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牢孽
暑季。
這炎熱的天氣燒得人心煩,日頭猛烈,偏偏又不常下雨,搞得地表幹旱,很是難受。才入八月,京都便開始稀稀疏疏地下了幾場雨,伴随這雨點而來的,還有的便是延軍戰事報捷的消息,在子桑聿登基之前,大軍可以回到京都。
今天連信進了皇城一趟,代替子桑聿察看如今的修葺進度。基本上已經裝飾一新了,各處宮殿的牌匾也換了,用過的舊物一律清空。特別是主殿,子桑聿特意交代,還是喚作延和殿,用以早朝議事。而且登基當日,會在主殿前祭拜祖先。
禦衣局的人送來了一些衣袍,恰好碰見連信;連信也是好久沒探望子桑聿,便和他們一同前往。
行宮內,這人笑得正歡。
暑天比較熱,奶娘給兩個小家夥換了一條薄褲子,再圍了個肚兜便已了事;行宮後院的涼亭裏擺了兩張木塌,子桑聿正坐在那兒跟他們玩。
“公主…不,夫人…”藍兒總是改不了口,幸而如今走在此處只有她們主仆二人,不然只怕落人口實。“現在爺準備登基了,那你會跟着一同進宮去嗎?”
柏傾冉看了看她,“我是她妻子,如今還與她撫養兩個孩子。她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只要可以随着她,我都會随着,哪怕是重回皇城。”看藍兒神情,似乎有心事。“藍兒,如果你想回家去,我可以…”
“藍兒自小跟随夫人,家中的事,早已不用擔心。”藍兒誠懇道,“日後如果換了人服侍夫人,怕是不能了解夫人的習性,藍兒希望可以留在夫人身邊,這是藍兒唯一的心願。”
柏傾冉淡笑。
主仆二人續又往涼亭走,卻見那邊走進來一隊人,帶頭的是子桑聿的義兄連信。不知道又是因為什麽事?
“見過夫人。”連信道禮。
“義兄多禮了。”柏傾冉也有禮貌地回他,看了看他身後的一行人,大包小包,每個人都捧着一堆東西。“義兄可是來找殿下的?”
“對,還望夫人帶個路。”
後院涼亭。
“你看你看,赫赫赫赫!!”還沒走近,就聽到子桑聿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在舞弄什麽,有點奇奇怪怪的。涼亭裏除了兩個小孩一個大孩子,還有的便是連忠,正在邊上安靜地煮着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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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傾冉不禁皺眉。
那個已經當爹的人在幹什麽?在吓唬孩子們嗎?可是聽到那兩個小家夥在咯咯咯地笑,似乎很開心。“拜見殿下!”身後的人已經向着子桑聿的背影行禮。
那人回過身來,差點沒把別人吓一跳。
她那往日幹幹淨淨的臉,現在拿筆墨抹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仔細辨認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猴子的臉譜?“啊,你們怎麽來了。”子桑聿趕緊拿過身邊的手帕,往臉上一陣抹。
手帕一拿開,俨然一個小黑臉。
“……”柏傾冉看不下去了。眼看周圍的人都在憋着笑,子桑聿你這麽大個人了在底下人面前賣蠢真的好嗎?“還沒擦幹淨。”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柏傾冉取了另一條手帕沾了水,站在她身前細細擦拭。
“冉兒。”這人仰着一張髒兮兮的臉,巴巴地看着自己。柏傾冉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愠道:“都準備要登基的人了,總是這樣,哪裏有一個當君王的樣子。”
子桑聿轉過臉,悄悄地看一下別人。
禦衣局的人以及連信,都站在一邊,捧着東西尚且低着頭,不敢直視;連忠也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正忙着煮茶。
“沒事,他們看不到。”子桑聿輕聲說着,輕吻了一下她的手。
“!!!”
旁邊睿兒楠兒還在扯着子桑聿的衣角,咯咯笑個不停,不知道幹嘛了心情那麽好,就是開心地拉着衣角在一邊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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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衣服可還合身?”
柏傾冉聽到禦衣局的人問話,不禁擡眼去看那站在銅鏡面前的人。這一身衣袍,是中秋節那天登基所用的;因當天有祭拜儀式,禦衣局便縫制了十二紋章玄袍冕服,上精繡高山流水龍騰烈火等十二紋章,寓意君主的九五之局;加上布料上等,剪裁合身,襯得這人氣度不凡,站在那裏便有着帝王之勢。
“可以。”子桑聿淡笑,回過身去看柏傾冉,卻不料她正看着自己。“冉兒,你覺得呢?”
