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賀淩韻解禁
賀疏雁也不以為意,十分乖順地将自己之前剛剛寫完的大字雙手捧到了賀方面前。賀方本待不管賀疏雁寫得如何都要誇獎于她。就算是将她哄出個好心情也好,之後的話可能就更容易說出口一些。
誰料,當他乍看見那幅字時頓然驚為天人,連自己到這裏來的主要目的是什麽都差點抛到九霄雲外,蹭地站起身來。
“雁姐兒,這、這是你寫的?”賀方激動地接過那幅紙,又是震驚,又是歡喜地顫聲問道。
“正是女兒寫的。父親怎麽了?”賀疏雁見賀方如此反常,雖然心中并不意外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還是很配合地開口相詢道。
“我兒竟能寫得如此一筆好字!”賀方激動道。他面前的那一幅字用的并非是時下京城姑娘家都流行的簪花小楷,亦不是仕子文人中慣常用的館閣體,反而是以險峻秀美聞名的歐楷。
這筆畫間工整清秀,勁峭險絕,倒是頗得歐楷真意。讓見慣了簪花和管閣的賀方不由為之眼前一亮精神一振,頓覺神清氣爽。
若不是自家女兒正俏生生地滿面含笑地站在自己面前,賀方只怕打死也想不到,這竟是出自一名十來歲的閨閣少女之手。
“好字,真是好字啊。”賀方喃喃地贊嘆道。“雁姐兒不如便将這幅字贈予為父吧!”一邊誇贊着,一邊他那好收藏的脾性便又犯了,賀方幾乎是陪着笑,厚着臉皮向自家女兒讨要。
賀疏雁無可無不可,便點頭道:“若父親不嫌棄簡陋,自取無妨。”
賀方聞言頓時喜上眉梢,看那幅字上墨跡已幹,便将其珍而重之的将其安置妥當,這才又想起自己這回是為了何事前來,頗有些難以啓齒地看向了雁姐兒。
賀疏雁心中暗暗好笑,卻佯作不知,只捧了茶盞在一旁安靜啜飲。似乎在等自己的父親接續下文。
“雁姐兒啊,為父這次來,是有件事想告訴你……”賀方心中掙紮再三,這才硬起頭皮,底氣不足地開口道。
“父親,但言無妨。”賀疏雁擺出一副天底下最乖巧的笑容,只是眼神卻沒有落在賀方身上。
明明已經開了個頭,卻怎麽也沒辦法把接下來的正文說出來,賀方心中不由暗恨,轉念又想起此前他在中矩院向江氏求援的情景。
那時候江氏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到現在還記憶深刻。
在聽見他吞吞吐吐地說出,想要讓對方陪同甚至代替自己去晴川院向賀疏雁轉達賀淩韻被提前放出來的消息之後,那張他原以為會由此而憤怒起來的臉,卻完全沒有改變神态,反而更是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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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那時候說的是什麽?他可字字聲聲,言猶在耳呢——“老爺這是在說什麽呢?當時當着雁姐兒的面說要把韻姐兒禁足,讓她好好冷靜冷靜,并聊以懲罰的,可不正是您嗎?如今卻要讓妾去向雁姐兒傳達老爺您将韻姐兒放出來的消息?這聽起來多少有些不對勁吧?”
“有道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又有道是善始善終。今兒這晴川院一行啊,以妾來看,還是老爺親自走一趟,自己去說比較好。說起來老爺不願去,卻不知又是為何呢?”
說着江氏就以要給雁姐兒新做件衣服,研究新花樣子為理由,把紅绡碧翡一起叫了進來。主仆三人其樂融融地說着話商量着事,卻把賀方整個晾在了一邊。
那時候賀方心裏多少有些郁悶。但心神更多是被江氏的最後一問糾纏住了。誠然如她所問,自己為何不願去和雁姐兒說此事呢?自己到底在怕什麽?
因為怕見到雁姐兒失望的樣子?她失望就失望好了,小女孩家家的情緒有什麽大不了不是麽,自己問心無愧不就好了?有什麽好怕的?他自以為想明白了個中因果,便不再退縮,昂昂然地向晴川院去了。
可是這會兒,看着面前情緒穩定無波的大女兒,賀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怎麽還是感覺到了心虛?
