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心頭恨
天命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建國日。
天命帝子桑聿頒下傳位诏書公告天下,即日由嫡子子桑睿登基為帝。滿朝文武,中秋宴上行三跪九叩之禮,奉睿為新皇,高呼萬歲。
同期,天命帝庶子子桑諾封號靜王,賜封地于西北寥地;天命帝嫡女子桑楠封號長寧公主,賜京都公主府邸;另有滿朝文武有功者依次調配,有過者從輕發落,開啓全新的子桑政朝。
睿為帝後,改元‘乾治’,奉子桑聿為太上皇帝。延史評其功過,奉天命延定宗。
——
乾治元年冬。
京都以北安泰鎮。
飄着雪的城裏街道上,一個衣着樸素的女子正踏雪行走。擡眼看了看這陰沉沉的天氣,不禁詩上心頭,念了一句:銀裝飛檐枝頭挂,素裹酒幡少年來。過後,又淡笑着搖搖頭,似乎是為自己這個行為發笑,慢條斯理地在這路上遠去了。
順着城中大街往左,拐進民宅較多的幾條街巷,首當映入眼簾的,是路兩邊的高大槐樹。那人迎着雪花倒是不急不躁,似乎這樣的天氣見多了不必慌張;一直這樣慢悠悠地拐了好些地方,走了一兩裏路,方在一處小商鋪停下了腳,進了門去。
“少主可回來了,外間雪大。”
屋子裏的人見她回來,便忙着幫她拿過衣服和披風,收拾着鬥笠請她進去。裏邊的小閣裏,此時早已溫熱了炕,一陣暖意;旁邊一個泥土胚搭建起來的爐子正燒着火,熱着一些陳年的酒釀,散發出層層酒香。
那女子看着屋子裏的畫面發愣,緩了一會兒才淡聲問了一句底下人:“夫人去哪了?”
“夫人适才到後院去了,說是今日雪大,想瞧瞧那只小鹿情況如何。”
“下去吧。”
“是,少主。”
這女子便盤腿在炕上坐下,熟練地擺放着小木桌上的酒杯茶碗,又探身取了木炭往爐子裏加。安靜了一會兒,這人有點閑着無聊,就用那棍子支起了身邊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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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一開,一陣雪花飄來。
“夫人你不用太過擔心,不會有事的。”
“這般天氣,加上它的傷口久久未曾痊愈,望它眼神,實在是讓人心疼。”
窗戶縫隙裏這人一直看着外面小院裏的對話,饒有趣味地不做聲。那麽多年,冉兒疼惜生靈的性子真是一點都不變、這樣也好,日後我還可以用多年的時間來償還過往的血債,苦中作樂吧。
“什麽時候回來的?”
窗戶突然被人又敞開了一些,還在愣神的子桑聿只得看着她讪笑,“剛才進的屋,見你在照看小鹿,也就沒有打擾。進屋裏來吧,外邊天冷,莫染了風寒才好。”
子桑聿,柏傾冉。
自八月于京都皇城退位,子桑聿便和柏傾冉秘密離開了皇城。底下人裏除了知道子桑聿底細的,其他一律散了,包括那侍奉柏傾冉多年的婢女藍兒。跟随着來到安泰鎮的主要是原暗衛的各暗衛長,皆是感情較深的數人,餘下的仍舊留在京都護着睿兒和楠兒。
這是安泰鎮裏一個極不起眼的小米鋪,是自己人辦的。子桑聿放心不下睿兒剛接手江山,所以盤算着留在此處一段時間。本來也有百姓疑惑,這兒怎麽多了兩位天仙一樣的人物?但又因子桑聿換回女兒扮相,故從來沒有人猜得到這是當今太上皇,他們的傳奇皇帝子桑聿。
“今日可是去聽故事了?”柏傾冉笑着在她對面坐下,看着她的女兒妝愈發舍不得挪開眼。“你這操心的脾氣一直沒改,還是和先前一個樣。”
子桑聿幹咳兩聲,替她取了一個青花白瓷杯來,斟了半杯溫酒。“哪裏放心的下?你不也一樣沒改,光是那小鹿從收回來到今日,你都照看得極好,還說我呢。說回正題、我今天去了一趟茶寮,沒收到什麽消息。說是,那魔蛟如今沒有什麽表現,和往常一樣;諾兒他們,也在準備遷往封地的事。”
柏傾冉的一雙星影怔神在那酒杯釀液,好一會兒才輕聲答她:“暴風雨來之前,總是這般平靜。之前不是曾說,那魔蛟手底下有着一批屍兵嗎?可是近幾年都沒有風聲,想必在蓄勢待發。”
誰知道呢。
只覺得心底裏總感到怪怪的,每天都睡不來一個安穩覺——魔蛟不除,終是禍患。子桑聿眉心緊皺,也不知道那幾個人跟睿兒相處得如何了?有一萬次想着趕回京都親自看着這些事情,可是心底裏又一直勸着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
