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雲琅猝不及防, 倉促閉上眼睛。
他垂着頭,靜靜坐了半晌,攢出半分心力, 笑了笑:“小王爺……”
雲琅低聲:“好不講理。”
蕭小王爺從沒打算過講理, 漠然不語,重新舀起一勺,舉在他唇邊。
好端端一把勺子,瓷質通透,細膩瑩白, 官窯第一等的上品。
硬生生被拿出了提刀抄劍的凜冽架勢。
雲琅怕他拿勺子捅死自己,靜了片刻,老老實實張嘴吃了。
蕭朔又喂他幾勺,将碗擱在一旁。
雲琅意猶未盡:“沒吃飽。”
蕭朔擡眸, 不冷不熱掃他一眼, 徑自蓋上了食盒。
雲琅沒想到琰王府竟還有了不給人吃飽飯的新規矩, 有些愕然, 目光追着食盒, 被蕭朔一路拎走:“欸——”
“回來。”梁太醫适時冒出來, “你如今傷勢未穩, 脾胃虛弱, 吃得多了不能克化。”
“還不穩麽?”雲琅愣了下,按按胸口, “已經好受多了。”
梁太醫被這兩個煞星懷疑了半輩子的醫術, 近日裏已漸超脫, 從懷裏掏出銀針,照着好受多了的雲小侯爺紮下去。
雲琅措手不及,疼得眼前一黑:“……”
“傷原本不輕, 這些年還失于調養。”
Advertisement
梁太醫診了診脈:“肺連心脈。心肺耗弱,又有積郁不散,長此以往,自然氣不禦血。”
梁太醫要替他行針,示意雲琅解開衣襟:“第一次咳出血是什麽時候?”
雲琅不知蕭朔走沒走遠,眼睛轉了轉,斟酌:“三——”
梁太醫一針紮下去。
“……”雲琅悶哼一聲:“六年前。”
梁太醫:“傷又是什麽時候受的?”
雲琅這次不說話了,只是笑,低頭輕輕揉了揉胸口。
梁太醫看着他,皺了皺眉,向緩和些的穴位又下了幾針。
雲小侯爺當年在宮中養得精細,這些年被糟踐的差不多了,瘦得筋骨分明,連新帶舊落了不少傷痕。
尤其胸口那一道刀傷。
猙獰橫亘在心口,縱然看起來早已痊愈了,也依然顯得格外怵目。
軍中铠甲有護心鏡,傷到這等致命處的機會不多。離了沙場,以雲琅的身手,輕易也不該受這般幾乎奪命的傷勢。
他不肯說,梁太醫也不再問,避開陳舊疤痕,将針盡數下完:“忍兩個時辰。”
雲琅仰卧在榻上,愕然起坐:“這麽久……”
“你拖着這傷不治的時候,怎麽沒說這麽久?”
梁太醫毫不心軟,押着他躺回去:“琰王說了,不将你這舊疾盡數去根,琰王府出五十個人,在整個京城的茶館酒肆講老夫當年那沒治好你的故事。”
雲琅:“……”
雲琅幹咽了下,想起此前聽得有關琰王諸般傳言,心情複雜:“還真很是……兇惡暴戾。”
梁太醫身心滄桑,嘆了口氣。
“牽累……”雲琅扯了下嘴角,“牽累您了。”
好好的太醫,就因為牽扯上自己,不只信了龍鳳胎,現在連名聲都保不住了。
雲琅一片好心,替他想了想:“您喜歡江南氣候嗎?我在那邊有些舊部,湊一湊錢,還能再開個醫館……”
梁太醫瞪圓了眼睛:“你也不信老夫能治好你?!”
“不是。”雲琅苦笑,“我——”
“你什麽你?!”梁太醫怒斥,“你就留在琰王府上,好好養着精細調理,又不是沒有盼頭!”
雲琅張了張嘴,低頭笑笑,沒再出聲。
“你這舊傷,七分确實兇險,剩下三分,在你自己糊弄。”
梁太醫看他半晌,稍緩了些語氣,沉聲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出了什麽事,可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有病不理有傷不治,還是看得出的。”
“你這樣的,老夫也沒少見過。”
梁太醫道:“覺得自己沒幾日可活,便不遭那個治病的罪了,只管挑着自己高興的事做。拖到死期,閉眼蹬腿了事。”
雲琅咳了咳,小心勸:“您聲音稍微輕些……”
“現在知道怕人聽見了?”
