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宮中, 文德殿。
老太師龐甘與樞密使坐在駕前,燈火幽暗,桌上鋪滿了朝中官員的請願上書。
“都是請命朝堂乘勝出兵, 擊退西夏人, 打下朔州城的。”
樞密使這些天閉門不出,到底沒能躲得開,焦頭爛額:“平日裏也不見朝中這般齊心, 無非得過且過、各掃門前雪,如何便忽然一起關心起邊疆戰局了?”
“何止朝中群臣,如今汴梁城內,求戰之風一樣四起。”
太師龐甘道:“連街頭的花燈鋪子都在日夜趕制沙場破敵、收複國土的走馬燈。”
“簡直胡鬧。”
樞密使皺緊了眉:“張口閉口收複國土,如今國中尚且動蕩,禁軍一場血仗鏖戰, 哪來的餘力再去打仗?”
皇上靠在榻前, 望着林林總總的一桌子各閣各部上書, 看不清神色。
樞密使咬了咬牙,伸手去攏那些奏折, 沉聲道:“此時正該休養生息, 豈能再興刀兵?百姓不懂事,瞎起哄便罷了,朝中竟也這般不知輕重,簡直不像話……”
龐甘擡手慢吞吞打斷他:“大人是真糊塗, 還是裝糊塗?”
樞密使伸出的手叫他攔在半路, 臉色微變, 收住話頭。
“大人不敢說,老朽半截身子入土,只知道效忠皇上, 沒什麽不能說的。”
龐甘拿起一封奏折,随意翻了幾頁,合上放回去,蒼老渾濁的眼底透出些利光:“這些上書被送到皇上面前,是什麽用意,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樞密使嘴唇動了動,額角滲出些冷汗:“老太師,此話——”
“當年皇上尚只是皇子,立足未穩,根基未深,便冒險扶持大人奪了樞密使的位置。後來更是設法排擠兵部,将兵權盡歸樞密院。”
龐甘緩聲道:“這之中鋪了多少血債人命,結了多少解不開的死仇,大人心中該清楚。”
樞密使啞了嗓子:“下官無能……”
龐甘盯住他,陰沉道:“費這許多力氣,為的是什麽?”
樞密使叫他诘問,如坐針氈,臉色越發蒼白下來。
龐甘上次提及琰王舊賬,便在皇上處碰了一鼻子灰,此時不敢再翻扯過往,只盯牢了樞密使:“自古朝堂之上權利交替,兵力當為第一位。全靠皇上當初深謀遠略,險中求勝奪來了軍權,我等今日才能坐在此處,可大人辦的好差事,如今連禁軍的虎符都叫旁人搶了!”
“今日這些谏言上書,口口聲聲說是奪邊城、複國土。可若要打北疆的仗,靠誰來打?是要靠寥寥金吾衛,還是要靠護駕的暗兵?”
龐甘寒聲:“是不是要等到連朔方軍也徹底落到琰王手裏,大人還是來禦前叩首,說一聲下官無能!?”
樞密使失魂落魄,應聲撲跪在地上,重重叩首,再不敢出聲。
“罷了,并非朕要罰你。”
皇上看到此處,終于稍坐正些,淡淡出聲:“太師所說,雖激切些,卻大體不差。”
皇上看他一陣,輕嘆道:“樞密院權力恩寵,朕自問給到了極處。你這些年四處鑽營、排除異己,朕看在眼裏,也不曾多過問……就只有一項,指望你替朕看住禁軍。”
樞密使磕得額頭通紅,畏懼得止不住打顫。
“禁宮一戰,失了先手,朕也有過失。”
皇上将奏折随手撥開:“如今朝野群情鼎沸,也不是朕一個人說這場仗不打了,便真能作罷不打的,”
“陛下!”龐甘急道,“群情鼎沸,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這些人裏有多少是昔日端王舊部,多少是順風倒的牆頭草?無非如今看蕭朔那豎子得勢,又趁機鼓噪罷了!何不——”
皇上掃了他一眼:“何不什麽,再派你的刺客去琰王府送命?”
