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雲琅打發走刀疤,又運了幾圈內力,嗆出口發暗的淤血。
他沒在意,摸了塊帕子拭淨,仰面倒在榻上。
被那群蒙面人在胸前捅的一刀,當時沒來得及處置,後來的事太多,也顧不上好生調養。
京中生變,邊境不寧,沒多久他就率軍回了北疆。
再察覺的時候,新創已成了舊患。
雲琅低咳了兩聲,閉上眼睛,扯着薄毯蓋到頭上。
傷了這麽些年,該習慣的也早習慣了,無非遇上陰天雨雪難熬些,沒什麽要緊。
難得提及舊事,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城隍廟的黑衣人。
端王在獄中冤死,端王一脈的争儲勢力也随之消散。斬草除根,蕭朔的性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幕後之人丢車保帥,抛出鎮遠侯府頂了全部的罪名。蕭朔若是也信了這個,不追根刨底談個究竟,只将鎮遠侯府當成滅門的罪魁禍首、活着的人裏只恨雲琅一個,要活下來還能容易些。
那時雲琅平了戎狄之亂,在北疆轉了十來日,好不容易才找着了個風景極好的懸崖。
雲少将軍蹲在懸崖邊上,心裏還想着,自己左右也要死,死了換蕭朔能活着,十分值得。
……轉頭就聽說宮裏有人往琰王府送拂菻國上貢的禦米。
吃這東西的人雲琅見過。起初确實能治頭疼,又能解憂抒懷,可多吃幾次就再離不得,人只知道高卧榻上,體力日衰,一旦沒了便痛不欲生。
雲琅受端王所托,自覺有管教蕭朔的責任,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邊嘆着操心的氣邊一頭紮進秦嶺,就這麽連竄帶跑東躲西藏了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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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所求也不多,無非一樁北疆安定收複燕雲,一樁蕭朔消消停停、像尋常王爺那麽活着。
可蕭小王爺眼下這個不配合的架勢,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翻扯出來殺身之禍。
困在府中,城裏朝中的情形都不清楚,北疆形勢如何,也難以探聽得到。
雲琅躺不住,撐着坐起來,敲了兩下窗子。
刀疤就在窗外守着,聽見聲響,悄悄進了門:“少将軍。”
“禦史中丞近來忙麽?”
雲琅道:“幫我給他帶句話,叫他有時間來一趟。”
刀疤看着他,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不方便?”雲琅蹙眉,披衣起身,“怎麽回事,禦史臺出了什麽變故?”
“沒有。”刀疤忙搖頭,“他上次來,被王府當神志不清轟出去了。”
雲琅:“……”
“琰王說,怕離得近了,被他傳上失心瘋。”
刀疤道:“從此不準禦史中丞進府門一步。”
雲琅:“……”
“中丞說。”刀疤跟着出去采辦,确實見過禦史中丞一次,想了想,“少将軍要見他,他可以踩着梯子,半夜扒琰王府牆頭……”
雲琅不太敢細想那個場景,按按額頭:“……算了。”
好好的禦史中丞,深更半夜,趴在琰王府牆頭上跟自己說話。
一旦叫蕭小王爺知道,刀下沒準都要見血。
說不定還會覺得這面牆都不幹淨了。
把牆扒了,祭禦史中丞英靈。
雲琅振作精神,拿了盞茶,一氣灌下去:“拿紙筆過來,我給他寫信。”
刀疤替他翻出筆墨宣紙,遲疑了下,叫他:“少将軍。”
雲琅打着腹稿,随口應了聲:“怎麽?”
“少将軍要見禦史中丞,是要打聽琰王的事嗎?”
刀疤鋪開宣紙,替他磨墨:“上次中丞說,禦史臺攢了百十份彈劾琰王的奏章,少将軍要看,都能送來。”
禦史中丞一口氣說得太多,刀疤記不住,囫囵道:“還有禮部的的,工部的,好幾個部的……”
雲琅聽得頭疼:“這是結了多大的仇?”
