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苦世嬰
當年太子統曾留下八支暗衛,分別是正字輩天地玄黃,明字輩宇宙洪荒。後連複接手暗衛訓練時,另又添了四支暗衛,為新字輩東南西北、即為每支暗衛長取名新東,新南,新西,新北。
從子桑聿正式接過十二支暗衛的調遣以來,便将新字輩暗衛四支共四十八人遣往大寧京都,負責京都眼線的聯系以及保護柏傾冉的安全。
如今,這四支暗衛接到了新的命令。
“少主見世的日子臨近,數數日子,也就兩三個月的時間。如今亂世,有不少生于世上卻不得存活的苦命之人。爾等對此多加留意,最好是可以與殿下有幾分相像的血脈,不過這個也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這件事必須密不透風,任何手尾都需要處理幹淨。”
自從連複将暗衛交回子桑聿調遣之後,新字輩暗衛的聯系便由連信負責轉達子桑聿的意思。連信素來值得信任,對子桑聿的事情也頗為上心,還未等子桑聿開口,自己便早已聯系好暗衛做一切準備。
要找一個男嬰,以作為子桑聿的子嗣。
新字輩暗衛接命,深感艱巨。
找一個男嬰不難,甚至他們可以找到很多身懷有孕之人随着待産,從幾個男嬰之中挑選一個。可是連信在信中已經言明,最好是與子桑聿相像的血脈。雖後又改口說不重要,可是這一點的确讓暗衛們上心。
出于忠心,心裏盤算着定要找出這麽一個嬰孩來。
雖然即使和子桑聿相像,這個孩子也不會和子桑聿有任何血緣關系。可是如果這個孩子打小就像子桑聿,感覺會特別不一樣,就像親生一般的親切。何況,這個孩子未來會繼承如今大延的一切,作為子桑家的孩子,樣貌也不能太普通!
子桑聿,柏傾冉,都是容貌一絕之人。
但如果生出來的孩子長得跟路人一般?……
“不行,無論如何都得找。”
四支暗衛的暗衛長接到信之後正在坐在一起商議。暗衛長新南是一個年紀二十多的男子,身材高大而且壯實,皮膚偏黑;他看着一臉堅決的新東,嘆了口氣:“你說得容易,可是我們該往哪裏找?大海撈針。”
新東撇撇嘴,可是也不肯放棄。
暗衛長新東倒是一個女子,年紀二十。年輕,美貌,身材也是男人們垂涎的一種;很多暗衛任務中,新東常以這樣的優勢不費吹灰之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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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和新北則是男子,同時也是同父異母的一對兄弟。新西為兄,年長三歲;二人容貌之上差別不大,只是新西喜歡留着一撇胡子,而弟弟新北則是幹幹淨淨似個書生。
“如果真的要找,那就抓緊時間開始吧。”新西下習慣地揪着自己的小胡子,眯縫着小眼睛專注看某個地方。“我們只有兩個月的時間。”
新北拍了拍新西的手。
“哥,別老揪胡子。”
“哦。”
“那就我和新南去找,你們兩兄弟留在這裏,保護好夫人的安全。”夫人指柏傾冉。新東并沒有過問新南什麽意見,反正這個傻大個一般都會跟着自己的決定走。
果然,新南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
“明白。”
決策之後的第二日,東支暗衛和南支暗衛便出發了。新西和新北等二十四人則是留守原來的地方,每日每夜保護好柏傾冉的周全。
“你們也該熟知殿下的樣貌特征,此去,尋一些初見世的嬰孩,按照殿下的樣貌特征,找出一個最為相似的出來。”
新東其實自己說着也沒個底。
“頭兒,世上初生嬰孩雖多,但是有不少因為戰事繁亂或是各地災害,而早早夭折。又或是從小面黃肌瘦,一身病痛,從這樣的孩子裏找一個康健的本就不易,還得是與殿下有幾分相似的…”一屬下不禁覺得有些為難。
新南看了看他,只道:“盡力吧。”
“別再想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可能,今天你們作為暗衛,任何主子給的命令,我們都要把它變為可能。”新東的眼神變得狠唳起來,對屬下的這一番氣餒異常不滿。“兩個人一隊,各自分散去尋找,任何有可能都不要放過。知道了嗎?”
