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野孩子
東南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說好了來這邊是找太上皇商議事情的嗎?怎麽皇上好像非常生氣地跑了出來?貌似,眼裏還有點淚花?東南扯着馬缰繩,心驚膽戰地跟在睿兒的身後,眼看前面那匹馬越跑越快,只得狠下心來揚了坐騎一鞭子。
“嘶——”
“別鬧騰,好好地給我追上!”東南扯緊缰繩,手裏的鞭子發一狠勁,又抽了一鞭。他自己何嘗不心疼?這可是精心養了好些年的馬駒,從來沒舍得打那麽狠!
然而前面那匹馬跑得也快,不狠一些跟丢了怎麽辦?
“爺!您慢些!”安泰鎮的城郊官道上,睿兒縱馬疾奔的畫面依舊沒有得到半點的停歇;東南跟在後頭,瞅着他甩鞭子的力道以及馬的走向,不由得蹙眉:看這模樣,主子這是要去連家村的節奏啊。
——
他連自己想知道什麽都不清楚。
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想脫離那個無所畏懼的父皇,他只是單純地想讓自己任性一回,得來一些原本想得到的答案。事實上他冷靜過後也明白,他絕不可能回到他親生母親的身邊侍奉左右,他在天邊的高度活了十多年,他受不了在地底過日子。
不是他嬌生慣養,而是他的骨子裏養出了傲氣。
“皇上,怎麽了?”
東南站在他身邊已經快有半個時辰、他也愣了差不多有半個時辰了。東南望了一眼遠處那戶普通人家,皇上幹嘛在這裏一直站着?仔細打量了好久,看得出來那只是普通的母子,沒有半點可疑之處啊?
“東南,你看出了什麽?”
睿兒站在原地,許久吐出來這麽一句話。
那癡呆的婦人,那黝黑結實的憨厚青年,原來這才是我原本的親人麽?睿兒呆呆地望向那牆根下喃喃自語的母親,她似乎記不起任何事情,只是自顧自地說着話,自顧自地笑着;而那青年,安分守己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劈柴種樹做飯,偶爾還和母親說幾句話。
雖是粗茶淡飯的日子,卻也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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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東南扯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沒看出什麽…這不就是一戶普通的人家麽,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是咱們大延老百姓的真實寫照啊!皇上,是不是覺得這些年大延變了不少?我記得以前跟爹娘來連家村,這一塊都是殘垣斷壁。”
東南的這番話,就像是寺廟裏的撞鐘,一下子撞擊着他的心髒。
“老百姓的真實寫照…”睿兒反複地念叨着這個詞,忍不住那湧出來的眼淚。“東南你說的沒錯…”即便我沖出去跪在她跟前相認,那又可以如何呢?她不會記得我的……即便記得,可是我的文韬武略能做飯吃嗎?能幫忙幹活嗎?
甚至他們的平穩日子,都是子桑家給的。
對。
睿兒突然想到了這個關鍵的地方:那麽重要的角色,為什麽父皇會留着?她既是女子之身,天下江山是她追逐了一生的所在,難道她就不怕這些人供出了她的一切嗎?睿兒想到了一個不想承認的答案。
是子桑聿留了他生母和兄長的性命。
“皇上,這戶人家…是不是有什麽端倪?”東南有些愚鈍,他只知道主子對這個地方敏感,除了有問題,還能是什麽?“要不要屬下在附近排查排查?說不定可以套出一些線索…”
“你別亂來。”睿兒冷聲回答着,眼神的不經意一瞥,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就是之前進連家村,一直引路還介紹這戶人家的漢子嗎?
——
“哎哎哎這位貴人,有話好商量,不要動刀動槍的…”
東南奉命攔下了這個漢子,手裏端着一把極為鋒利的匕首抵在他喉間。那漢子當即變為一副慌張的神色,看着他們二人一個勁求饒,倒是看不出有僞裝的神态。
“不要裝模作樣。”睿兒臉色變得狠唳、那麽多年還不了解父皇身邊的暗衛眼梢嗎?尤其是那些勝任暗衛長的暗衛們,演技都是相當的出色!就連唱慣了戲曲的伶人都比拟不了,何況就那麽一個膽小怕死的神态?“你若是認真回答我的話,我饒你不死。說得刻板一些,我也是你的主子。”
那漢子眼裏閃過一絲猶豫,沒有說話。
“東南你先退下。”
“可是…”萬一他有什麽小動作要傷害你咋辦?東南本想留在原地控制住這漢子,然而礙于自家主子的眼色,還是不甘心地走遠了。
待我走到馬兒那個地方盯緊他們,一有不對勁,立刻縱馬而來!東南心想。
睿兒又看回這個漢子。
除了周圍的北風聲,便是凝固的安靜。
“我知道你是父皇的人,不要在我面前裝無知了。”睿兒沒有讓他回答,而是直接替他說出了答案。“本來我對你便有些懷疑,今日再一次見到你,我便确定你當初出現在我身邊的原因。是不是父皇讓你這樣做的?”