龐甘一滞,将話咽回去,臉上隐約漲紅。
“朕當初的确以雲琅為餌,逼出了他的王府大印,也引着他寫了一封手書。”
皇上眼底透出冷色:“那時朕也一時大意,叫他愚弄……竟當真以為他是恨透了雲琅,為手刃仇敵,不惜铤而走險。”
獄中劫囚換囚,固然是掉腦袋的大罪,可偏偏蕭朔要偷的是雲琅。
此前一戰,雲琅整合禁軍殘兵、金水門下扭轉戰局,陣前誅殺西夏國主,已出盡了風頭。
如今汴梁百姓交口稱頌,人人念的都是昔日的燦白流雲旗。雲琅非罪反功,若此時以換囚的罪過拿捏蕭朔,只怕等來的不是論罪處置,是請赦琰王無罪的萬民書。
“狼子野心,只怪朕當初心軟。”
皇上閉了閉眼,壓下冰冷殺意:“他煞費苦心走到今日,又暗中操縱朝堂民情,引成鼎沸之勢,想來于朔方軍也已勢在必得。”
皇上看向龐甘:“朕叫你提的參軍人選,你可定準了?”
“是。”龐甘忙起身,“老臣的侄子親自去,陛下放心,他清楚該怎麽辦。”
“雖說如今琰王看似成勢,歸根結底無非是趁我們與襄陽對峙,趁火打劫罷了。烈火烹油,難以長久。”
龐甘低聲:“既然攔不住……便叫他去打,也有辦法。”
“北疆情形難測,當初朔方連年苦戰,也不曾将燕雲十三城收複,打了敗仗又有什麽奇怪?縱然出了什麽意外,也是他年少狂妄不知死活,中了西夏人的圈套。”
“并行不悖,再下一層保險。明路設法引他二人落入陷阱斃命沙場,暗地裏尋他們錯處,若能構陷成通敵,自然更好不過。”
龐甘陰恻恻道:“縱然他二人當真命大,活着回來,國中百姓也會知道,當初那一場仗是他們與西夏人勾結,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來外敵入京……”
“老太師當真思慮周全!”
樞密使聽出轉機,喜出望外,也顧不上龐甘此前攻讦:“如此一來,何須再忌憚那兩個短命小兒?當初的罪證便也能用得上了!”
禁軍落入他人之手,樞密使自知無用,原本已吓得魂飛魄散,只等免官去職。此時見了轉機,如何還等得住:“既如此,下官這便去調兵排布,盡快允他出征!”
樞密使趴在地上,在皇上眼中尋了默許,磕了個頭,滾爬起身:“軍中事有勞老太師,朝中下官定然盤妥。有與他勾結,沆瀣一氣的,不妨也一并扔去北疆戰場……”
他興沖沖邊說邊走,走到殿門前,将門拉開,忽然怔住。
殿外刀槍林立,金吾衛不見蹤影,右将軍常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窗前月色裏,靠了個眼熟的人影。
樞密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下面的話盡數堵回了嗓子眼裏,渾身都開始篩糠一樣打起了顫。
皇上聽見異樣動靜,蹙了眉:“出了何事?”
龐甘看過去,不及開口,已先看清了殿外情形。
他不及樞密使慌亂,臉色卻也忽然蒼白,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手中已不剩半個得用的人,見這兩人反應,愈發不耐煩,起身便要親自查看。
不等他走出文德殿,蕭朔已叫親兵拖開了軟成一灘的樞密使,不解兵器,進了大殿。
皇上眼中閃過驚愕,卻只一瞬,便叫冷意盡數壓下。
這些年與襄王相争,宮中并非不曾積攢暗力。
此前一戰,抵禦叛軍的是禁軍,暗兵營雖有折損,卻畢竟并非迎戰主力,實力尚存大半。各路州府的駐軍,也都在向京中調遣,要不了幾日便能入京勤王護駕。
蕭朔若沉不住氣,今日便要發兵逼宮,便是親手将護駕有功的重臣變成了叛逆。
連去一趟北疆設法迂回都不用,只憑今日刺駕之罪,就能與當初罪證并行,徹底敲死。
……自絕生路。
皇上看着殿外黑壓壓的禁軍,眼底透出隐隐厲色,看着蕭朔,慢慢道:“幾時來的?”
