師呢？小川在他姑媽那裏，他姑父倒是能認識幾個領導，可是，能輔導高考生的老師，他不認識呀！”

毛尚坤陷入了又一場愁緒，他手裏舉着的小酒杯子轉來轉去，轉來轉去……轉的酒都潑出來大半，也沒想出去哪裏找個輔導老師。

毛小川的心相當忐忑，他用腳碰了了碰袁辛的腳，沖他眨了眨眼睛，又努了努嘴巴。

袁辛眼觀鼻、鼻觀心，還是沒理他，他老神在在的繼續低頭喝着他的茶，一只放在桌面的手偶爾扣動兩下光滑的實木桌面，只是那只腳卻沒閑着，不時的蹭一下毛小川，像只調皮的小野貓。

“嗨……這有什麽好愁的嘛！”嘩的一大嗓門打斷了飯桌前心思各異的衆男的，毛媽媽剛從廚房裏出來，手裏還端着一大盤剛炸好的金燦燦香噴噴熱騰騰的雞肉丸子，“來，來，來，吃這個！我親手做的，川川就愛吃我做的，袁辛你也多吃點喲！”

“好！”袁辛非常有禮貌的沖她點點頭，面上帶着些幾不可聞的笑意。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毛尚坤不耐煩的瞪了老婆一眼，他都快被兒子這上學的事愁白了頭。

“嘿，死老頭子，要是不知道吃，你還能活到現在？”毛媽媽絲毫不在意，笑的樂開了懷。

“再說了，有袁辛這樣的大學霸在這，你還找什麽輔導老師啊，你腦子進水了？”毛媽媽一巴掌敲到毛尚坤腦袋上，趁他張嘴吃驚的時候，手指捏着個肉丸子給硬塞了進去。

“什麽？”毛尚坤趁老婆不備一口吐出了丸子，張嘴結舌，“你說讓袁辛給他輔導？”

“噗……咳咳咳……”毛小川正喝着湯一下子噴了出來，剩下的一部分都嗆到了氣管裏。

“小心點……”兩個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兩只不同的手同時伸過來，往毛小川的背上輕拍去。

“川川，好點了嗎？”毛媽媽并沒有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替毛小川順着後背，她眼睛裏只有兒子，其他的都是背景板。

袁辛眼神有些複雜，他默默的收回手，轉而從桌子上端起一杯涼開水舉到毛小川嘴邊，“喝點水！”

“嗯……嗯……”毛小川分不出嘴再去說什麽，低頭就着袁辛的手喝了幾大口，好不容易把氣給順勻了。

“就不能有點人樣啊？”毛尚坤眼睛狠狠的瞪了下自家不成氣候的兒子，轉而又往袁辛那裏瞧，“對了，袁辛，你認識什麽比較優秀的輔導老師嗎？”

“不認識！”袁辛面無表情的回答。

“呃……”毛尚坤有點尴尬。

“不過，我可以幫小川輔導！”

“……”飯桌前瞬間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