“京城裏,對琰王都頗有微詞。”
刀疤不很懂這些文人酸詞,回想着給雲琅複述:“只是聖上縱容,都忌憚退讓,不敢招惹罷了。”
雲琅按着額角,坐了一陣,點了點頭。
先帝雖然優柔寡斷,卻畢竟為人寬厚,向來仁慈。對蕭朔的縱容厚待,七成歉疚三成憐惜,倒沒有旁的心思。
只是……這份厚待,到了旁人手裏,便成了把刀子。
攔在蕭朔身前,替他跋扈驕縱,替他四處傷人。
說不定什麽時候,這把刀調轉過來,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收割蕭朔的性命。
“當年。”雲琅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京郊城隍廟,那個黑衣人你可還記得?”
“帶着人圍了我們,說有話要說、只能少将軍聽的?”
刀疤點頭:“記得。他腳步虛浮,氣息也不深厚,身上沒什麽功夫。”
“誰管他有沒有功夫。”雲琅失笑,“你記得他穿得什麽?”
刀疤愣了愣,搖頭:“夜太深了,只看見一身黑。”
雲琅寫好了簡信,擱下筆,将紙細細折起來。
的确是一身黑衣,卻又不只這麽簡單。
赤白缥绀織成大绶,游龍衣擺,結二玉環。
瑜玉雙珮,通犀金玉帶。
不只是皇子的形制。
當時先帝身子已日漸不好,皇後無所出,其餘嫔妃所生皇子出息的不多,一文一武。
三皇子蕭钺,受封端王,曾掌朔方軍,血戰燕雲平定北疆,骁勇善戰。
……
六皇子蕭欽,性情風雅廣交賓朋,處事周全,頗得人心。
雲琅向窗外看了看。
他記得,當年六皇子受的封號,是賢王。
“少将軍認得那個人?”刀疤微愕,“那當時怎麽——”
“認出了,也總要裝一裝。”
雲琅失笑:“他要不親自來,說的那些話,我也根本不會聽。”
整件事并不複雜,尤其他在局破局,兩方的情形,他一個人都知道了大半。
是什麽人攪動風雲,什麽人害了端王,什麽人不顧手足之情痛下殺手。
誰是蕭朔真正的仇人。
他自然從來都知道。
“到了那個份上,報仇什麽的,都暫且顧不上了。”
雲琅很清楚自己當年幹了什麽,也毫不意外蕭朔恨自己,靜了半晌,低頭笑笑:“先得活着……”
雲琅咳了兩聲,按下又攪起來的舊傷,靠在桌邊緩了緩:“那麽多人。”
那麽多的人。
他一個都沒拉住,一個都沒能救得回來。
“少将軍。”刀疤扶着他,低聲勸,“別想了。”
“的确不該想。”雲琅深以為然,點了點頭,“我想給蕭朔下點藥。”
刀疤:“……”
刀疤愣愣聽着,不是很明白他們少将軍的心路歷程:“什麽藥?”
“管他什麽藥。”雲琅道,“讓禦史中丞找,黃連、木通、龍膽草,苦參,穿心蓮……”
刀疤眼睜睜看着他挑得一樣比一樣苦,小心詢問:“少将軍可是藥喝苦了,要設法報複琰王?”
“巴豆也行。”雲琅意猶未盡,“番瀉葉是不是不夠勁?”
刀疤瞪大了眼睛。
“當初在城隍廟,我拿出端王靈位,逼着那個黑衣人立過誓。”
雲琅坐下來,又附了張紙,把傳聞中最苦的幾大藥材全列了上去:“殺兄弟、害手足,縱然享了九五之尊,夜裏也是要睡不安穩的。”
據雲琅所知,半年前,新帝還找幾個西北藏醫進宮看過夜驚失眠的症候。
有着這一分虧心,至少眼前,蕭朔還不會被明火執仗地針對。
沒有明槍,卻絕不會少暗箭。
蕭朔的身手比過去好,玄鐵衛也警惕,有刺客大體都能應付。
雲琅想了一圈,還是有點擔心,蕭朔哪天會被下點什麽藥。
“所以……”刀疤欲言又止,“少将軍決心搶在他們前面,做第一個藥了琰王的人嗎?”
