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殿前司的都虞侯守了半日, 終于等來蕭朔,沒半分耽擱,将人領去了陳橋的駐兵營。
“兄弟們早盼着殿下能回來執掌。今日聽了些消息, 個個坐都坐不住。”
都虞侯引着蕭朔, 邊走邊道:“只可惜這些年,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閑置,舊部也都被打散重置,要整頓起來怕也需些工夫。”
都虞侯笑了笑:“殿下大概已不記得末将了。末将叫秦英,是連勝連将軍的部下, 當初也曾在朔方軍中待過一年,做到過都尉……”
“記得。”蕭朔道,“你是寧朔的騎兵都尉,打過好水川之役。”
“中九箭, 斬首十七人, 帶所部殲西夏左翼鐵箭營。”
蕭朔掃過一圈破敗營房, 斂回視線:“随軍回京養傷, 領軍功入的殿前司。”
秦英愣了下, 有些詫異:“殿下如何連這個也——您已調了樞密院的歸檔不成?”
“只是有人曾将你們托付給我, 當時一并附了些卷宗罷了。”
蕭朔問:“殿前司這些年, 被克扣了多少軍饷銀兩?”
秦英立了一刻, 自嘲扯扯嘴角,低聲道:“原來……當真還有人記得殿前司。”
秦英很識趣, 清楚蕭朔不願在此事上多說, 也并不多問, 随着他往前走:“軍饷銀兩欠了多少,早算不清楚。縱然不罰,大半也都還沒到我們手中, 便叫層層剝淨、榨幹了油水。”
“熬不住的都走了,或是找門路去了別處,或是還鄉做些小買賣。街口那家賣環餅煎茶的鋪子,就是咱們一個散祗候回家開的。”
秦英笑道:“這些年,弟兄們倒也習慣了這等情形。總歸糊口尚夠,有家室的,大家便都幫襯着些,過得倒也不差。”
蕭朔聽着他說,停在演武場外,看了看裏面正訓練騎射的兵士。
“這些話殿下只聽聽,心中有數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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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英看他神色,忽然想起件事,忙又道:“若是軍饷上受了委屈,切不可與樞密院再起沖突了。”
京畿之地,向來沒什麽事能瞞得結實。冬至大朝的争執早在城裏傳開,說法雖然紛纭,卻總歸大致差不出太多。
這幾日京中百姓議論得最多的,就是琰王與虔國公為了同戎狄議和的條目,竟在大朝之上,當着皇上的面便同樞密院那些官老爺吵翻了天。
“弟兄們……聽說此事,高興得夜裏個個睡不着。”
秦英低聲道:“殿下不失先王爺昔日風骨,是家國之幸。只是……”
蕭朔看着演武場中:“只是什麽?”
秦英靜了片刻:“當……先自保。”
蕭朔眸底暗了一瞬,沒說話。
他方才便看見了某樣東西,此時徹底看清,徑直繞過木栅,朝演武場裏走過去。
“此次是皇上不與殿下計較,反倒将殿前司還給了殿下。”
秦英咬了咬牙,追上去:“若是往後,再有這等冒犯天威之事,當真惹怒了皇上,豈非又是一場當年——”
蕭朔停下腳步,漆黑眸底被什麽猛地一撞,隐隐洩出些如刀的凜冽殺意。
秦英叫他周身冷冽一懾,心頭一跳,下意識駐了足。
“我心中有數。”蕭朔低聲說了一句,走過去,拿起劍臺上的一柄無鋒重劍,“此事不必再提。”
秦英低聲道:“是。”
秦英出身行伍,也不少在沙場拼殺,竟仍被方才那一瞬所撼。他此時心中仍有些餘悸,在一旁站定,又特意細看了看。
蕭朔端詳着那柄劍,方才的殺機一閃即逝,此時已只剩下了平日裏的冷淡漠然。
若是不細看,幾乎要以為那一瞬只是眼花的錯覺。
“殿下喜歡這柄劍?”
