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從高空視角俯瞰而下, 高樓大廈的斷壁殘垣在地面上投射出長短不一的陰影，仿佛聳然林立的陡峭懸崖, 在這黑漆漆的懸崖中央, 兩條長短不一的人形倒影一前一後, 正在緩慢前行。
“呼……呼……”
急速消耗的體力讓人的喘息越來越急促，萬超擦了把額頭的“汗漬”, 攤手一看全是灰塵。
細小的塵粒無處不在，每呼吸一次都仿佛在用呼吸道淨化空氣。工業癱瘓的末日裏竟然會有堪比重污染排放區還要惡劣的空氣環境, 這本身就是件無比詭異的事，而置身其中的兩人卻都對此熟視無睹。
萬超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清秀的臉龐脹得發紫, 惡劣的身體狀态下，他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發抖, 腳步有些虛浮, 看起來随時會倒下。
唐肖及時扶了他一把。研究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繼續搖搖晃晃往前走，腦袋裏唯一的目标就是回到研究所，似乎什麽都阻止不了他。
“很快……很快就到了, 很快……”
唐肖淡漠地瞥了眼空氣中懸浮的倒計時，不斷跳躍的數字還剩下五十五分鐘，時間很充裕。倒計時界面就靜靜漂浮在空中, 毫無催促之意, 系統也沒有其他聲音。
她卻停下了步伐, 手還搭在萬超的肩膀上。
萬超毫無察覺地繼續往前, 肩膀上幾不可察的重量卻像千鈞之力般讓他一步也前進不得，研究員呆呆地原地踏了幾步，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走不了了。他茫然轉過頭，頭上一簇綠光在灰暗的空氣中若隐若現：
“唐、唐小姐，怎麽了？”
唐肖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環境，聽到這句話忽然瞥了他一眼，萬超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眼前少女清麗明澈的雙眸有那麽一瞬間，宛如一道刀刃上凜冽的寒光。
但下一秒，唐肖卻收回了目光，只是說道：“現在可視度太低了，繼續走恐怕會有危險，要不然我們找個地方暫且避一避，等第二天空氣好點再回去好了。”
萬超卻想也不想就搖頭，緊張道：“不行，必須盡快回去，外面待得越久就越危險，只有研究所裏是絕對安全的。”
說到這裏研究員恍有所覺，心有餘悸地縮了縮脖子，目光觸電般掃了圈四周，“你不知道，空氣是不會好轉的，只會越來越差……我們只能往前走，對，走，現在就走！”
他像找到了主心骨，一個激靈就要繼續趕路，卻忘了肩膀還在唐肖的控制下，一個猛勁下不但動也沒動，反而痛得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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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肖不動如山站在原地，老神在在道：“不一定吧，末日裏哪有絕對安全的地方，我不太相信你的話。”
萬超看起來快哭了，委屈地說：“是你說要跟我走的，現在又不去，你不去我自己走，不要攔着我呀。”
唐肖：“我方才救了你一命，投桃報李，你是不是該對我說實話。”
萬超：“我說的每句都是實話！”
唐肖：“或許是你記憶力不好，某些地方記錯了，你再仔細想想。你從哪裏來，是研究所嗎？又為什麽要回去，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這個時候回去，有什麽讓你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嗎？如果外面很危險，你為什麽要出來？想清楚前面這幾個問題，你再回答我，研究所在哪裏，我們正在走的方向是回研究所的路嗎？”
哲學三大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唐肖一口氣連問了一大堆，甚至沒給對方緩沖思考的機會，這些問題一股腦砸下去，就算正常人也要懵圈上一會兒。
果然，萬超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神情看起來有點懷疑人生。唐肖也不着急追問，問完了就靜靜看着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過了兩分鐘，萬超終于從懵逼中回過神來，覺得腦子一團亂麻，又氣又累又覺得自己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于是一用力甩開了唐肖的手，“不，不和你說了！你欺負人，愛，愛走不走，我自己回去！”
研究員身影跌跌撞撞跑遠了，系統才像詐屍一般發出聲音：
【玩家與目标人物距離過遠，不利于任務完成，警告一次。請盡快完成任務！】
“不能靠自己，只能在目标人物的‘指引’下行動嗎……”唐肖自言自語兩聲，挑了挑眉，擡腿走入灰塵彌漫的塵霾裏，幾下就追上了對方。
……
“你……你是……”
萬超睜大眼睛看着從天而降的少女，在對唯物主義世界的深深懷疑中不小心吸入兩大口霧霾，差點把自己嗆死。
唐肖看着面前咳嗽不止的研究員，聽到了系統的通知聲。
