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軍禁喧、馬止嘶。
校場前禁軍迎風整肅不動, 刀槍林立,大旗獵獵。
雲麾将軍在點将臺上,親自點了先鋒官。
禁軍仍需拱衛京城, 都虞候代都指揮使事留守開封, 兼照應糧草兵事。連勝領兵馬督監,曉行夜宿先赴燕雲察山川地利,整兵備戰。
連将軍沒能守住大旗, 願賭服輸,拖着都虞候帶隊轟隆隆繞大營跑圈,在樞密使眼前踏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滾滾塵灰。
……
新任的先鋒官被雲将軍抓差,還需去大營議事,将幹淨布巾遞給雲琅:“忽然叫他們跑圈做什麽?”
雲琅眼睛裏笑意晶亮,他方才沒留餘力, 額間透出些薄汗, 不以為意, 接過布巾随手拭了:“想知道?那得先聽将令……”
蕭朔擡眸,端詳雲琅神色:“什麽将令?”
雲琅咳一聲, 裹了披風湊過去, 笑吟吟公然調戲先鋒官:“給本帥笑一個。”
蕭朔就知這人定然沒什麽好打算,看了雲琅一眼,不同他胡鬧,将暖爐抛進雲琅懷裏, 舉步便朝臺下走。
雲琅抱着暖爐, 攏在懷間熱烘烘焐着心口, 快步追上去:“不鬧,說正事,你知不知道那個侍衛司騎兵營的新營校?”
雲琅特意問了名字, 此時尚記得,跟上蕭朔:“叫韓從文的。我見他不錯,雖說嫩了些,心性天資卻都不差,若他願意,歷練一番正好戍邊……你走慢點行不行?”
蕭朔一言不發,腳步不停,徑直走到最近一處暖帳前,單手挑了厚實門簾,回身等着雲琅。
雲琅叫他平靜視線一掃,莫名有些心虛,清了清喉嚨,抱着暖爐進了大帳。
蕭朔停在帳門前,召來親兵,要了一碗參湯。
“要這個幹什麽?”
雲琅剛坐下,看見他手裏熱騰騰的湯碗,臉色立時跟着一苦:“我當真好透了,能跑能跳能打仗。我方才吓唬連大哥,一人挑了一個營,總不能一點汗不叫我出……”
蕭朔走過去,将參湯放下:“下次他們再說了我什麽,便叫他們說,不必動怒。”
雲琅微怔,話頭跟着停下來。
蕭朔細看了一陣雲琅臉色,垂眸端過參湯,慢慢吹了吹。
這六年間,他若能再奮力些,再不計代價不遺餘力些,不困囿于往事前塵,不縱着雲琅,将人早強搶回府上,關起來綁在榻上養傷。
六年前,若他能再拼些命,再争些氣,能擔得起王府與禁軍。不必叫父王母妃在臨終之前,将所有擔子都壓在雲琅肩上。
……
這座點将臺上,原本早該站着他的少将軍。
蕭朔吹溫了參湯,朝雲琅遞過去,緩緩道:“他們其實并未說錯,我這些年的确——”
蕭朔話說到一半,已叫腕間刺痛生生攔住。
他手裏還端着參湯,堪堪端穩了,看着雲琅輕嘆口氣:“此時若有人進來,怕要以為雲将軍長身體比旁人晚些,在琰王府缺肉吃了。”
雲琅不為所動,仍牢牢叼着琰王殿下的手腕,刀光劍影凝眸瞪他。
蕭朔接了少将軍的眼刀,将參湯換了只手,垂眸道:“我并無此意,只是人言傷不得人,你不必——”
“你的事。”
雲琅放開蕭小王爺的手腕,沉聲道:“有什麽是我不必的?”
雲琅罕少有沉下臉色的時候,此時半真半假冷了語氣,眉宇間凜凜戰意未散,吓得入營來送校官名冊的少年衛兵險些跌了個跟頭。
蕭朔将右手隐在桌下,左手接過名冊:“回去同連将軍說,雲帥要借你過來,另有指派。”
雲琅神色仍冷:“我有什麽——”
蕭朔看他一眼,靜了一刻,将手在桌下覆住雲琅手背,賠禮似的慢慢握了握。
雲琅難得被小王爺在桌子底下偷偷拉手,臉色好了些:“……我有指派。”
蕭朔将他那只手翻過來,攏在掌心,将參湯端過去。
雲琅接過參湯,喝了一口,不再給先鋒官拆臺。
少年衛兵立在案前,叫眼前情形引得心頭微沉,攥了攥掌心冷汗。
方才演武時,他吃了熊心豹子膽阻攔雲琅奪旗,自知只怕已冒犯了上官。此時處置他事小,只擔心上官遷怒,牽累了連勝。
少年衛兵咬了咬牙,低聲道:“王爺,小人知錯……”
“并非責罰于你。”
蕭朔道:“此番出征,景王随軍監軍,要你做他護衛。”
少年衛兵愣了愣:“景王?”