京都皇城。
夜。
子桑睿穿着一身嶄新的錦絲明黃龍袍,背手站在禦書房裏望着跟前的龍椅。十七八歲的他正是脫了稚氣的時候,同子桑聿一樣,在這個年紀準備當爹、在這個年紀成了一國之君。子桑睿神色淡漠,看着這個地方有些哽咽,感覺說不出一句話。
曾幾何時,這個地方只是那個一直崇仰的父皇的歸屬,那時候覺得,天底下只有這麽一個人适合坐到這個位置。而自己?總覺得還未成火候,怎麽就突然擔起這樣的重任了呢?不了解,也很心慌。
“皇上,他們來了。”
小內侍連呈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子桑睿手心攥緊了身後衣袍,只道:“讓他們進來吧。”
子桑聿退位的時候,曾又有另一封诏書,列出了将來輔助睿兒的大臣名單:太傅李新,吏部尚書盧錦正,翰林院首席院士徐文宏,禮部員外郎江宇行;巾帼文清将軍徐逍,一等忠勇伯胡亞寶,兵部尚書柴子權,靖勇将軍烏天佑。
這些年來秋試從不間斷,每回秋試新出的狀元郎也不斷替換人選。進士雖多,可是唯獨這八人,從當年江洲第一次秋試中舉到今天,位置雖然爬得不高,可一直是子桑聿的心腹。子桑睿當然有聽說過,光是父皇多次徹夜與他們交談,就不是一件新鮮事。
父皇信任他們,自己也應當用到他們。
“臣拜見皇上。”
“諸位卿家,平身。”
“謝皇上。”
這禮節剛過,那大胡子胡亞寶便淡定自如地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也沒管身邊人是什麽舉動,他自個兒就先放肆了起來。柴子權懵在原地,一把扯着他的衣服直喊:“老胡,你幹嘛呢,皇上都還沒說話你這樣成何體統!”
這時胡亞寶才反應回來,哎哎哎,這哪裏還是之前那個和兄弟們盤膝而坐的皇帝啊?擡起頭來看向如今的小皇帝,他一副高冷的模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讓胡亞寶心裏頭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哎,皇上恕罪,臣…臣一時糊塗了,可能是今天睡太多沒睡醒,做了些冒犯皇上的舉動,皇上…別怪罪…”
子桑睿望着他這模樣,心裏大致清楚。
有聽之前大總管連忠說過,父皇每回和這幾個心腹談事情的時候,都是直接在禦書房地板上盤膝而坐,從不按着君臣之禮來對待;今日皇帝再不是父皇而是自己,那麽這一套習慣還應不應該依循着呢?子桑睿看着他們幾人,沒有說話。
“皇上…”
柴子權等人打算給胡亞寶求情。
子桑睿吧嗒一下嘴巴,無奈一笑。
“坐吧,不必拘束。”
胡亞寶等人被這話吓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望着眼前的小皇帝。“皇上……”這個真的無所謂嗎?雖然說以前跟太上皇這樣放肆慣了,可是這好歹不是以前那位了,會不會有點以下犯上的意思啊?
“以前你們跟朕父皇不也是這樣?”子桑睿先行掀袍而坐,大方地指着自己身邊的位置:“那便按着舊時的來,朕覺得那樣也是極好的。連呈,備些手爐來,給諸位卿家。”
“是,皇上。”
這種微妙的氣氛在這雪夜又被延續。胡亞寶等人似是放心又像是尴尬,時不時看着那一臉淡然的子桑睿,看出了一些太上皇的影子來。嘛,到底是親生的孩子,若是喝多了酒眼睛模糊,還真以為跟前這個是太上皇坐着了呢。
子桑睿對這八人不熟悉,唯一交談較多的便是自小教導左右的太傅李新。李新是個聰明人,今夜随着衆人坐下的時候,便已經看出子桑睿表情裏的異樣。
“新皇登基,加上太上皇又是這麽一個傳奇的人物,皇上此刻,必定有諸多的苦。皇上不必太過憂心,是好是壞,百姓自有評價,只需做好便是。”李新的一番話,多多少少讓子桑睿心裏舒坦了一瞬。
是啊,父皇那麽耀眼,怎麽才能蓋得過或者是與之比拟呢。
後頭,這幾人又商讨一些政事。
當中之重,無非就是說到魔蛟方面、柴子權等人對此事沒有保留,把魔蛟的相關都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子桑睿幽幽嘆了一口氣,這趙乾前幾日還曾以新朝登基需要新生血液的名頭遞上來一份名冊,若不是之前有父皇的勸導,倒真有可能如了趙乾的願了。
子桑睿想起今日早朝時,趙乾那得意的嘴臉。
沒有半點證據,竟殺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