“屬下遵命!”
新東頗有些憤然地嘆了一口氣。
回望了一下站在自己身邊的傻大個新南,見他只是一副微笑的神情,似乎好受了些。
“你也不要太過心急。”新南拍了拍她的肩,略心疼。回過頭看着底下這批屬下,又補充道:“你們亦可尋着近親這一塊去找。子桑家血脈雖是一脈相承,但是先帝之後,太子之妃等各處都可尋些蛛絲馬跡來重合。這些人之中與殿下相似的可能性,會比那些絲毫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要大得多。”
說到近親,倒是想到一人。
“頭兒,太子爺的妻子娘家韶氏尚且在世,那方面咱們要去查嗎?”
“不可。”未等新南回答,新東便打斷了他的話:“韶家那邊并不知道殿下的真實身份,如果走漏了風聲,多一個人知道,殿下就多一分危險。而且,子嗣的事情必須要做到幹淨利落,無論是誰家的孩子,這個孩子的所有親屬都不能留。若是查到韶家頭上,難不成要把韶家滅了?”
“對。而且殿下的樣貌随太子爺,和太子妃并不大像。”
新南的這句話似乎比新東的一段話要來得簡潔。
“屬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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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京都以北,安泰鎮。
昔日的繁華城鎮,人稱北江南的安泰鎮,如今已是一片荒涼。從子桑聿立意反寧開始,柏道成便以所屬村鎮知情不報為由,斬了安泰鎮上的縣丞和尉丞,株連五族。原本連家村的罪是最大的,幸而早在事發之前,連家村村民便逃亡各處。
現在的安泰鎮,街頭再無藝人唱曲,院中再無孩童玩鬧。
柏道成似乎有意廢棄這一個地方,如今此處除了老幼婦孺,青壯男丁早就離開、又或是因為朝廷的征兵號令,趕赴沙場。
“新東…”走在後頭的傻大個新南欲言又止。街上來人不多,寥寥可數。前面走着的那一個人,表面幹練堅強的女暗衛長,新東其實又是生長在安泰鎮的人。小時候因為和家裏人失散而被連家村村民收養,後被連複賞識,訓練為新字輩暗衛之一。
走在昔日熟悉又陌生的街頭,不知道你心裏會是什麽滋味?
“新南,你快來。”
“怎麽了?”
兩人正伏在一處庭院的轉角處,看向那邊的小巷盡頭。小巷盡頭處是一個賭坊,雖然如今安泰鎮沒舊時繁華,但是想靠運氣翻身而來賭坊的人卻沒有太大的減少。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在賭坊門口和一個小厮談話,身邊拉着一個約兩三歲的孩子。
半晌,那小厮給了那男人一張紙條,外加一些銀兩;男人欣喜地接過,便将那孩童拉向小厮的身邊。孩子雖然小,但是也是認人的,立即哭鬧,吵得翻天。
“小雜種!”
那男人大喝了一聲,甩了那孩子一巴掌。
新東心頭一痛。
那孩子哭得是更厲害了,小厮明顯地不高興,示意那男人和自己一起把孩子帶走。
“世風日下,道德淪喪…”
新南搖了搖頭,像這樣的慘劇還是莫看了。“新東,走罷。”從這片土地開始征戰之後,柏道成的政策一下子變得暴戾起來,強制征兵,高倍納稅,文字成獄,這半壁江山如同人間煉獄。加上地方災害,官員貪污成風,百姓食不果腹,無家可歸。安泰鎮雖是荒涼,或許對于那些人吃人的荒蠻之地,已是極好了。
二人大致地走了一圈安泰鎮,便尋門路開始任務。
先是找了鎮上的一個人販子,由新南喬裝為京都某大戶人家的侍衛、畢竟他本來就長得高大結實;借說京都那邊有大人家需要買一個孩子,近一兩個月見世,首要是個男嬰,最好是模樣長得端正。人販子會意地點點頭,說鎮上待産的婦孺有不少,剛見世的孩子也多,大都是開始征戰之時懷上的孩子。
“不過如今家家戶戶男丁征戰在外,那些孩子極有可能是遺腹子,銀子方面…”人販子習慣性地頓了頓,看着新南二人。
新東站在新南的身邊,喬裝成一個削瘦的小胡子男人。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嬰孩,不會虧待于你。”新南的臉色一副冷漠,拿出了一個錢袋。“這裏是白銀五十兩,為訂金,一個月之內有多少嬰孩我們都需要過目。如果找到了想要的,還會有更高的報酬。”
“行行行!”人販子眉開眼笑。
賣一個賤命孩子,竟然值那麽多錢!嗐,也不知道是哪一戶人家那麽缺男嬰?想必是京都裏極有錢有勢的人家罷!