蕭朔點了下頭:“拿出你守旗的本事,景王在則人在,景王——”
雲琅一口姜湯嗆在嗓子裏,轟轟烈烈咳起來。
蕭朔頓了下,将“景王亡則人亡”這半句不吉的略去,淡聲道:“總歸,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是何反應,都不準他離開戰場。”
少年衛兵似懂非懂,稍一猶豫,應聲:“是。”
蕭朔:“他若暈了,便用水潑醒。”
少年衛兵:“……”
蕭朔擡頭,視線落在他身上。
“……”少年衛兵:“是。”
蕭朔:“去罷。”
少年衛兵暈乎乎磕了個頭,想着莫名多出來的新差事,飛快小跑着出了營帳。
“你叫景王跟着去幹什麽?”
雲琅見人走遠,扯着蕭朔壓低聲音:“咱們兩個去還不行?難得清淨清淨,帶他還不夠添亂的……”
“禁軍如今軍威。”
蕭朔道:“将來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鎮得住。”
雲琅:“……”
雲琅倒也的确有此一念,只是還沒有蕭小王爺這般敢作敢為:“景王是新參軍這件事……景王現在知道了嗎?”
“他若知道,連夜便會逃出京城。”
蕭朔道:“此事眼下尚是機密,大軍啓程時,自會有人去接他。”
雲琅心情有些複雜,點了點頭。
蕭朔問:“還有不妥?”
“倒不是。”雲琅讷讷,“只是——”
雲琅也不知自己要只是些什麽,靜了片刻,扯扯嘴角:“如今連他也保不住,非拉去戰場不可了。”
“你當初拉我去戰場,不是這般語氣。”
蕭朔道:“不止興沖沖要拖我去,還整日裏吓唬我,說戎狄人兩丈高,青面獠牙,脅生雙翅。”
雲琅尚在走神,聞言啞然:“你哪能一樣……”
蕭朔道:“有什麽不一樣?”
雲琅正要順口回答,忽然反應過來,握着琰王殿下的手擡頭:“小王爺,你這是在要我誇你嗎?”
蕭朔的天賦心性,雖然開竅稍晚些,卻是璞玉其中,璀璨內含,自然比景王要強出許多。
哪怕當初端王叔日日犯愁,雲琅也早知道蕭小王爺不是池中物,早晚是要從雲化龍的。
雲琅握了蕭朔的手,靜了片刻,扯扯嘴角:“不瞞你,時至今日,我仍在想是不是該我一個先去賣酒,等一等你……”
蕭朔平靜道:
“我原本也不是當皇帝的料。”
雲琅沒想到他這般直白,怔了下,失笑道:“你不是,難道景王是?”
“如今看來,他最合适。”
蕭朔道:“你我受往事糾纏,身負血債。如今無論做什麽,都仿佛帶了‘複仇’二字,天然不具公允立場。”
雲琅從未聽他說過這個,蹙了蹙眉,慢慢坐直。
“無論變法變成何等地步,如今朝中的官員,勢必不可能盡數裁撤。況且即便是如今,在當今皇上手下,也是有得力能辦事的官員臣子的。”
蕭朔道:“這些人未必參與了當年的事,可在那場黨争裏,卻也的确站在了父王的對立面。”
雲琅靜了片刻,點點頭:“不錯……還不少。”
雲琅從商恪那裏拿到過官員名錄,在心中過了一遍:“當今朝中,從三品之下,少說要有一半。”
“試想。”蕭朔道,“若你我來日弑君共掌天下,這些人會如何?”