但凡醫者,向來最氣這等病人。梁太醫掃他一眼,收拾東西:“行針是通你肺脈,若要效果最好,得站起來走。”
“……”雲琅被他紮了一身,低頭看了看自己仿佛擁抱了頭豪豬的架勢:“就這麽走?”
“自然。”梁太醫莫名,“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嗎?”
雲琅咂了下嘴,猜出老太醫只怕在蕭朔那受了十肚子氣,不再找罵,安安生生閉嘴聽訓。
“不破不立,引發舊傷再通血脈,比現在疼上十倍不止。”
梁太醫生着氣站了一陣,看他不說話,才又道:“不能用麻沸散,要你自己推行血脈。”
“或者你就這般躺着。”梁太醫道,“再如何行針,無非理氣排淤,止一止疼罷了。”
梁太醫:“老夫言盡,你自己衡量。”
雲琅啞然,擡手同他作謝。
梁太醫一世聲名尚且拿捏在琰王手裏,還要找辦法治雲琅的傷,沒工夫同他客套,匆匆走了。
雲琅自己發了會兒呆,撐着胳膊,邊輕輕抽着涼氣邊躺回去。
梁老太醫一着不慎誤上了賊船,醫術卻是分毫不差的。
一組針行下來,疼歸疼,始終盤踞在胸口的壓抑悶痛卻散去不少。
雲琅趁着心神清明,合了眼躺平,在心裏慢慢盤算。
事出突然,他自顧不暇,還沒能顧得上細想昨夜刺客的來路。
他進了琰王府,在等閑外人看來,無異于自尋死路。要不了多久,就會被琰王手刃了以洩心頭之恨。
還不放心,急着要他性命的,無非實在忌憚。
要麽是怕他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不管不顧說出當年全部真相的。
要麽……
雲琅又想起那幾箱子謄抄的奏折副本,心下沉了沉,無聲蹙眉。
蕭朔當年就能跪求重新查案,從來不是任人欺瞞哄騙的脾氣,避箭雨時同他說的那些話,無疑早開始暗中調查。
這些年,他四處逃亡保命,把蕭朔一個人扔在京裏,也不知道查出了多少端倪始末。
雖然傳言多少有些偏差,蕭朔并非當真那般既殘暴且嗜血,日啖小兒三百個。但論起行事手段,一個偏激狠厲、無所顧忌,總是占着了的。
長此以往,幕後之人越發忌憚,早晚要痛下殺手。
當初那一批侍衛司的殺手追過來,雲琅就有此一慮,此時更坐不住,吸了口氣:“刀疤。”
刀疤始終守在外頭,應聲進了書房,快步走到榻前。
雲琅撐着胳膊,坐起來些:“昨夜行刺——”
“應對及時,兄弟們跟玄鐵衛傷了幾個,都不重。”
刀疤怕他費力氣,不等雲琅問完,一口氣禀報:“只是院子毀了大半……還被放了把火。”
雲琅所料不差,蹙了蹙眉。
“那時少将軍已被琰王帶走了。”刀疤道,“玄鐵衛以為琰王還在裏面,還吓得不輕。”
“刺客見了王爺進我的院子。”
雲琅沉吟:“才放的火?”
“是。”刀疤細想了下,點頭,“王爺将少将軍從窗前撲開,那些人定然看見了。”
雲琅越想越頭疼,按着額頭,嘆了口氣。
原本是件挺簡單的事。
他再熬一熬,把北疆的事了了,對得起端王交托的遺志。
就此放手,潇灑快意。
……
竟又牽扯出許多麻煩。
“少将軍不放心琰王?”
刀疤看他神色,猜測着道:“那些刺客不只沖着咱們,也沖琰王府嗎?”
“你都看出來了。”雲琅犯愁,“怎麽放心?”