【恭喜玩家，已完成初級目标：找到并救出被感染者糾纏的研究員萬超，接下來請在研究員指引下找到研究所，限時半小時整，倒計時開始……】
“半小時……嗎？”
唐肖沒對這個通知發表什麽意見，卻也沒搭理地上的任務目标，連對四周晦暗濃稠的空氣都懶得發表評論，而是第一時間按了終端界面的投訴按鈕。
系統沉默兩秒，給出了回應：【系統已收到投訴提示，請玩家輸入投訴原因。非重要情況将轉交客服處理。】
似乎是為了提醒唐肖時間寶貴，不要浪費時間做無關的事，空氣中的倒計時字眼倏地鮮豔起來，數字在上面急不可耐地跳動。
唐肖對此視若無睹，而是認真地對系統說：“我舉報系統私吞我的道具！”
系統：？？？
如果不是系統本身不允許說廢話，唐肖毫不懷疑這三個大大的問好能直接印在自己識海裏。
但面對強權，唐肖毫不畏懼：“我對自己包裹裏的每個道具都記得清清楚楚。為了財富安全，我把道具木制小鳥放在系統背包裏最顯眼的地方，确保精神力能時時刻刻看到它，絕不存在不小心丢失的可能性。可是就在剛剛，我發現它不見了！”
貧窮，就是使人理直氣壯！
系統：……
系統大概也沒想到會有人把道具像命根子一樣時時刻刻看着，更何況還只是一個品級稍微好點的防禦道具！隔着維度，唐肖都仿佛感覺到了那股無語的氣息。
就連萬超都捂着鼻子驚恐不已地探頭，“我剛剛好像聽到了吐血聲，是不是又有喪屍追上來了！？”
……過了幾秒，機械音僵硬地回答：【經檢查，系統并未有過私吞玩家道具的行為，也絕不會有這種違規行為。】
唐肖繼續按投訴按鈕：【你确定沒有以任何形式，在我沒有自主意識或者沒有主動使用的情況下，觸碰我的道具或者通過某種介質讓我的道具丢失？】
系統：……
系統：【系統确定沒有以任何形式……讓玩家的道具丢失。】
末了，它還補充了一句：【請玩家不要濫用投訴權力，幹擾系統運作，一旦核實為違規操作後，有可能對玩家進行警告或處罰！】
最後一個字都帶上了感嘆號，可見系統的怨氣。
唐肖這才放過它，聳聳肩道：“這就奇怪了，我可以确定自己沒有使用過這個道具，畢竟從進入副本到現在才過了兩分鐘不到，根本沒有需要道具的地方。可如果不是我自己拿出了道具，也不是外力作用……那麽問題來了，道具為什麽會憑空消失？”
“除非，的确是我自己使用了它，但因為某種原因，我卻沒有這段記憶——有某種存在抹除了我的記憶。”
唐肖眨了眨眼，周身空氣忽然無風自動，在靈力的沖蕩下，迅速被掃蕩出一片沒有塵霾的區域，呼吸重歸清新。
環境的突然變化令萬超更加震驚，他看着被某種看不見力量阻擋在外的灰塵層，磕磕巴巴地說：“這是什麽，國家新研發的武器嗎？還是，還是奇跡？唐、唐小姐，這是你做的嗎？”
唐肖深深看了他一眼，“……什麽存在能做到這一點？是瘋狂的研究員？”
萬超打了個哆嗦。
“還是總想給我挖坑的系統？”
系統：……
“亦或是，這個副本本身。”
唐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副本中，我真正的敵人不是随時會遇到的喪屍，因為以我現在的實力，已經沒有什麽喪屍能對我構成威脅了。但游戲不會讓我簡簡單單通過副本，所以它依然很難，因為這場我要面對的敵人，或許恰恰就是副本本身！”
唐肖看了眼空氣中的倒計時，繼續說：“只有兩種情況會讓我對自己做過的事沒有記憶，一是時間，每到一個節點，副本的時間就會倒流，一切重來。但這種可能性要面對的悖論是，在時間重置下，道具也會恢複到未被使用的狀态，不會留下任何破綻。副本不會留下這種等同于抹殺的死局，所以排除。”
“那麽只剩下第二種情況——無限循環。每到一個節點，副本裏的事物會被重置，包括目标人物，副本任務，以及我的記憶。在周而複始的循環中只有兩樣東西不會被重置，一是倒計時，二是我的道具。前者是殺局，副本每重置一次，給我的時間都會相應縮短，時間結束我要麽被抹殺要麽被彈出副本。後者則是生局，只要我在某一循環中用了道具，就會發現破綻。”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畢竟副本的漏洞顯然不止一處……”
萬超看她自言自語看呆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問道，“唐、唐小姐很抱歉打擾您，但我好像聽不太懂您在說什麽……？”
唐肖笑了笑：“比如，我好像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素未謀面的情況下，你怎麽知道我姓唐？”
在前幾輪的循環中，她自己顯然已經有所懷疑，于是在仍然有不能确定之處的情況下，忍痛割愛用了“木制小鳥”這個道具，就是為了提醒下一回合的自己，要麽是系統有問題，要麽是副本有問題。
只要潛藏的規則被揭穿，最終的謎底也不就不再困難了。
“如果把副本本身看做一個運轉的機器，循環是第一定律，那麽這個定律必然有需要滿足的條件。我在上一輪循環中應該已經猜出了大概，或許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循環的節點是哪裏。所以“我”在發現不對後，依舊沿着系統的提示走了下去。”
系統給的提示是：【請在研究員指引下找到研究所】。
按照正常的路線，她會跟着目标人物走，一路清除障礙，直到“成功到達研究所”，但在這個幾乎毫無威脅的副本裏，她還是毫無例外地每次都失敗，那麽最有嫌疑的無疑就是任務目标本身。
沿着這個思路走下去，唐肖在飛速的思索中似乎能隐約看到自己在霧霾中一次次重複穿梭的身影：……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某一時刻，她停了下來。