秦英壓壓心中念頭,走過去,接過劍看了看:“這是宮裏将作監特制的,仿的是古劍巨闕,雖然看着尋常,其實比普通長劍重得多,禁軍也只制成了兩柄。”
蕭朔看了看,伸手去碰劍鋒。
秦英神色變了下,忙将他攔住:“殿下不可!”
秦英取過劍鞘,将劍仔細扣好,接過來:“這劍看着沒開過刃,其實只是蘸火時額外加了一道,鋒利得很,是專門拿來擊殺重犯的。”
蕭朔垂眸:“侍衛司那一柄,在何人手裏?”
“不好說,他們那邊有暗衛,身手比尋常禁軍高絕許多,誰用都是一樣的。”
場邊就有稻草假人,秦英握牢劍柄,出劍刺在草人胸口,借勢一送一擰:“殿下看,劍刃有倒鈎血槽。若是一擊得手了,這樣先擰轉再回拉,不死也能去半條命。”
殿前司這些年沒接下什麽緝兇殺犯的诏命,這柄劍閑置着無用,又實在太過兇悍淩厲,索性就拿來鎮了演武場。
秦英叫人将劍收好了,回來時卻見蕭朔仍立在稻草人前靜靜出神,有些不解:“殿下?”
“将各班直、步騎諸指揮名錄找出來,兵案、倉案、騎胄案的過往賬冊,法司卷宗,一并送去我府上。”
蕭朔道:“明日寅時,演武場點卯。”
秦英一時幾乎沒能回神,錯愕半晌,看着他沒說出話。
蕭朔淡聲:“有難處?”
“沒有。”秦英倏而回神,搖了搖頭,“只是——”
秦英靜了片刻,低頭咧嘴笑了下:“只是覺得,殿下此時的樣子,竟叫末将想起了一個人。”
蕭朔斂眸,将視線自草人被絞開的猙獰豁口上收回,朝演武場外走出去。
秦英跟上他:“殿下。”
“父王掌兵,向來只叫屬下姓名外號,從不說這些話。”
蕭朔道:“你想起了誰,本王沒興趣,也不想知道。”
秦英滞了下,攥了攥拳,還是追了幾步:“殿下……聽末将一言。”
蕭朔被他扯住衣物,蹙了下眉,停在原處。
“當年之事……錯綜複雜。我等只是武人,一腔血氣之勇罷了,許多事想不清楚。”
秦英垂頭靜了半晌,低聲道:“可當年那個案子,唯獨對殿前司和端王府,是全然不同的。”
蕭朔眸底黑沉,像是不見底的深淵寒潭:“有何不同?”
“當初雲少将軍究竟做了什麽,為的是什麽……于旁人,或許是一場冤案,一場陰謀,一場算不清的糊塗血賬。”
秦英道:“可唯獨對端王府與殿前司……這是場家變。”
秦英啞聲:“自此一案,家破人離。”
蕭朔立了一刻,轉過身。
“誰對誰錯,誰忠誰逆,我們都不知道,也分不清。”
秦英眼眶慢慢紅了,哽了半晌,慢慢道:“可我們——”
秦英閉了眼,跪在地上:“還請殿下……對少将軍,高擡貴手。”
蕭朔背對着他,不見回應,身形漠然。
“雲少将軍是自家的人。”秦英膝行幾步,“自家的人,打斷骨頭也有筋連着,有什麽恩怨,關起門來好好問清楚……”
秦英咬緊牙關,一頭死死磕在地上。
此處清淨,少有人經過,除了風聲過耳,就只剩下零星蟲鳴。
不知隔了多久,他再擡頭,眼前已不見了蕭朔的影子。
琰王府早得了消息,回府的馬車一早便守在了陳橋大營外。
老主簿不放心,特意親自跟着車來接王爺。眼睜睜看着蕭朔掀開車夫的鬥笠檢查了半晌,又在車廂上下內外,盡數一絲不茍地審視了一圈。
“王爺。”
老主簿跟着轉了一圈,試圖勸阻:“小侯爺的确沒跟着車來,當真沒藏在什麽您看不見的地方……當真不在您給小侯爺做得那個暗匣子裏頭。”
老主簿看着王爺掀暗匣蓋子,瞄了一眼只有五寸見方的暗格,小心提醒:“有些許小,小侯爺怕是藏進不去……”
“……”蕭朔合上暗匣,心平氣和:“我知道。”
老主簿閉了嘴,守在車邊,神色仍有隐約擔憂。
“我不是——”
蕭朔有心解釋,按了下額頭:“罷了。”
只是話本上說,兩人裏的一個出去做事,在上了回家的馬車時,大都會發現些藏着的糕糖點心。
不是什麽要緊的事,算是彼此間的小雅趣。
雲少将軍向來灑脫不羁,從來留神不着這些細節。不然也不會當了三年京城閨閣女兒的思嫁榜首,身邊卻只端王府世子一個,旁的半個人也見不着。
蕭朔無心多解釋,上了車阖目養神,靜坐一陣,又吩咐道:“過龍津橋,觀音院背後,繞甜水巷一趟。”
老主簿當初常走這條路,一聽便想起來了:“您要帶些點心回去嗎?