“參見皇上。”
蕭朔甲胄在身,不便全禮,擡手一躬:“太師說我不知死活時來的。”
蕭朔直起身,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龐甘:“見皇上與幾位大人議事,臣不便打擾,在殿外等了等。”
龐甘一言不發立在一旁,臉色愈白一層,額頭滲出些冷汗。
皇上目光陰沉,看了蕭朔半晌,終于再不作勢:“你意欲何為?”
蕭朔擡眸:“什麽?”
“時至今日,不必再跟朕裝傻。”
皇上沉聲:“你深夜入宮,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蕭朔:“皇上不知道?”
“荒唐!”
皇上再壓不住怒意,厲聲呵斥:“你深夜攜兵闖宮,打傷金吾衛,做出此等不君不臣之事,還來問朕知不知道?!”
皇上上前一步,寒聲道:“來人——”
“臣不敢。”蕭朔道,“金吾衛也并非是臣打傷的,臣來時,殿外已是這般情形。”
皇上眼角一跳:“你說什麽?!”
“臣今夜巡城,發覺刺客蹤跡,一路追蹤,竟察覺刺客是往宮中來的。”
蕭朔道:“臣心憂皇上安危,不及請命,帶禁軍來此護駕。到了殿外,正碰見暗衛與刺客厮殺,金吾衛叫人擊昏,盡數倒在了地上。”
蕭朔俯身:“臣心想保護皇上要緊,便由暗衛驅趕刺客,将禁軍圍在了文德殿外。”
“信口雌黃!”龐甘咬牙,“若真有刺客,為何殿內沒聽見半點動靜——”
皇上忽然想透,厲聲呵斥:“住嘴!”
龐甘打了個激靈,堪堪閉上嘴。
皇上疾步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子,看着殿外沉默伫立的浩蕩禁軍。
更遠的地方,有極缥缈的厮殺與兵戈聲,卻因為被禁軍攔得太遠,叫窗子一隔,竟半分也無從察覺。
……
與當年一模一樣。
端王斃命禦史臺獄,禁軍幾乎嘩變,雲琅壓制禁軍、同暗兵營死戰,鎮遠侯府明火執仗,只待呼應發兵。
文德殿被襄王借來的親信以護駕為名圍得水洩不通,刀兵聲聽不見,急報進不來,殿內人對京中變故一無所覺,終于逼得端王妃在宮前持劍自盡。
皇上眼尾隐隐一縮,看着眼前的蕭朔,仿佛看見了個挾着霜刀雪劍回來、步步滲着泉下故人血,逐項清算的怪物。
雲琅……雲琅。
是雲琅将這頭怪物扯出了荒涼死寂的凍骨苔原,一條一條斬斷了他身上的枷鎖,磨利了他的鱗爪,将他從萬劫不複裏放出來。
皇上臉上滲出再難壓制的兇色,上前一步,正要出聲,一支箭忽然擦着他的肩臂狠狠嘯過,紮在木梁上。
箭尖雪亮,帶出一蓬血色。
“射雕手……射雕手!”
樞密使吓破了膽,嘶聲喊道:“他們還有射雕手!快跑……”
蕭朔擡眸,眼底微沉。
西夏的射雕手,傳言百年可出一人,鐵膛鋼機,三百步外可透重劄,能射落大漠金雕。
宮前一戰,雲琅與西夏國主激戰時,便有射雕手随戰,在混戰中斃命。
誰也不曾想到,百年不出的射雕手,京中竟還藏了一個。
射雕手極擅隐蔽,箭勢如雷一擊即走,若非卷入戰局,沒了騰挪的空間機會,幾乎無法應對。
禁軍圍得再死,也擋不住數百步外不知在何處窺伺的冷箭。
皇上遇襲,人人自危,殿內瞬時亂成一團。有隐在禦駕左右随身護持的暗衛撲上來,将皇上護入暗處。
常紀躺在地上,察覺到亂局失控,悄悄起了身。
他守在宮外,見刺客來襲,本想同暗衛一道應對,看見黑壓壓的禁軍進來,便知道了蕭朔用意,自覺叫人打昏了倒在地上。
連勝下手不重,常紀躺到此時早已醒透,扯住蕭朔:“殿下,如今情形……”
“如今情形。”蕭朔道,“他下一箭便會沖我來。”
常紀心頭一寒,看着蕭朔仍平靜的面色:“殿下可有法應對?!”
