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嘉平元年,冬月,朔日。
汴梁,禦史臺。
雪是昨夜停的,凜風卷着嘯了半宿,将京城白茫茫壓了一層。
禦史臺人來人往,已經忙碌了整整一個早上。
“卷宗,案冊。”
禦史中丞親自帶人安排,忙得焦頭爛額:“都要齊備,不準錯漏一樣!囚車鐐铐用新的……沒有就去找!”
有人小跑着呈上了副鐐铐,中丞拿袖口一蹭,又扔回去:“怎麽髒成這樣?去擦!白布試三遍,不準見一點土鏽!”
“這一早上,囚車都換三回了。”
一個侍禦史低聲道:“什麽陣仗,皇上要來法場監斬?”
“噤聲。”旁人悄聲道,“還沒被罵夠?快去擦就是了。”
“這東西有什麽好擦?”侍禦史實在一頭霧水,抱着鐵鐐嘟囔,“擦得再幹淨,還不是一刀的事……”
前朝囚獄設在大理寺,本朝以為不妥,于立國之初改制。将地牢留在大理寺,天牢分遷到了禦史臺。
尋常犯人不入天牢,進了禦史臺獄的,不是位高權重,就是罪大惡極。
禦史臺送走了不知多少囚車,出了門走北街,不出一刻就到鬧市法場。今天這等陣仗,還是頭一回。
“跟聖上沒關系。”
老文吏走過來,俯身将案卷歸總:“今日問斬的,是內監關着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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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禦史愣了下。
任誰腳不沾地忙了一早上,脾氣也好不了。說話工夫,場院當中,禦史中丞的火氣已經壓不住地掀了房蓋:“歷來囚車也沒有簪花的!沒有!!”
衆人吓了一跳,紛紛尋聲望過去。
換了三次的囚車拾掇得整潔,車轼都擦得幹幹淨淨。
囚車裏的犯人也被吼得有點懵,從木枷裏把手撤出來,揉了揉震得不輕的耳朵。
內監專門拘押兇悍惡犯,等閑人見不着。從半月前人被綁得嚴嚴實實,連夜押進來,侍禦史也是頭一次見着這位傳聞中“極端兇惡、殺人如麻”的悍犯。
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眉目生得英氣疏朗,身上只套了件單薄的囚衣,漿洗得格外幹淨。
絲毫看不出剛提了要在囚車上插花的過分要求,犯人剛揉着耳朵,不甚在意地安撫了中丞大人,正無所事事地倚着幹草堆打哈欠。
“這是什麽人物?”
自己辛辛苦苦翻曬了三天的幹草,侍禦史一眼就認了出來,瞪圓了眼睛:“将死之人,如何還這等做派?”
“這幾年才來京城吧?”老文吏放下卷宗,“那是雲小侯爺。”
侍禦史不解:“誰?”
老文吏嘆了一聲:“知道鎮遠侯嗎?”