“他這幾日又琢磨着糖水蜜餞,大抵是嫌藥苦了。”
蕭朔翻過那塊腰牌,碰了碰:“街頭那家的荔枝膏和糖絲線,沒能要來方子,府上做不出味道。”
老主簿尚且記得當初的事,笑道:“當年咱們府上四處搜羅點心方子,鬧得滿京城都不得安生,好幾家點心鋪子去找先王主持公道。”
“先王那時候還以為,您是要立志開家糕點鋪。”老主簿道,“氣得滿王府追着您揍,結果一不小心,掉進了拿來裝小侯爺的坑裏,崴了腳三日才好……”
蕭朔靜了片刻,慢慢道:“父王那時追着我揍。”
老主簿心說莫非是因為您說話實在太慢,不敢擅言,順勢接着問:“是為了什麽?”
蕭朔:“是因為我的确立志要開家糕點鋪。”
老主簿:“……”
老主簿從不知自家王爺志向這般廣大,愣了半晌,一時竟頗有些餘悸:“您那時總歸也是王府世子……好好的,怎麽想起了做這個?”
“少時鑽牛角尖罷了,沒什麽。”
蕭朔閉着眼睛:“後來又想開酒鋪,如今才知道,他要開的原來是帶館子的客棧。”
“……”老主簿張了張嘴:“小侯爺嗎?”
蕭朔點了下頭,垂眸道:“我若開了客棧,他會叫我當家的,還會叫我官人。”
老主簿心情一時有些複雜,欲言又止,沒忍心叫醒王爺:“這樣。”
蕭朔将雲琅扒着門亂喊的情形提出來,細細想了一陣,擡了擡唇角,靜靜靠回去。
老主簿始終擔憂他的心神,一時竟看不出半分不妥,反倒有些忐忑:“王爺?”
蕭朔睜開眼睛:“何事?”