這呆子!柏傾冉有些尴尬,一時間房裏的人都朝自己看了過來。子桑聿,你一代君主能不能自己拿個主意!“殿下的氣度,渾然天成。”
“你這樣我會驕傲的。”子桑聿笑了,似乎就是想讓柏傾冉誇自己。“這套衣服可以了,便這樣吧。不過就是現在暑天太熱,給我做一件薄一些的中衣來罷。”
“是,殿下。”禦衣局的人叩禮,“除此之外,禦衣局還另行為殿下縫制了吉服兩套,常服五套,各樣配飾和腰帶頭冠。殿下先用着,禦衣局會繼續為殿下加工趕制。”
“唔,無礙,不要太累了。”子桑聿倒是不在乎這些,嘛,衣服又不是沒得穿,還是省點拿來救濟天下百姓吧。“那你們先退下吧,具體登基那天還需要的物資,會另外有人和你們詳聊。”
“是,殿下。”
原本湧動不少人頭的房間,此刻又只剩下子桑聿和柏傾冉二人。奶娘把孩子抱下去睡午覺了,年紀小,需要睡的時間特別多,有時候吃着吃着東西也會睡着。
子桑聿看看她,眨眨眼。
柏傾冉不禁一晃神,這人孩子氣起來,和一雙兒女也很像。
“冉兒。”
這人又笑了,笑起來的時候總會把眼睛彎成一道月亮。“遲些皇城修葺完,便随我回宮去吧。你以前住的載澤殿,我改名為永桐,你先回那裏住下。”還未封後,表面上還不能讓柏傾冉住進景和。
景和殿,是帝後寝宮。
柏傾冉點點頭,拉着她的手不說話。
“泫兒在驿館住着,我吩咐了人,好好對待。”子桑聿此言一出,懷裏的人便是一顫。這段時間以來,柏家人的下落一概不知,想問,卻從來不知道該如何問。“至于你的父親和兄長,在天牢裏。不過我有吩咐人打掃幹淨,飯菜也要供應好來、大臣們都看着,天牢必須要呆。”
“已經足夠了…”柏傾冉有些難受,其實時至今日你都沒有殺他們,已經仁至義盡了。“聿,此後你打算怎麽辦?”
“暫時不知。但是我也不是第一次松懈懲罰,像你叔父柏道文,之前攻到岳地,我便已經放了他。”子桑聿緊握着她的手,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父親的情緒一直以來都很激動,最近的情況更是不妙,像是有些癫狂了…冉兒,要随我一同去天牢看看嗎?”
柏傾冉一怔。
“把泫弟也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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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天牢。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地方死過太多人,沾染了太多血腥罪孽,所以即使是*的日頭,這個地方看起來也是那麽的陰涼。青灰色的石制建築,牆體厚近兩尺,為的是讓天牢穩固,且不會輕易走水。
天牢大門,刻着兩頭健碩兇猛的石獸、它們出自大延古老傳說之中,傳聞是負責天地公正的靈獸,建在此地,有宣揚正義,震懾邪惡的作用。
“拜見殿下!”
天牢之外立着一隊精神抖擻的士兵、嗯,他們也并不是原來的寧軍,而是經過李常和楚雲志的調動,是原來參與光複戰役負了傷,不适宜上戰場的那些人。子桑聿稱贊他們為國争光,在這京都之內,給這些傷兵安排個一官半職。
“開門吧。”
語氣平淡,言辭簡潔。
守門兵士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人,默默回去打開天牢大門。“殿下今日前來天牢,是要見何人?屬下可以為殿下帶路。”
“柏家人。”子桑聿淡道。
柏傾冉和柏泫走在子桑聿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特別是柏泫,走在這壓抑的天牢之內,心裏似乎更緊張了、那天的舉手投降,應該會受到家人的唾棄吧?