“……”刀疤硬着頭勸:“琰王想來能自保的。”
刀疤不想讓雲琅再添擔子,扶他靠回去,低聲道:“少将軍當初不是說——那些事,只要您什麽都不說,就能保琰王不會有事……”
雲琅敢作敢當:“我說錯了。”
刀疤:“……”
“不行。”雲琅重重嘆了口氣,咬牙起身,“扶我起來走走。”
刀疤駭然:“就這麽走?”
“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嗎?”
雲琅甫一踏在地上,眼前就跟着黑了黑,晃了下堪堪站穩,看着愣在原地的刀疤:“還不快來扶我?”
刀疤回神,忙過去将他扶穩。
老太醫說的不假,氣血一動,舊傷跟着翻天覆地攪起來,幾乎比當年那一刀捅進來更疼。
雲琅疼得直抽氣,狠了狠心,慢慢推行血脈。
“少将軍!”刀疤不知他在做什麽,眼見着雲琅冷汗涔涔,一陣慌張,“這是要折騰什麽!躺下歇歇不好嗎?”
……自然好。
雲琅兩條腿都在打顫,閉了閉眼,咬牙切齒逼自己邁步。
原本是能躺下歇歇的。
原本也不非要治什麽破傷,無非再養幾日,好些了就設法脫身去打了那一仗。
原本再撐一撐就行了的。
也不知道蕭朔拎回來那個破食盒,裏頭裝了什麽迷魂藥。
“我得看着他……”
雲琅疼得抽冷氣:“先……再撐五年,看看……”
刀疤愣了愣,猛然擡頭盯着他。
雲琅眼前白茫,仍憑一口氣死撐着,擡手抹了眉間冷汗。
雲小侯爺打小金尊玉貴,小時候在宮裏亂跑,被桌角磕了一下,先皇後都要叫人去把桌案四角全砍成平的。
就是那一次從懸崖上掉下去,險些摔散了架,也是麻沸散鎮痛湯輪着來。
什麽時候受過這個氣。
雲琅忍着疼,低聲罵罵咧咧,翻來覆去問候蕭朔的大爺們,較着勁一般在屋裏邁步。
刀疤扶着雲琅,肩背顫了顫。
他沒出聲驚動少将軍,咬着牙深深低頭,用力擦了下眼睛。
書房窗外。
蕭朔漠然靜立,身形如鐵。
雲小侯爺對蕭朔叔伯輩的問候十分豐富,老主簿聽得心驚膽戰,讷讷:“王爺……”
蕭朔擡眸。
老主簿生怕他發怒,懸着心擡頭,忽然怔了怔。
書房窗子被拆來拆去改過幾次,如今不止沒有插銷,隔音也十分不好。
蕭朔轉身,接了盞燈提在手裏,朝園子裏繞進去。
妄議皇室,終歸不妥。老主簿遲疑了下,跟上王爺:“可要提醒雲公子一二?”
蕭朔:“提醒什麽?”
老主簿絞盡腦汁:“不,不必這般——心直口快……”
“在我府上。”蕭朔寒聲,“如今連罵個人,都要仰仗他人鼻息了?”
老主簿:“……”
老主簿心服口服:“不用。”
“昨夜刺客。”蕭朔不想再多提此事,停下腳步,“還有幾個活口?”
“兩三個,服毒前叫咱們把下巴給卸了。”
老主簿想了想:“還照老一套辦法處置嗎?”
往年府上沒這麽多刺客,可也不少來各路暗探。沒完沒了除不淨,野草一樣,割了一茬還有下一茬。
後來蕭朔沒了興致,但凡落在玄鐵衛手裏的,審也不審,一律攢着四肢綁起來,吊在王府外牆上。
有願意扛走的,也就連夜灰溜溜扛走了。
蕭朔蹙眉,靜了片刻:“不放,審清楚。”
“是。”老主簿目光一亮,忙點頭,“玄鐵衛自有手段,審戎狄斥候的,定然能問出來。”
蕭朔心中煩亂,站了一陣,又沉聲道:“慢着。”
老主簿愣了愣:“還要再加些手段嗎?”
“不。”蕭朔道,“放了。”
“……”老主簿:“?”