“左右我困在他府上,又沒事可做。”
雲琅很看得開:“替他演練幾次,長長記性,遇上真要緊的藥也能應對。”
“再說。”雲琅扔了筆,往後靠了靠,“來日我終于死了,他也——”
刀疤咬牙,粗聲打斷他:“少将軍!”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
雲琅收了向往,輕嘆口氣:“去吧……對了,還有。”
刀疤走到門口,停下等他吩咐。
“城東。”雲琅稍一回想,“過了龍津橋直走,觀音院背後,有條甜水巷。”
刀疤頭一次在京中執行任務,有些緊張,牢牢記了三遍:“是有我們的暗樁嗎?”
雲琅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是條賣甜水的巷子。”
刀疤:“……”
刀疤俯身:“哦。”
“巷子盡頭,有家甜湯鋪子,沒有招牌。”
雲琅道:“他家的梅花湯餅,還有脆青梅、荔枝膏、櫻桃煎,每樣買兩份。”
刀疤愣愣問:“為什麽是兩份?”
“廢話,我自己不還得吃一份?”雲琅懶得同他多說,揮了下手,“快去快回,少耽誤工夫。”
刀疤原本還想問那第一份是買給誰的,被雲琅一催,不敢多話,同他行了個禮,快步出了門。
書房,玄鐵衛說完,俯身行禮:“就是這些了。”
蕭朔靠在窗前,随手撥弄着棋子,垂眸出神。
“怎麽就忽然提起這個了?”
老主簿站在邊上,皺緊了眉:“雲公子提起禦史中丞前,是不是還說了什麽別的,你們沒聽見?”
“是。”玄鐵衛面有愧色,“那些親兵結陣十分厲害,我等輕易不能靠近。”
玄鐵衛是早先那一批朔方軍,龍虎營出身,跟着端王打仗,大開大合拼殺慣了,結陣是後來護衛王府才練的。
比之雲少将軍手裏千錘百煉折騰出來的精銳雲騎,若不見血,還是有些不足。
玄鐵衛技不如人,如實禀報:“若不是後來家老叫他們出去買菜了,只剩為首的一個,我們連剩下的也聽不到。”
老主簿輕嘆口氣,瞄了瞄蕭朔神色,示意玄鐵衛悄悄出了門。
兩人在門外站定,老主簿低聲道:“你聽清了,雲公子确實說的是城隍廟的黑衣人?”
“是。”玄鐵衛稍一猶豫,“還……說了別的。”
“既然說了別的,怎麽剛才不跟王爺說?”
老主簿皺緊眉:“說什麽了?”
“雲公子想給王爺下黃連和巴豆。”
玄鐵衛道:“我們想着,雲公子大概……少年心性,氣王爺欺負他。”
當初禦史中丞在王府大罵,說了雲琅在天牢裏為護端王名譽受刑,這些玄鐵衛就已隐隐動搖,平時也對雲琅多有退讓。
這種事報了,王爺多半又要發怒,雲公子身子不好,多半經不起折騰。
“當什麽事。”老主簿啞然,“這倒不要緊。”
左右府上始終提防着飲食,采買後廚都是信得過的人,這些年來也确有幾次暗中下毒的事,都沒能得手。
雲琅謀劃的又不是什麽要緊的藥,無非多小心些就是了。
“論年紀,雲公子比咱們王爺還稍小些呢。”
王府有些年沒被雲琅折騰得雞飛狗跳,老主簿頗感懷念,搖頭笑笑:“年紀小,行止幼稚些,也不算什麽。”
玄鐵衛俯身:“是。”
“要知道他們說什麽了,也不一定要聽牆角。”
老主簿傳授經驗:“多同雲公子的親兵聊聊天,轉圜些,套套話。”
玄鐵衛目光一亮,恍然:“知道了。”
“去吧。”老主簿道:“我去回禀王爺。”