“您今日心情不錯麽?”老主簿小心道,“皇上沒同您說什麽?小侯爺——”
老主簿回了神,忙閉上嘴,頓了頓又道:“小侯爺與我們在府裏,還惦着宮中情形……”
蕭朔點了下頭:“皇上給了我父王當年的腰牌。”
老主簿心頭狠狠一沉,跟着馬車,沒說得出話。
蕭朔入宮後,老主簿帶人在府上釘窗戶,看着小侯爺憂心忡忡在書房裏磨了幾百個圈,擔心得就是這個。
那塊腰牌沾着過往淋漓的血,也載着太過幽沉的過往。
皇上那日沒能靠罰跪折了琰王的心志,今日就會順勢賜下這一塊腰牌,翻扯出過往從未痊愈的沉疴痼疾,來刺蕭朔的心。
“談及此事時,又說起了當年朔方軍兵圍陳橋大營的事。”
蕭朔道:“我才知道,雲琅的傷竟是他叫人下的手。”
老主簿愕然站定,臉色白了白。
“是種很古怪的劍,傷人後的創口看着不大,內裏卻會被劍刃倒鈎攪開,又有暗槽引血,傷得極深。”
蕭朔垂眸,看着腰牌流蘇上早已洗不去的暗沉痕跡:“我看了在草人上刺出的傷口,若是高手施為,一劍便能去半條命。這等傷要徹底養好,少說也要卧床靜養、一動不動躺上兩三個月。”
蕭朔道:“傷口掙開一次,便是前功盡棄,又要重新再慢慢調養。”
他越平靜,老主簿反倒越不安,啞聲道:“王爺,您心裏難過,不妨發洩出來,別這般迫着自己……”
“什麽?”蕭朔看了他一眼,将腰牌倒扣回去,“我不難過。”
老主簿放不下心,仍看着他。
“每次都是這樣,我入宮,或是勾起心中怨憤,或是知道了些當年舊事,心思動蕩六神不守。”
蕭朔道:“然後他便要來開解我,使勁解數,設法哄我高興。”
老主簿心中沉澀難解,卻還是忍不住想了半晌,遲疑道:“您說的可是雲小侯爺故意同您吵架,上趕着來碰您的瓷、說被您打疼了屁股,給您在後花園烤了頭烤全羊,拿匕首紮着喂您,至今還剩大半頭沒吃完……”
“是。”蕭朔蹙了下眉,“莫非這些還不夠叫他費心?”
“……”老主簿無話可說:“叫。”
蕭朔點了下頭:“正是。”
“我将他留在府裏,要過得不是這等日子。”
蕭朔道:“不是日日替我擔憂,天天惦着我是不是這裏牽動了舊事,那處翻扯了過往。自己一身病傷,還要來照顧我的心神。”
老主簿靜了半晌,低聲道:“您如何能這麽想?小侯爺與您本就是相互扶持的。您困在府裏,熬了這些年,如今小侯爺好不容易回來了……”
蕭朔:“自當良辰美景,翻雲覆雨。”
“……”老主簿:“您知道翻雲覆雨的意思嗎?”
“不知道。”蕭朔從容道,“他懂得多,來日我再問他……如今我要做的,便只是眼下的事。”
老主簿想說話,擡頭望了一眼,神色微變了變,堪堪閉上嘴。
“眼下要做的事,還有幾樁。”
蕭朔道:“如今我既已節制了殿前司,理當設法震懾戎狄,也該整頓殿前司這些年混亂的軍制糧饷,重新恢複殿前司戰力。”
“此一項,只怕還要他來幫忙。”
蕭朔不叫自己走神,凝神靜思着:“今早皇上見的人,向來并非等閑。雖然身份不明朗,說得卻是‘外臣’。”
“京中所說外臣,不是地方官,便是藩屬王爺。本朝王爵不世襲,親郡嗣公,層層遞削,不奉召不準進京,是藩屬郡王以上才有的禁令。”
蕭朔停了話頭,敲敲車廂:“聽懂了沒有?我不知你哪些地方不清楚,若是一知半解,便自己打斷問。”
老主簿微愕,忙扭頭看了看:“王爺,您怎麽——”
“看你才是野兔子。”雲琅剛掠到馬車上偷聽,頭昏腦漲聽了滿耳朵的朝堂密辛,氣急敗壞掀了車簾,“不是在想事麽,耳朵怎麽還這麽靈?”
“我不曾聽見,你的影子遮了一角窗戶。”
蕭朔靜望他一陣,神色緩了緩,溫聲道:“進來。”
雲琅頗不服氣,看了看那一角窗子,想不通:“就這麽點一小塊!你如何知道就是我?若是随便飛來只家雀——”
“那便顯得我格外沉穩風雅,以草木花鳥為友,同只家雀也說得上話。”
蕭朔看着他:“史書上那麽多謀臣,又不是個個習武耳聰目明。你以為身手功力皆不如你的,平日要如何裝得運籌帷幄、指揮若定?”