還不僅僅是心虛。賀方看着眼前女兒那如春花明媚的笑臉,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其實最害怕的是那張臉上流露出受傷的神色。
可是為什麽她會受傷呢?身為長姐,難道不應該照顧體諒妹妹嗎?賀方下意識地反駁着這個念頭。可是這反駁徒勞無效,賀方這才直面了自己心中最深的隐憂,那竟然是與其說他擔心,倒不如說他知道這提前放出賀淩韻的舉動會對賀疏雁造成傷害。
可是自己不是認為這樣做是應該的?既然如此,又為何會因為雁姐兒可能會因此而受到傷害而動搖呢?莫非自己其實在心裏對此事還是覺得不妥?那當時為什麽完全沒想到這些呢?
賀方卻想到了當時自己老母親的熱淚盈眶,似乎是被賀淩韻的痛改前非給感動得不能自已,更對自己這個孫女這段時間受的苦心痛得無以複加,這才催着磨着讓賀方同意了将賀淩韻提前放出來一事。
自己那時候大概也被說服了吧?竟不肯再多想一想此事會對雁姐兒造成的影響,就那麽一口答應了下來,便再無可能更改……賀方嘆了口氣,卻聽見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問道:“父親,您是怎麽了?”
卻原來是保持洗耳恭聽狀的賀疏雁見自己父親良久不成開口,面上表情變化卻似乎陷入天人交戰一般,忍不住出聲相詢。
賀方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件事情自己既然已做下,那說不得,這裏也就只好讓自己來應付了。于是他心裏一狠,也不再去考慮雁姐兒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會有何等痛心、失望,只端着父親的架子淡然道:“确實是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您請說。”賀疏雁掩藏着心裏的冷笑,面上依然溫婉謙恭有禮。
這也使得賀方心中冒出了一絲不忍心的念頭。但他迅速将其壓下,硬着心腸道:“我已派人解除了韻姐兒的禁足令。”說完,他心頭不禁有些惶惑不安,生怕看見雁姐兒那受傷的眼神。
“卻不知……這是為何……?”賀疏雁迷茫地看向賀方,神色中有一絲恍惚,有一絲脆弱。
“是這樣的,雁姐兒,”賀方閉了閉眼,“這些日子韻姐兒在潇湘閣中閉門思過,對之前所做之事深感後悔。甚至于,因此而心思郁結,竟然病倒了好幾天。今天還是她的丫頭看見情形不好,這才報到老太君那兒。”
“我們這才得知韻姐兒這陣子因後悔而飽受折磨。加上她畢竟也真心悔過,這懲戒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時間再拖下去,未免矯枉過正。又與事何補呢?”
“真心悔過了嗎?韻姐兒她……”賀疏雁微顫着聲音,如此問道。
“确實是。”賀方點頭道。說着,他便從袖中取出了一疊紙,道:“雁姐兒,你看,這便是韻姐兒誠心悔過的結果。”
賀疏雁伸手剛接過,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直沖頭頂。
不是吧,她心想。怎麽,這招這麽好使?竟是誰都會用了?
果然,待她展開那些紙張,上面暗紅發黑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
随着紙張展開,血腥味更重一層。賀疏雁仔細看去,那上面抄的竟然是《金光明最勝王經》第三卷,《滅業障品第五》。這乃是佛經之中相當有名的忏悔滅罪經文,全文五千五百四十四字,也堪稱是不短的一篇了。看來賀淩韻決定抄寫這一篇也算是頗下了些功夫。
賀疏雁草草掃去,迅速地翻過兩頁之後,便将紙再度合上,還給自己的父親。等她再擡眸看向賀方時,眼神中的冷淡與嘲諷早已消隐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感動與清澈的淚光。
她的情緒似乎激動到連語調都有些不穩,拽着賀方的衣袖懇切道:“沒想到韻姐兒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想來她是真的悔過了。”
“可不是嗎?”賀方見到賀疏雁如此反應,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他撚須微笑起來:“是以為父見韻姐兒真心悔過,兼之她重病纏身。再困守在潇湘閣中,為父也心有不忍。故而便撤了她的禁足令。雁姐兒可能理解為父所為?”
賀疏雁忙忙點頭,道:“女兒哪有不理解的道理。”她微笑道,“韻姐兒能明白事理不就是讓她禁足的目的嗎?既然目的已達到,那形式是否要持續下去就并不重要了。”
“何況韻姐兒還生了病,自然不能再讓她居在潇湘閣中過着清苦的日子了。女兒身為長姐,理所當然要承擔起照顧幼妹的責任。不如明日,我便請艾太醫前去為她診治吧。”
“那倒不用。”賀方擺手道。“老太君已經發話。明日起将韻姐兒挪到她的院子裏住下,她自會請太醫過來給韻姐兒診治。你畢竟也還是個小姑娘,這種事情你就不用太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