玄鐵衛應了聲,快步退下了。
老主簿回了書房,見蕭朔扔在出神,倒了盞茶,放輕腳步過去:“王爺。”
蕭朔擡眸。
“雲公子口中那個黑衣人,倒和咱們查的能對上。”
老主簿道:“監斬那日,六皇子心痛激切嘔血昏迷,卻被殿前司撞見,竟在深夜喬裝改扮悄悄出宮……”
“現在看來。”老主簿悄聲,“這深夜出宮,便是去見雲公子了。”
玄鐵衛只能聽見對話聲,知道雲琅用端王靈位逼着黑衣人立了什麽誓,便不再清楚其他。
老主簿回想着這些年查到的,盡力揣測:“按着咱們的推想,他去見雲公子,應當是為了封雲公子的口。”
“既然鎮遠侯府參與其中,當初的事,雲公子再怎麽也知道一些。要想穩妥,要麽就是讓雲公子永遠閉嘴。”
老主簿有些遲疑:“要麽——”
蕭朔淡淡道:“殺了我,永絕後患。”
老主簿臉色變了變,低頭不敢出聲。
“沒什麽不能說的。”蕭朔不以為意,“六年前,不就都知道這件事了麽?”
“往事已矣。”老主簿低聲勸,“您少想些這個……”
蕭朔道:“我不曾想。”
老主簿愣了愣。
蕭朔看了看手中茶水,忽然道:“當初賜下來的禦米……”
“王爺萬萬不可提這個!”老主簿慌忙道,“信上說的,王爺忘了?!若吃久了那東西,輕則如墜夢中渾渾噩噩,重則神魂俱喪再無人形……”
蕭朔靜坐半晌,斂淨眸底血色,笑了一聲。
……
他不曾想過往事。
是過往撕開斑斑血跡,日日逼人,夜夜入夢。
“不論……不論怎麽說。”
老主簿悄悄拿走了他手裏的茶杯,低聲道:“雲公子心裏是想着王爺的。”
蕭朔蹙眉:“他想不想,與我何幹?”
“不相幹。”
老主簿脾氣很好,點點頭,幫他們王爺完善當時的情形:“當年,您暗中開城門放了雲公子後——”
老主簿頓了下,側側身避開蕭朔倏而冷沉的神色,跳過這一段:“雲公子跑到城隍廟,定然是同喬裝打扮的……那人,做了個交易。”
“這個交易,多半是對我們有好處的。”
老主簿細細分析:“甚至于咱們府上這些年能平平安安,只怕都同當年雲公子的所作所為有關。”
蕭朔喝了口茶,放下茶盞,看向窗外。
今日天色又有些陰沉,到了這個時辰,風愈冷冽,眼見着要落雪了。
“您看,您書房的窗戶老是忘了關。”
老主簿很操心,幫他把窗戶合上:“每次關上沒多久,您就又給打開了,也不怕着了涼。”
蕭朔看着他關窗,垂了眸,分揀開棋子:“城隍廟。”
“哦,對,城隍廟。”
老主簿險些忘了,點點頭:“雲公子那時候,已經認出那人是誰了,生死之間,卻還是逼他立了誓。”
“您想。”老主簿道,“城隍廟破敗,燈燭卻都還亮着,案上有供品,牆上有塑像。”
“那人……定然帶了不少兵。”
老主簿盡力烘托氣氛:“雲公子刀劍加身,面不改色,拿出端王靈位,奉在燈燭供品前……”
話音未落,外面有玄鐵衛求見:“王爺。”
“等一下。”老主簿道,“拿出端王——”
“确有急事。”玄鐵衛耿直道,“我們問着了,雲公子還說了別的。”
“拿出端王靈位,奉在燈燭供品前。”
老主簿徹底忘了自己要說的,重重嘆了口氣:“說了什麽?”
“雲公子說。”
玄鐵衛隔着門,一字一句,字正腔圓:“端王已殁,從此,他就是王爺的父親。”
老主簿:“……”
蕭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