雲琅從不知這些訣竅,一時愕然,身心震撼按了按胸口。
“這幾日冷,進來。”
蕭朔擡手,将他自車廂外扯進來,在額間摸了摸:“等了我多久?”
“誰等你了?”雲琅匪夷所思,“我看了一個早上的玄鐵衛安插銷,又在榻上睡到現在。出去溜了個彎,恰好看見你的馬車,便過來蹭了會兒馬騎。”
“……”
馬車上的窗子只有布簾遮掩,封不住,蕭朔不打算在此處同他談這個,将雲琅被風吹透了的外衫剝開:“既然這樣,我車裏的點心大抵是叫野兔子偷了。”
雲琅:“……”
“我今日特意買來,想回去的路上自己吃些。”
蕭朔:“方才看,一片都沒了。”
雲琅:“……”
蕭朔輕聲道:“那酥瓊葉,我一向最喜歡吃。前人詩作說,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
“停。”雲琅盡力想了半天,“哪個是酥瓊葉?”
蕭朔不解:“野兔子吃的,你問什麽?”
雲琅張了會兒嘴,幹咳一聲,紅了耳朵咬着牙:“那,那野兔子偷吃完了,同我聊了會兒天。”
雲琅硬着頭皮,豁出去了:“我格外沉穩風雅,以草木花鳥為友,尤其擅與兔子說話。”
蕭朔看他半晌,唇角擡了下,伸手将雲琅攬住,擁回冰冷胸肩。
“等會兒。”雲琅撐着他,“酥瓊葉到底是哪個?”
雲琅今日跟着馬車過來,在車廂裏蹲守蕭朔,不知不覺蹲餓了,便順手摸了暗匣裏的小零嘴吃。
這些東西都只能解饞、不能墊饑,雲琅吃着吃着摸了個空,才發覺竟全吃光了,一時追悔莫及。
想要再去買,卻忽然又遇上了樁有些要緊的事。
辦妥了再回來,蕭小王爺竟就這般同他翻起了舊賬。
“你同我說說。”雲琅耳根發燙,磕磕絆絆道,“我……同那野兔子商量商量,叫它還你一份。”
“難買嗎?是哪家的獨門點心?用不用排隊?”雲琅暗自盤算,“我明早和野兔子準備去殿前司的演武場看看,正好去幫你買了……”
“我自去便是。”蕭朔撫了下他的額頂,靜了片刻,又道,“殿前司的人很惦着你。”
雲琅不料他忽然說起這個,怔了怔,低頭啞然:“是,殿前司就沒一次抓着我的。我那時自房頂上滾下來,就掉在他們面前,他們一個個死瞪着我,硬說沒看見叛逆。”
“那時天黑透了,火把燒得燙人。”
雲琅聲音壓得極輕:“他們将我推走,對我說……快跑,往家裏跑。”
蕭朔眸底微微顫了下,肩背微繃,擡眸看着他。
“但仍不能叫他們知道。”
雲琅扯扯嘴角,笑了下:“我如今平安無恙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凡不相幹的一律決不能透露。”
兩人早商定了這些,蕭朔心中有數,閉了下眼挪開視線:“殿前司縱然是父王舊部、縱然這些年都對你暗中回護,卻畢竟人太多,眼太雜。哪怕只混進去一個半個的宮中眼線,此事一旦交了底,也勢必後患無窮。”
“等諸事了了,我去請他們喝酒。”
雲琅随手扯了塊布,往上頭劃拉着記了個提醒,斂回心神,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說。”
蕭朔很想知道自己的袖子還能做哪些事,将袍袖斂回來,晾幹墨跡攏好:“什麽事?”
“你說今日皇上見了個外臣,中間沒聽懂,最後這外臣大抵是哪家藩王。”
雲琅:
“是不是?”