京城最荒敗的地方,不在京郊村落,不在道觀野廟。
在鎮遠侯府。
當年鎮遠侯謀逆兵變、構陷皇子性命,滿門抄斬,侯府也從那時起就跟着荒置了下來。
一晃五年,門上的封條早已破敗不堪,分封的王爺諸侯換過一茬,這座侯府也依然沒能易主。
“當年有人誣陷端王謀逆,害得端王殁在了天牢。”
這是天大的事,侍禦史自然記得:“先帝震怒。徹查之下,才知道原來是這個鎮遠侯膽大包天,妄圖謀逆,又構陷皇子。”
老文吏點頭:“鎮遠侯是皇後親侄,卻闖下這等滔天大禍。皇後陡聞這等變故,連驚帶痛,沒多久就也薨了。”
侍禦史心驚肉跳:“果然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不錯。”老文吏點點頭,“鎮遠侯府,正是雲府。”
侍禦史愣住:“那這位雲小侯爺——”
“那年冬月初一,先帝親自下旨,将鎮遠侯府滿門抄斬。”
老文吏道:“封城十日,殿前司将整個京城翻了一遍,盡斬雲府上下五十餘口。天羅地網,唯獨跑了一個。”
老文吏:“便是雲府的長子嫡孫。”
……
侍禦史聽得撼然怔忡,擡頭望過去。
雲琅打好了哈欠,撣了撣囚車上的浮雪,把手塞回木栅。
“雲小侯爺。”
禦史中丞自打接了這個燙手山芋,已經不錯眼盯了他半月,一雙眼盯得通紅:“禦史臺不曾虧待你。”
雲琅拱一拱手:“是。”
“酒杯是琉璃的。”
禦史中丞:“菜蔬和肉縱然平常,也都十足新鮮,一片隔夜的筍尖也沒有。”
雲琅誠誠懇懇:“有勞。”
禦史中丞:“一共三壇竹葉青,大理寺上元時送的,一滴不剩。”
“酒其實不好……”
雲琅低嘆一聲,迎上中丞陰森森視線,改口:“破費。”
禦史中丞:“仁至義盡。”
雲琅心服口服:“确實。”
“只剩一個時辰。”禦史中丞:“閣下若越獄,下官一頭撞死在這囚車上。”
雲琅:“……”
時辰未到,禦史中丞一屁股坐在地上,牢牢盯着他。
鎮遠侯府滿門抄斬是五年前的事,雲小侯爺逃了五年,也不是一次都沒被抓到過。
五年間,地方郡、縣圍剿十餘次,京城殿前司封城三次,千裏追襲七次,一無所獲。
雲琅身手超絕,又常年提兵征戰,在北疆邊境滾出一身生死之間的恐怖直覺,哪怕一時被擒住了,稍有疏忽便能借機脫身。這些年來,因着雲府一案被罷官免職的官員已不下五指之數。
禦史臺接了人,禦史中丞就沒完整合眼過一宿,予取予求,務求伺候得雲小侯爺不再跑一次。
雲琅被他盯得無奈,揉了下耳朵,正要說話,眸光忽然微動。
一隊格外齊整铿锵的馬蹄聲停在了門外。
依本朝律例,凡罪大惡極者伏法,一律北街游街、鬧市問斬。
震懾宵小,以儆效尤。
精銳騎兵黑壓壓摞在門口,将雲琅重枷鐵鐐鎖進囚車,押出禦史臺,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
“什麽來頭?”侍禦史抱着卷宗,悄聲同老文吏打聽,“殿前司還有這等兵馬嗎?”
老文吏:“不是殿前司,是侍衛司。”
侍禦史不解:“押送犯人不是殿前司的事,今日怎麽改了侍衛司?”
老文吏望了一眼,将他往後扯開幾步,搖了搖頭。
本朝京中駐兵八萬,分殿前司與侍衛司,侍衛司下又分步軍騎軍,各自都有都指揮使。二司三衙,共為禁軍,負責京城內外防務。
此次拿獲雲琅的是侍衛司的騎軍暗衛,來提人的正是侍衛司騎兵都指揮使,高繼勳。
禦史中丞親自交接,扶着囚車送出禦史臺,上前拱手:“高大人。”
“禦史臺吃齋念佛了?”
高繼勳神色倨傲,沒受禦史中丞那一禮,照囚車掃了兩眼:“此等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之輩,中丞倒是厚待。”
“禦史臺只管看押人犯。”禦史中丞道:“審判定罪,是大理寺卿的職分。”
高繼勳被他不軟不硬一頂,神色驟沉:“妄言!”
“妄言,妄言。”禦史中丞随口附和,一手牢牢把着囚車,“都指揮使還是看好人犯,小心生變……”
高繼勳冷嘲:“罪臣餘孽!僥幸逃脫幾次罷了,能有多少本事?”