那漢子眼神往地下看,抿着嘴還在猶豫。
“反正我都知道那麽多了。”
“的确是少主安排的。”
子桑家的暗衛一貫稱呼子桑聿為少主,稱柏傾冉為夫人。既然這漢子這樣回答,那便必定是子桑聿身邊的人。睿兒聽到這一句回答,心裏更是有不知名的情緒在蔓延,像是松了一口氣、可是又像沒有抓住任何東西。
“那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現在的他,只想知道更多的真相。
那漢子眨巴幾下眼睛,聲音低沉。
“當年,柏道成還是皇帝的時候,讓夫人假冒懷孕,想等少主兵臨城下,以此要挾。那時候少主經過考慮,決定串通寧宮裏的太醫,謊稱夫人肚子裏頭真的懷了子桑家的孩子。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讓日後奪了天下,還能有一些繼承血脈的理由。”
“可是少主和夫人皆是女兒之身,女子之間,哪裏有什麽懷孕生子的事情。那時少主還遠在南方,這邊負責照顧夫人起居的暗衛長新東和新南,奉命走訪各地,為的就是尋找合适的嬰孩替代夫人的假骨肉,将來大了,能繼承大統。”
睿兒心下一沉、原來,是新東和新南負責這件事?
“那時候兵荒馬亂,各個地方都有着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也有很多生于亂世而不得善終的孩子。新東新南兩位暗衛長帶領部下四處搜尋,最後找到了安泰鎮的一個人販子,也物色到一個懷胎已久、臨盆在即的婦人。”
“那個婦人的身世,也是凄涼。聽聞,她本是一戶富貴人家的女兒,那年門當戶對嫁了一個夫君,本是琴瑟和鳴,夫妻和睦;然而戰亂之年,夫家家道中落,這婦人被夫家出賣,輾轉到了風月之地。”
“後來,她懷了一個客人的兒子。那時候這孩子的生父本要給她贖身,娶了她當小妾;然而風月之地的妒心太重,她也因此被人陷害,毀了容貌。…毀了容貌之後,她只得帶着自己那剛出生的孩兒四下流浪,孤兒寡母,日子艱難,終是…瘋癫了。”
“瘋癫之後,她又被巡城的士兵人渣占了身子,又懷了身孕…”
睿兒聽着他的一字一句,只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久久不能回神。
“後來呢。”
那漢子望了他一眼,方才續道:“後來,暗衛長把人販子殺了,把巡城的人渣殺了,将這個婦人接了回去。足月之時,這個婦人生了一對龍鳳胎,因其母有着和少主相近的眉目,生下來的孩子也像極了少主……少主吩咐,不得奪這婦人的性命,秘密安排這個婦人和她的大兒子定居連家村,鄰裏照應。”
“還給這大兒子取了名字,叫子安。”
這樣的事實,會不會無知最好?
睿兒循回自己剛才聽到的內情,不由得苦澀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和楠兒就是這個婦人同那些…巡城人渣所生的…雜種?我兄妹二人生下來的身份,其實只是這世間上爛如地底泥的人物?”
那漢子聽了這話,忙跪了下來:
“小主子…”
“你也別喊我作小主子,我受不起。”
“不,少主說過了,從你們誕生的那一天起,你們便是子桑家的人;屬下乃世代效忠子桑家的暗衛之一,對少主的話言聽計從——小主子,莫要執迷不悟了,若是沒有少主,你和小公主哪裏有今日這般場景?少主費盡心血栽培你和小公主,為的便是讓你們把大延的河山好好傳承下去,如此,才不負天下人啊。”
那漢子的話字字錐心,睿兒聽得心如刀割。
沒有子桑聿,的确,他跟楠兒只是沒爹的孤苦孩兒,指不定會在這世上流浪多少個時日。如今,那禽獸的生父已死,生母安好,胞兄安好,算得上是阖家安康;而他,生來便賦予子桑姓氏的自己,将來的血脈也會一直成為子桑家的一份子,受萬民跪拜。
天下大統。
“你知道諾弟的事情嗎?”
他當然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既然自己和妹妹不是子桑家親生,那麽這個自小與子桑聿不相像的人,就更不是血緣至親了。
“諾公子…是那已故的淩妃白秀親子,其父、是天命年時西南邊作亂的叛軍頭目,在一次夜闖皇宮的時候被暗衛擒拿,最後還沒有經過審訊,便已經咬舌自盡。”
“呵、”睿兒禁不住一聲苦笑,大延的開國傳奇皇帝,膝下竟都是不知爹娘的野種!這是一件多麽諷刺的事情……這到底是皇朝的喜訊,還是皇朝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