并且意識到自己失敗了。
倒計時顯然沒有結束，甚至可能只用了不到幾分鐘，但系統還是判定她失敗，因為在她走到那個“地點”的瞬間，就已經再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研究所。
唐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腦海中最後的答案：
“因為指引我的人根本不知道研究所在哪，當他找到了他以為的‘研究所’，邁入虛妄幻象的一刻，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
三十分鐘前，第六循環中。
萬超的步伐越來越快，他仿佛已經透過灰沉沉的空氣看到了研究所的輪廓。他興奮地擡手指去：“唐小姐你看，研究所到了！”
唐肖望過去，也看到了那棟建築。
幹淨，堅固，和摘星市基地的研究大樓有幾分相似，四周十分安靜，仿佛能将一切怪物和病毒都隔絕在外。果真如萬超所說，看着就十分安全。
但是……太安全了。
在這片充滿了瘴氣，喪屍，鋪天蓋地的垃圾和殘垣斷壁中，怎麽會有一座宛若如新的建築物？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萬超手舞足蹈撲了過去，電子大門應聲而開，露出裏面黑漆漆的洞口。站在黑暗中，研究員一半是汗一半是淚，狀态宛若癫狂，“研究所……我想起來了，我要做什麽……我要，我要離開研究所！”
“不要過來！”
萬超朝唐肖拼命揮舞雙手，他的模樣變了……身上布滿血跡，原本清秀的臉龐更是慘不忍睹：
“快離開這裏！永遠不要進研究所！”
【叮，任務目标進入錯誤地點，任務失敗，本循環結束。】
……
空氣很安靜。
自從唐肖說出了“副本存在一個假研究所”這個推論，萬超就仿佛陷入了某種迷惘中，一動也不動。
唐肖知道指望他是不可能的，幹脆繼續推測下去。好在她心中已經有了把握，只需要把推斷過程說出來就可以驗證了。
“副本本身并不是真實的游戲世界，首都已經幾近于徹底淪陷，除了基地外，并不存在這樣一個還在運行的研究所。無論是‘研究員’還是研究所，都和摘星市副本一樣，是人類的執念凝聚成的一段景象。如果萬超本身的執念是回到研究所，那他不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假設他的執念并不是‘回歸’，而是‘逃離’呢？”
萬超猛地擡起頭，淺咖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盯着唐肖，看起來竟有幾分瘆人。
唐肖也毫不避諱地直視回去，“如果有一個研究員，當他發現自己心中最安全，最神聖的研究所忽然出現了許多感染者，變異體，甚至更可怕的是，研究所本身就變成了感染源。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萬超喃喃地說：“逃跑，他要逃跑。”
唐肖已經确定了八成，“但是他沒能逃出去，甚至沒來得及把這個信息告訴外界。他死在了出口處，直到死亡也沒能再見到陽光。”
“所以他的執念被困在這裏，不斷重複着逃跑的過程，也正因此，執念的世界裏充滿了灰暗的天空和塵霾，沒有陽光。但慢慢地，因為某種意外，他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麽，他以為自己是外出的研究員，想要回到研究所。但是他走的方向卻永遠和真正研究所的方向截然相反。”
“又或者……他隐隐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麽，但本能地，為了保護‘外來者’遠離危險，他本能地将其引向與研究所相反的位置。這份特質被副本所利用，反而成為了迷惑我的工具。”
“希望領袖”的效果之一，NPC的好感度增加。所以萬超的确不會害唐肖……他只是用了全部能力，做了最後一件“正确”的事。
系統發布的任務也一個字都沒錯，它只是隐瞞了副本循環的規則，便形成了致命的陷阱。
如果說唐肖在這一刻明白了什麽，那就是永遠不要放松警惕，游戲裏的每一秒，都可能比上一秒更危險。而她唯獨沒有失誤的餘地。
萬超無意識眨了下眼，裏面不知何時已經蓄滿眼淚：“他想離開這裏，想把這個秘密傳達給外界，他想，他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這裏不是研究所，而是病毒感染的培育場！”
唐肖踢走已經破爛不堪的酒店大門，讓如墨般漆黑的洞口徹底露在空氣裏。直到此刻，裏面源源不絕的惡意終于突破了某種阻隔，清晰傳達進她的靈識裏。
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站在了目标地點，此後每走一步，都是在遠離。
萬超出現的位置，執念中最初的地方，也正是他生前最後的位置所在——研究所大門！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放心，外面現在已經知道這個研究所的本質了，你不用再重複一次次逃跑了。”
“真，真的嗎？”萬超抽抽噎噎看向她，目光中有尚未褪去的茫然。
“是真的。”
唐肖一步踏在黑暗裏，一邊對萬超伸出手，身體在光影的折射中忽明忽滅：“走，我帶你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