只是早已意料之中。
天牢的路七拐八拐的,就好像走了一段小迷宮的路,衛兵打開了第二道石鎖,進入第二道門。進了這第二重門,耳邊便開始聽到說話的聲音。
這裏有着一間間的牢房,是柏道成在位時關押的犯人。這段時間以來,很多犯人都在申冤,子桑聿也下了诏令,待把一切狀詞整理過,再對這些人定罪或翻案釋放。
“你看,那不是柏家的女兒兒子嗎?”“是啊他二人怎麽随着那皇孫來了天牢?”“聽說收服京都之後,他二人沒有被關押,如今,大概是來探望在天牢的柏家人罷。”“啧啧,這般賊子,也虧得他們沒受到懲罰。”
議論聲不斷。
子桑聿停了下來,看向那個說這般賊子不受懲罰的人。這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翁,披頭散發,看樣子在這牢裏呆了許久。
“殿下?”衛兵喚她。
子桑聿淡漠地看着這老翁,而那老翁也并沒有任何反應。“安泰鎮的守城将軍麽,怎麽沒有被殺了?”
老翁一驚,連忙跪下磕頭:“殿下還記得小人!對,小人正是安泰鎮的守城将軍,在殿下江南起義的時候,被柏道成那逆賊判刑,要終生□□!”
“是嗎。”子桑聿本來對于這些無辜被牽連的人很同情的,可是,她也很讨厭牆頭草。“那我就減少你的痛苦,過了今夜,見閻羅去吧。”
“殿…殿下!!”
子桑聿沒有理會,一甩衣袖便繼續往前走。
柏傾冉心裏有些疼。
因為眼前這個人,開始殺伐不眨眼、即使所做的一切殺伐都是為了自己。
幾人在天牢裏又走了一段路,下了地牢,才走到關押柏家人的地方。守着地牢的衛兵見子桑聿到來,連忙放下手中的飯菜,起身行禮。
“拜見殿下。”
這一句話回蕩在這地牢之內。
旁邊的幾間牢房裏,正住着柏家上下幾十口人。除了柏道成柏澈和柏淳,還有的,是他們的妻妾、柏道成和柏淳好色,妻妾特別多,而至于好男色的柏澈,便不予置評。
柏傾冉腳步有些猶疑。
的确如子桑聿所說,他們住的地方打掃得很幹淨。除了光線比較暗,門有枷鎖,這個天牢的環境似乎比外面的民宅還要好。如今暑熱天,這裏倒是陰涼。牢裏,大哥柏澈和三哥柏淳正驚訝地看着自己,其他姨娘嫂子也屏聲不說話;角落那邊,柏道成正呆呆地自言自語,散着頭發不大正常。
“狗賊,還我兒的命!”
那二子柏淵的生母,看到子桑聿來,尤為激動。
“婆子說什麽呢!膽敢沖撞殿下!”還沒等子桑聿有什麽反應,旁邊的士兵就拔刀三寸怒目相向。那婦人忿忿地看了子桑聿一眼,但在刀口面前也不敢說話。
柏泫站在身後,垂着眼睑,一言不發。
“泫弟…”柏澈有些痛心。可是木已成舟,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麽,但是,子桑聿打算怎麽處置柏家人呢?一旁的柏淳,卻是半跪着爬到牢房門前,開始哀求:“冉妹,泫弟,你們幫三哥求求情,你們嫂子日前于牢裏生了一個孩子…我想活着,我不想死,我想和我的妻子孩子一起活着!”
“三哥…”柏泫看他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很是不忍。
子桑聿眯縫着眼,看到那邊關押女子的牢房裏,的确有一婦人抱着嬰孩。旁邊的士兵見狀,便向她禀報:“啓禀殿下,三天前,柏淳的正室的确生了一個女嬰。”柏淳聞言更是情緒激動,跪在地上:“只要活着,什麽都好,殿下,殿下,我柏淳給你磕頭了,我求求你大發慈悲!”
三哥…
那邊角落裏的柏道成被這邊的動作吸引到,自己偷偷摸摸地挪了過來。擡眼一看牢房門外的人時,也沒有半點反應,只是自顧自地玩弄着自己的胡子,或是笑柏淳在那裏哭。好像是延軍攻克皇城之後,柏道成便情緒激動,加上他本來就染病,急病攻心,變成了癫狂之症。柏澈苦澀地拉下柏道成放在嘴邊的手,靜靜地看着他。
“走罷,泫弟…”
“好…”
柏傾冉徑直拉着柏泫離開了。
子桑聿看着這姐弟二人的背影,不禁沉默。這世間,怕是等同于剩下你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了吧。拂袖也随着離去,那柏淳哭喊的聲音漸漸減弱,包括那壓在心頭的沉重感。
生死大權握在手上,終究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