他永遠都不能得知。
會有一個生來被視為賤命的嬰孩,将捧上天下之高位。
半個月的時間,新東和新南都喬裝住在安泰鎮的一處客棧之中。因為已經找了鎮上的幾個人販子去分散尋找,所以接下來只能等消息。如果這個月找不到合适人選,只能下一個月再前往其他地方去尋。
再者,是希望其他暗衛那邊有進展吧。
前兩天的時候,有暗衛來信。說是在京都以西的一個小村子,找到一個見世約一兩周的男嬰,模樣雖說不上極像子桑聿,但是鼻子嘴巴有幾分相似,新東正在考慮。本來是想要下這個孩子,但是與人相似最好不過是為眉目,如果能找到眉目相似之人…
總的來說,這群暗衛都在拼了命地找。
這天,新東和新南剛在客棧裏用午膳,便有人找上門來。來者是一個□□歲的男孩,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在客棧裏繞了一周方找到這二人。話不多,只說:半個月前,兩位老爺想要的已經有下落,午時後在城西榕樹下會面。
如此,應是那人販子的眼線。
午膳過後,新東和新南便乘着快馬來到城西最大的一棵榕樹下。
安泰鎮城西,從以前開始,這裏便是鎮上較為窮困之人的住處。這就是所謂的東西兩市,貴賤有別;城東向來是大戶人家、商賈官員的宅院,而城西則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老百姓,活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的那些人。
剛到此處,便聞到街上有一股異味。
出于多年的認知,這兩個暗衛長一派了然:這是屍體放久了發出的腐臭味。
“二位!”
側邊的一條巷子探出來一個人頭,正是那個人販子;他左右望了望,在遠處朝他們二人招了招手。“請來這一邊!”
這二人習慣性摸索了一下纏在腰間的武器。
在前面人販子的帶路下,幾個人走在這條小巷裏坐一個彎右一個彎轉悠了許久,最後掀開了一道破門,到了一處本是佛廟的小型庭院。這佛廟早已廢棄,院中皆是殘垣斷瓦,布滿了灰白色的蛛絲和一指厚的灰塵。
“小的這半月來找了不少人家,肯賣孩子的真心不多!”人販子一臉焦慮,神情十分地到位:“不過我苦心勸說,說現在亂世,拿筆錢離開這裏方是上策,孩子又不是只會有一個。說了好久,才說通了他們賣孩子。二位請進裏面,都在裏邊呢!”
新東微微皺眉。
“先看看怎樣吧,總有法子脫身。”新南低聲勸她。
之所以讓新東不滿,是因為不想一下子見那麽多人。如果今天真的在這裏選中了一個孩子,是不是該把他們都殺了?按照規矩,必須要這樣。
佛廟之內。
只見廟中佛像早已斷開兩截,頭部也不知道去了何方;廟裏除了這一尊佛像之外別無他物,坐在這裏的,男男女女約有四五十人,每個人手上都抱着一個孩子;更有甚者,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抱着嬰孩前來。
“大家先靜一靜。”人販子幹咳了兩聲,面向這群人:“按照之前你們抽到的號籌,一個個抱着孩子上前來!”言罷又回過頭,從廟門後面搬出來兩張椅子,扯了身上的袖子在上面是擦了又擦:“二位,請坐!”