殿前司屢次緝拿犯人不力,已被聖上一再斥責處罰,這個差事才落到了侍衛司頭上。
整個侍衛司枕戈待旦,雞犬不寧地折騰了大半年。高繼勳親自帶人爬冰卧雪埋伏了數日,才終于尋到破綻,将雲琅一舉拿住。
高繼勳為捉人吃盡了苦頭,眼看雲琅衣着整潔囚車舒适,更覺無端刺眼:“停車!”
禦史中丞上前一步:“高大人!”
“我朝慣例,罪大惡極之輩,游街、示衆、枭首。”
高繼勳眯起眼睛,慢慢咬字:“在這囚車裏遮遮掩掩,如何算得示衆?如何彰我朝綱、以儆效尤?”
“大人。”中丞攔在車前,“午時将至,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高繼勳斟酌半晌,忽然冷笑道:“你是怕多生事端,還是感念舊恩、暗中照拂?”
禦史中丞腳步一頓,沒出聲。
“你想叫他死得幹淨體面。”
高繼勳負手俯身,悄聲貼近中丞肩頭:“可我拿的是聖旨,奉得是皇命。”
禦史中丞臉色微變:“何至于此!世人皆知,少侯爺與雲府明明——”
高繼勳陰沉沉道:“明明如何?”
禦史中丞硬生生剎住話頭,臉色蒼白下來,不再出聲。
“來人,将雲小侯爺栓在戰馬後頭,拖行北街。”
高繼勳直起身,睨一眼雲琅,意味深長笑道:“記得,拿絞了鐵絲的牛皮繩索,往勒筋見骨了捆,免得小侯爺說不定上天遁地又逃了……”
兩個兇神惡煞的兵士撲上來,抄着牛皮繩,就要勒雲琅的雙腕。
禦史中丞還要阻攔,被侍衛司雪亮刀光一攔,長嘆一聲,失魂落魄退了幾步。
“依我看,那些流言也不過以訛傳訛。”
侍禦史遠遠跟在囚車後,低聲同老文吏道:“這雲琅哪有那般厲害?落到人家侍衛司手裏,不也老老實實?”
老文吏嘆了一聲,側過頭避開視線。
侍禦史不解,還要再說,忽覺一道厲風自耳畔掠過,寒毛陡豎,一聲驚呼憋在了嗓子裏。
那兩名兵士尚自威風不已,嘴上不幹不淨地呼喝訓斥,手中皮繩不及捆上雲琅手腕,已被兩支精鋼勁矢狠狠射穿了肩膀。
變故陡生。
高繼勳臉色變了變,佩刀出鞘,厲聲道:“什麽人!”
囚車正在禦史臺外側巷,要繞過兩條街口才到北街,此處背靠天牢,兩側高牆林立,半個人影都不見。
十餘道黑衣蒙面身影冒出來,無聲無息自高牆掠下,攔在路前。
“你等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高繼勳好歹也打過仗,一眼看出這些人身上血浸的森森殺氣,冷汗頓生:“天子腳下,豈容爾等宵小放肆!”
“高大人。”禦史中丞扯住他,“不可。”
高繼勳被他一拉,腦子驟然清醒。
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敢在京城劫囚,有心趁此機會折辱磋磨雲琅,帶的人并不多,又特意挑了個僻靜的地方。
侍衛司離得太遠,縱然支援,也要些時間。
這些人周身殺意凜然,一眼便看得出久在沙場殺人如麻,若真不顧一切豁出去,什麽亡命行徑都做得出來。
“諸位。”禦史中丞定定心神,拱手道:“京城劫囚,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等都是亡命徒,無家可抄。”為首一人嗓音怪異沙啞,聽在耳中也像是砂礫摩擦般難受不已,“放了少将軍,留你們一條狗命。”
禦史中丞咬了咬牙,攔在囚車前。
黑衣人喝道:“放人!”