“打到半殘。”蕭朔道,“再裝作看不住,放跑幾次。”
老主簿聽得愕然:“還要……幾次?”
“三次。”蕭朔道:“設法把人追到書房外,喊打喊殺,多弄出些動靜。”
老主簿聽的雲裏霧裏:“為了鍛煉玄鐵衛的身體素質嗎?”
蕭朔:“……”
蕭朔阖眼,壓下無端煩躁,按了按眉心。
雲琅久經沙場,這些年又是在刺客堆裏殺出來的,警醒早埋進了骨子裏。
縱然把人困在書房,看不見外面情形,這般作勢……也未必能糊弄得住。
做得太真了,引動雲琅手下親兵,又要讓雲琅平白擔憂,麻煩更多。
……
蕭朔漠然立着,胸口郁氣瘀滞盤桓。
他閉着眼,腦中一時是雲琅說累時的苦笑,一時是雲琅徹底沒了意識時,額頭靠在他胸口,很釋然地嘆出那一口氣。
将雲琅放在榻上時,蕭朔已經幾乎沒了半分知覺。
雲琅背着的太多,已累得身心俱疲病骨支離,不願再熬下去。
他攔不住,也沒有任何立場和資格去攔。
梁太醫沒被連人帶被從床上挖來王府、醫官也還沒趕來那一會兒,蕭朔跪在榻前,看着雲琅氣息漸弱,看着雲琅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淡下去,甚至動了要不要就這麽放雲琅解脫的念頭。
可雲琅昏在榻上,偏偏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暖和過來的手,沒那麽蒼白了,昏昏沉沉的沒意識,一點一點把他的袖子往手心裏拽。
……
布料糾葛在指尖,纏得拽也拽不開。
蕭朔眼底瀝着血氣,看着雲琅扯着他的那只手,心肺被千斤巨石碾着,一點點逼出無邊怨怼不甘。
雲琅沒試過與人并肩,沒試過說出知道的事,沒試過把身上的擔子分給旁人。
沒試過将他拉上。
“連見色起意……”
蕭朔眸色愈冷,咬牙:“懷個龍鳳胎,他竟都不準我動。”
老主簿不了解他們王爺的心路歷程,吓得臉色變了數變,謹慎擡頭看了看。
“那些刺客,放了再多追幾次。”蕭朔冷聲,“只從書房外那一條路跑,跑到窗口就喊,追不上了。”
“是為了叫雲公子聽見嗎?”
老主簿終于隐約懂了:“叫雲公子以為,咱們府上護衛不力,其實沒能抓住刺客。雲公子放不下心,就不舍得走了?”
“可是……雲公子會信嗎?”
老主簿有些遲疑:“萬一雲公子非要出來幫忙,恰好看見我們一邊大聲喊一邊來回跑……”
“不然還能如何?”蕭朔冷聲,“要麽說句累了就撒手不管,要麽還沒好全就要跑去北疆送死,如何能看得住?!”
蕭朔蹙緊眉,終歸壓不住怒意,凜聲道:“莫非要我把他扒了衣服綁在榻上,鎖住手腳、往他嘴裏灌藥,求他活下去不成!”
老主簿:“……”
老主簿幹咽了下,心說您求人的方式恐怕稍微有些許狂野。
蕭朔神色冷峻,顯然仍在盛怒之下。老主簿不敢觸他黴頭,含混應了一聲,要回去交代玄鐵衛,腳下忽然一頓。
“還磨蹭什麽!”蕭朔冷聲,“去提那幾個刺客!跑不動就拴繩子,拖着——”
老主簿舉着燈籠,有些心虛,讷讷回頭:“王爺。”
蕭朔:“……”
另一頭,在屋子裏蹒跚走了百十個來回、終于決定出來透透氣的雲小侯爺披了件蕭朔的衣服,裹着蕭朔的披風,由親兵扶着,站在假山石後。
雲琅神色複雜,看了看要把自己扒了衣服綁在榻上、鎖住手腳求自己的琰王。
先下手為強。
雲琅沒叫人扶着、自己攢了攢力氣,蹒跚着一步步過去。
從袖子裏摸了摸,翻出塊加好了巴豆的點心,鄭重放在了蕭小王爺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