這專業的派頭,讓新東新南都不禁汗顏。
就在這樣的篩選之下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挑了約有二十多三十個孩子了吧,有□□個孩子的樣貌實在看不上眼。雖說如今的孩子尚且小,長開了就好了;可是新東怎麽看都覺得有些孩子長不開了…有一些則是塌鼻,這不可以,殿下和夫人都有着挺挺的鼻梁;有一些則是眼睛特別小,又有一些是面相太長,總而言之,這一個多時辰都沒有合心意的。
人販子在旁邊可是急了。
“二位,看了那麽多,都沒有中意的?”我的個乖乖,是個男嬰抱回去傳宗接代不就完了嘛,怎麽還那麽多要求!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既然人家花了大價錢辦事,自己肯定要想辦法辦好它。
“還有嗎。”新南不予理會。
“有……後邊還有十來個孩子。喂,那個誰,瘋婆子!到你了!”
随着人販子的一聲叫喚,角落裏一個身懷有孕的婦人抱着一個嬰孩走了過來。這婦人似乎有些癡呆,頭上蒙着一層布,傻乎乎地跟着人販子的腳步走過來。
新南只粗略地看了一眼,道:“她這孩子也有一歲大了吧,不是說好了要近期見世的孩子嗎,這麽大了也敢帶來?”
“哎呀這位老爺,她這孩子雖然是大了些,可是我瞅着樣貌也不錯…”人販子将那男嬰抱到新東新南跟前:“二位瞧,這孩子打小白白胖胖,眼睛黑溜溜地,多虎氣!雖然是大了些,但是大也有大的好啊,像百夜哭那些早就過了,免遭夜夜啼哭之苦!”
新東看了那孩子一眼,這樣貌對比方才那些嬰孩,竟真是漂亮不少。回過頭來,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傻乎乎的婦人,啞聲道:“為何蒙着頭巾。”
人販子苦笑:“二位莫見怪。這個瘋婆子早些年被人毀了容貌,如今半邊臉甚是醜陋,還是不見的好。”
新南僅是一個冷漠的眼神。
“好吧,我掀開。”
人販子和那瘋婆娘糾纏了好久,才将那頭巾摘下、這一幕,确是觸目驚心。那應該是被腐蝕過的毀壞,半張臉的肉都皺成一堆,分不清五官。新東心情有些沉重,本想将自己的視線移開,卻在這張臉上發現了其他東西。
新南會意,便朝人販子點了點頭。
人販子忙高興地應下,知道他二人是決定要這瘋婆子的娃了。給在場的人均發了幾個錢,就催他們各自散去。
那瘋婆子不知狀況,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臉呆滞。
另一只手,則是撫着自己那隆起得厲害的肚子。
聽那人販子所說,這瘋婆子以前不瘋,而且是鎮上一戶有錢人家的小姐,長得還不賴。安統十五年,也就是前年的時候,家裏把她許配給另一戶有錢人家的獨子,本來日子還是過得不錯的。只是從征戰開始,夫家被朝廷欺淩,散盡家財;而這小姐本來的婆家早早搬遷不知去向。
那個時候,這姑娘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夫家那邊為了償債,不知道是哪一個親戚,把她賣到了青樓中去。進了青樓,這姑娘還懷上了客人的孩子,那時,這客人本打算給她贖身納為小妾,殊不知同行哪個姑娘妒心重,毀了她的臉。
原本要納她為妾的人當即不要她,青樓也将她趕了出去,她便只身一人挺着大肚子在外流浪,沒多久,就瘋了。
懷胎十月之後,她生下了這個孩子。那時戰亂已起,街上歹人多了不少;雖是容貌被毀,但蒙掉臉也還是個标致的姑娘、有一些鎮上的巡城兵士,仗着她瘋癫不識事而對她施暴,導致她如今又懷了身孕。
有人對她避而遠之,當作瘟神;有人可憐她受百般欺淩,便會照顧她和她那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眷顧,她磕磕碰碰就活到了今天。
新東新南聽了這事,都不免心中刺痛。
“她腹中孩子,有幾個月了。”
“約有八個月了。”
後來,鎮上的人販子不知怎的就消失不見了,有人說,他是賺了錢去外地了。或者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他死在了一樁生意上、一個賣掉男嬰的月夜下。
新東新南帶着那瘋婆子和她兒子秘密返回京都,并召回在外尋找的所有暗衛。
這件事,算是可以了結了。
新東回想起那天看到這個瘋婆子的第一面。
回想起那張醜陋的臉下,另一小半沒有遭到傷害的部分。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賭注,但是這群暗衛都決定這一場賭一把。
就為了那和子桑聿神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