禦史中丞額角已滿是冷汗,閉上眼睛,負手站直。
兩個黑衣人再按捺不住,抽刀縱身撲上。高繼勳本能拔刀相抵,卻只刀刃一交便被震得半掌發麻,不及反應,雪亮刀光已襲至面前。
禦史中丞閉緊雙目,依稀覺得刀鋒寒氣劈面而至,電光石火間一聲清脆磕碰。
寒意偏開,順着臉頰狠狠掃了下去。
禦史中丞怔了怔,愕然睜眼。
雲琅輕嘆一聲,握着手腕揉了揉。
沉重木枷被他随意扔在一旁,精鐵鑄造的鎖扣虛合着,不知什麽時候早已被解開了。
兩名黑衣人手中仍握着刀,刀身上尚有白痕。
兩枚白石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停在牆角。
“少将軍!”為首黑衣人撲上前,“快走——”
雲琅冷叱:“胡鬧!”
黑衣人一滞,俯身跪倒。
“高大人。”雲琅并不理會,轉向高繼勳,“我救你一命,怎麽報答我?”
高繼勳剛想示意身邊衛兵叫人,便被刀鋒牢牢逼住,冷汗淌下來:“你……你要如何?”
“不難。”雲琅笑笑,“你盡可以将我游街、示衆、帶上法場,以儆效尤。”
高繼勳臉色慘白,擡頭牢牢盯住他。
“今日。”雲琅俯身,拾起木枷,“沒有劫囚。”
“少将軍!”黑衣人撲跪上前,抱住他雙腿,“跟我們走!去北疆,弟兄們不怕死!縱然死也護着你!那鳥皇帝——”
雲琅擡腿,重重踹在他胸口。
黑衣人不閃不避,被他踹在地上,哽聲:“少将軍……”
雲琅阖了下眼,拎着那副木枷,朝囚車走回去。
黑衣人膝行上前,扯住他衣角。
“這位……義士。”
禦史中丞定定心神,上前道:“少侯爺随你們脫身之日,便是北疆将士獲罪之時。”
“少侯爺再逃下去,只能逃到北疆……聖上早對北疆疑慮。”禦史中丞回頭看了看,“朝堂議政,已經提了削減軍費糧草。”
黑衣人周身狠狠一顫,愕然擡頭。
禦史中丞低聲道:“少侯爺……求仁得仁。”
黑衣人目色惶恐,來回望了望,擡頭看向雲琅。
雲琅拎着那副重枷,回了囚車。
剛叱退了舊部,他神色平淡,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淩厲氣勢卻還沒來得及斂淨,坐沒坐相地懶洋洋倚在幹草堆裏,偏偏叫囚車都像是變成了戰場揮斥拼殺的戰車。
黑衣人眼底希冀一點點滅了,咬死牙關,握緊刀柄正要轉身,忽然聽見身後雲琅出聲:“刀疤。”
黑衣人狠狠打了個激靈,霍然轉身。
“誰說我是去求仁得仁的?”
雲琅笑笑:“我——”
雲琅:“……”
雲琅揉揉額頭,拍拍忽然牢牢抱住囚車的禦史中丞:“我不越獄。”
禦史中丞不信,死死抱着囚車門擡頭。
“少将軍!”黑衣人眼中迸出驚喜光彩,“你不會死,是不是?你早有辦法——”
雲琅颔首:“自然。”
幾個黑衣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誰都不準去法場,那邊那位高大人現在不敢出聲,一旦脫身,就會全城通緝你們。”
雲琅給自己扣上木枷:“不要急于出城,四散匿下去,在京城裏躲幾天。內城防務歸殿前司管,高大人不敢鬧大,沒辦法在皇上眼皮底下大肆搜捕。”
高繼勳神色變了又變,偏偏不敢造次,恨恨咬緊牙關,向後退了幾步。
“等風頭過了,自己想辦法出城。”雲琅回頭朝他和和氣氣一笑,轉回車前,不緊不慢道:“若是混不出去,也不必回北疆等我了。”
黑衣人們早已一掃頹色,齊齊朗聲應是。
為首的一個又上前,緊攥着囚車追問道:“少将軍,你有萬全之策了,是不是?”
“放心。”
雲琅成竹在胸,篤然笑道:“倘若沒有萬全之策,我又如何敢來自投羅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