雲琅扯扯嘴角:“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整日裏提心吊膽,怕被清算舊賬,怕被報複尋仇,如何踏實下心來做事。”
蕭朔淡聲:“歷來君權更疊,都伴随着血洗宮廷,朝野動蕩少說要三五年來休養,才能穩定。”
“你我如今,若求的是位及至尊、共登極聖,這樣做自然沒什麽不妥。”
蕭朔看着雲琅:“無非百姓多苦幾年,朝堂元氣大傷,根基多損幾年罷了。”
雲琅點了點頭,緩緩道:“若要物阜民安、天下大治……”
“若要天下大治。”
蕭朔道:“來日執掌君權的,必須是個在當初那場血案裏,至少在明面上兩不相靠的人。”
這個人不是當今皇上一派,故而有資格坐到這個位置上,承襲大統。可也同樣沒在那場血案裏被端王牽連,同朝中派系對立的臣子并沒有不死不休的刻骨血仇。
甚至這個人也不能直接參與變法,因為變法改弦更張牽扯太廣,若要立法護法就要雷霆鐵腕,勢必樹敵無數,注定不能再得衆心。
“況且……你我如今為後世一試。”
蕭朔見雲琅不動,端了參湯抵在他唇邊,低聲道:“若你我這一次能将朝堂理清盤順,連景王這等平庸資質監國,也能如常運轉,不必非要依靠明君強臣才能治世……”
雲琅胸口牽扯,回握住蕭朔的手,低頭喝了兩口參湯。
蕭朔輕聲:“從今以後,或可不必再有摯友知己,重蹈你我覆轍。”
雲琅壓下眼底澀意,呼了口氣,吹毛求疵找茬:“摯友知己?”
蕭朔擡了下嘴角,将尚且溫熱的參湯含了,單手攏住雲琅脊背,慢慢哺給他。
雲琅喝淨最後一口參湯,呼了口氣,抵在蕭朔胸肩:“這條路要走很久……比我收複燕雲久得多,比打場勝仗難得多,到了最後也未必能成。”
“姑且一試。”蕭朔道,“你我同去同歸,人生一世,路并不長。”
“還以為是跟你賣酒享福。”
雲琅忍住笑,搖搖頭,像模像樣嘆氣:“原來掙的是賣酒的錢,操的是安天下鎮家國的心。”
蕭朔擡手,在少将軍背後攬住:“是我牽累你。”
“天地牽累你我。”
雲琅笑了笑,阖眼緩聲:“賣賣酒,順手為天地立個心。”
……為天地立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前朝先賢張載的橫渠四句,學宮裏人人被先生教着背過,真記進心裏,化作胸中千岩萬壑、山高水長的,就只有琰王殿下一個。
“故而,”
蕭朔道:“景王那座醉仙樓,該賠給你我。”
雲琅:“……”
雲琅:“?”
雲琅上一刻還在心裏告慰端王叔端王妃與先帝先後,轉達蕭小王爺如今已志存高遠、胸有丘壑,下一刻就又聽見他惦記人家的醉仙樓:“你能不能別老盯着景王一只羊薅?”
“能。”蕭朔道,“你方才與我說的那個韓從文,是兵部尚書的嫡子。昔日朝堂議和,對邊境納貢,他悲憤立寒潭三日以抗,與兵部尚書大吵一架,隐瞞身份來了禁軍。”
蕭朔:“兵部尚書給高繼勳塞了不少銀子,只求叫他兒子不要受苦,抄家時一并抄沒了。”
雲琅:“?”
“此事畢竟事出有因,暫且隐匿下來,以待朝局穩定後再罰,贓銀必須有個去處。”
蕭朔揣摩雲少将軍大抵是嫌酒樓一處不夠,摸了摸雲琅發頂,将銀票遞給他:“來日買了爆竹,你我同放。”
“…
…”
雲琅一時有些虛弱,按按胸口:“我不是——”
“琰王府這些年,還攢了兩個屋子的銀子,都給你,任意花銷。”
蕭朔:“老主簿還有三十兩紋銀,存在賬房……”
雲琅實在聽不下去,摸過點心匣子,翻出片酥瓊葉塞進蕭小王爺嘴裏。
蕭朔嘴占着,嚼作雪花聲,從袖子裏摸出一小錠銀子,放在雲少将軍手心。
雲琅深呼深吸,閉了閉眼睛。
雲少将軍如今執掌一軍,忍住了沒把銀子放在琰王殿下腦袋頂上,在帳內轉了兩個圈,将點心匣子抄在懷裏,抱着暖爐穿好披風。
出征在即,理當祭天祭地,奉八方神明,慰祖宗之位、先人之靈。
這事本該皇上做,他們這位皇上如今氣數将盡,沒有半點福分,做不了這般要緊的差事。
聖旨還揣在樞密使的袖子裏,禁軍沒能看見,只當有人攪擾出征誓兵,一并拖走扔出了大營,已揉得不能再看。
君失其責,傾其位,按古書律例,就該統兵主帥代行祭禮。
代祭天地,代慰先人。
營中帳外已配妥馬匹,衣甲器械盡數齊備。連勝整軍已然妥當,同都虞候盡數交接了營內事宜,禁軍軍容齊整,候在陳橋大營門外。
樁樁件件一應完備,只等祭禮告慰天地先祖過後,整軍開拔。
雲琅按着胸口,跌跌撞撞晃悠出帳,去禁軍大營後的祭壇,給各方神明送點心、給端王叔燒小紙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