蕭朔按了按右腕,沒有說話。
西夏人還有一名射雕手,縱然今日設法應對了,來日北疆一戰,只怕也要對上。
雲琅帶兵,定然要親上戰場沖鋒陷陣,若仍有射雕手未除,隐于暗處冷箭偷襲,風險重重。
若不能将射雕手在此地擒獲誅殺,來日北疆,便是心腹之患。
常紀看他神色,隐隐生出不安,皺緊了眉:“殿下?”
蕭朔搖了搖頭,凝神看着長箭箭勢。
要追出射雕手,只有順箭勢倒溯。
都虞候與連勝在外圍,追着箭來的方向,應當能追出大略所在。
“他也警醒,若看不見要射的人,只怕不會頻頻出箭。”
常紀擔憂道:“可皇上被護得嚴,殿下……”
常紀話音未落,看着眼前變故,錯愕焦灼:“殿下!!”
蕭朔在窗前稍稍一站,迅疾避閃,一支長箭挾着千鈞之力,紮牢在殿中木柱上。
“殿下何必這般冒險!”
常紀急道:“縱然今日捉不住這射雕手,叫他走了,也——”
蕭朔一言不發,凝神盯着窗外,千鈞一發,再度險險避開一箭。
常紀忽然醒過來,也閉牢了嘴。
這名射雕手的箭勢準頭,更勝過那天混戰中擊殺的那一個,若今日不能捉住誅殺,來日危險的就是帶兵攻城的雲琅。
宮城之中,尚是禁軍主場,若叫射雕手回了邊塞大漠,便是活活縱走了一個殺星。
箭勢越來越沉,一箭比一箭兇狠,勁風刮得人背後生寒。
常紀眼看一支箭遙遙飙射過來,再忍不住,要拼死上去将蕭朔撲開,才一動,卻忽然察覺出不對。
箭的力道仍在,卻偏出了十萬八千裏,斜刺裏直紮入牆面大半,稍偏些便是叫暗衛團團護着的皇上,皇上臂間血流如注,叫暗衛扶着,眼中一片驚懼,臉色煞白。
窗外靜下來,再不見落雕長箭。
常紀心仍高懸,攔着蕭朔,低聲道:“眼力再準,豈會只憑這幾箭就能将人找着?還是那射雕手佯作停手,其實誘我們出來……”
蕭朔不置可否,斂住披風被箭風凜破的邊緣,擡眸看過去。
常紀一怔,也跟着遙遙一望,不由瞪圓了眼睛。
雲琅立在殿頂,拍了拍身上灰塵,随手将擊碎肩胛廢去雙臂、已然昏死的射雕手自殿檐扔下來,由禁軍撲上去捆縛結實。
檐下風燈黯淡,遠不如天邊月明朗。
雲琅不緊不慢在殿檐上坐了,翻出個不知藏在何處的暖爐在懷裏揣着,擦淨手,撿了塊點心朝下頭遠遠一晃。
蕭朔垂眸,在殿中掃了一圈,去取才沏好的一壺上等碧螺春。
上下一片寂靜,人人噤聲,看着殿檐上的人影。
皇上咬緊了牙關,神色變換不定,叫暗衛左右攙着,死死盯住那個無數次叫他夢魇的影子。
燈昏燭暗,月色清寒。
雲琅坐在檐角,眉峰冷且凜冽,朝他笑了笑,随手掰去了屋脊的瑞獸游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