蕭朔眼看着雲少将軍破罐子破摔,靜了片刻,忍回去了重給他講一遍的念頭:“……是。”
“不奉召進京的藩王,別的路子只怕查不到。”雲琅沉吟,“今日侍衛司放進城裏的馬匹商人,明日你帶殿前司接管城門防務時,再挑出來,暗地裏排查一遍。”
“排查的時候小心些,不要打草驚蛇,他們的馬鞍下面全藏了利劍勁弩。”
雲琅道:“那些全是千錘百煉的戰馬,這種馬離不開主人,主人若死了,也會跟着絕食而死。既然今日有馬隊,定然還有精銳府兵走別的路進了京。”
蕭朔靜聽着,緩聲道:“你便是去追查這個了?”
雲琅險中求勝慣了,被他一問,才反應過來,下意識便有些心虛:“我跟得隐蔽,他們定然不能察覺……”
蕭朔望着他,扶着額角,用力按了按。
“雖然有點小破劍小破驽,也沒多吓人。”雲琅盡力找補,幹巴巴道,“我一撅就能撅折。”
蕭朔按着額角,阖上眼。
雲琅自投羅網,咳了一聲,不等蕭小王爺越練越熟地擡手綁人,掉頭就竄出了馬車。
老主簿吓了一跳,忙追了幾步:“小侯爺!慢些,留神傷着——”
雲琅已掠出了馬車幾丈遠,警惕回頭,卻仍沒見着半分動靜。
老主簿神色也有些茫然,來回望了望,悄悄朝雲琅做着口型詢問。
雲琅不很習慣,繞着馬車徘徊了一陣,慢慢繞回來:“蕭朔?”
車裏靜悄悄的不見回應,雲琅咽了下,又往回挪了幾尺:“蕭小王爺?”
老主簿滿腔憂慮,又不敢貿然掀了車簾打攪王爺,急得團團轉。
雲琅橫了橫心,擡手就去解腰帶。
“小侯爺!”老主簿肝膽俱裂,“不至于此!”
老主簿牢牢按着雲琅,滄桑桑白發橫生:“您這是幹什麽?還沒回府,雖說此處僻靜……”
“自縛雙手啊。”雲琅莫名,“我外衫方才被他脫了,衣帶在車裏呢。”
“那也——”老主簿守着兩位一個話本沒看全、一個話本沒看懂的小主人,愁得跺了跺腳,“那麽多法子,如何不能想些風雅閑趣的……”
“我如何不想風雅閑趣!”雲琅委屈死了,“怪我?!他不告訴我酥瓊葉是什麽!”
老主簿愣了下:“酥瓊葉,您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還嚼作雪花聲,到底是什麽東西這般風雅?”
雲琅咬牙:“我弄個雪球,壓成餅塞他嘴裏行不行?”
“只怕不行。”老主簿低聲道,“酥瓊葉是将隔夜的饅頭切成薄片,塗上蜂蜜、牛乳、熟油制成的芡料,在火上烤酥,再散去火氣……”
雲琅:“……”
老主簿:“?”
“烤饅頭。”雲琅道,“嚼作雪花聲。”
老主簿張了張嘴,咳了一聲:“……是。”
雲琅抱拳:“知道了。”
老主簿一時拿不準蕭朔心思,憂心忡忡看着雲琅戴上鬥笠掩去頭臉,解了匹拉車的大宛馬,一路絕塵而去。
少了匹馬,馬車走得比方才更見慢騰。
老主簿跟着馬車,屏息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遠遠見了個策馬回轉的人影,眼睛一亮:“小侯爺——”
“賣沒了,換了一個。”雲琅随手扔了缰繩,掠下馬背,片刻不停地鑽進了車裏,“快,張嘴。”
蕭朔頭疼得厲害,靠着車廂,正盡力斂着心神。他已下了決心,絕不再叫雲琅替自己有半分擔憂,聞聲蹙了蹙眉,撐着睜開眼睛:“你——”
雲琅眼疾手快,從紙袋子裏摸了個東西,不由分說塞進他嘴裏,擡手牢牢捂住。
蕭朔及時撐起身,堪堪沒被雲少将軍徒手噎死:“什麽?”
“炒黃豆,剛炒的。”
雲琅總算弄懂了他們風雅賢士的套路,舉一反三,鄭重扶着蕭小王爺的肩:“快點,嚼出驚雷響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