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之後,葉嘉再回想去那天,是兵荒馬亂,是空氣深處的陰寒,是刺目的猩紅,是黏稠而揮之不去的景象。
“麻煩家屬在這裏簽字!”
護士把手術同意書塞到他手裏的時候,他的意識仿佛還停在那個路口。葉嘉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筆。
“我是他的母親。”平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手術同意書被迅速地抽走。
葉嘉回過頭,看到白竹虞低頭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簽完字,她擡起頭平靜地與他對視了一眼,然後在走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周遭再如何混亂,唯有她鎮定沉穩。
葉嘉在距離她四個座位的角落坐下,手裏攥着剛剛從許瑞白口袋裏掉出來的手機和許瑞白親手交給他的歐泊。歐泊上沾了一些已經幹涸的血跡,葉嘉緩緩地把它擦幹淨,無聲地凝視着它的光澤,像是從這俗世塵寰中抽離了一般。然後,他閉上眼将石頭放到唇下近乎虔誠地吻了吻。
聽天由命,理應是這世上最深的絕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鈴聲響了起來,打破了葉嘉的祈禱。葉嘉接起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白,還回來吃晚飯嗎?”
“喂。”一出聲,葉嘉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無比的沙啞。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幾秒後才問道:“你是哪位?”
“我是……許瑞白現在,在醫院。”
“出什麽事了?”對方語氣有些慌亂。
葉嘉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從對方的語氣來看,應該是許瑞白相熟的朋友。
“車禍。”
“車禍!怎麽回事?!”
葉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那頭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為難,問道:“在哪家醫院?”
“G市中心醫院。”
“我們馬上過來。”
電話剛剛挂斷,手術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葉嘉扶着座椅的把手站了起來,朝出來的醫生問道:“他怎麽樣……”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主要是右手的問題比較大,肌腱斷了。我看他本來就有腱鞘炎,是彈鋼琴的?”
“他是……畫家。”
醫生皺了皺眉,好像有些為難:“畫畫的啊,那倒是比較麻煩。肌腱現在接是已經接起來了,但因為是撞擊傷,創面很不規則,又傷到了手部神經,所以恢複的話會稍微困難一點。”
“什麽……意思?”
“他這個狀況,需要右手用力的工作基本上都很難從事了。畫畫的話……”醫生嘆了一口氣,“看病人醒來之後的情況吧。”
許瑞白,不能畫畫了?
不可能。
葉嘉靜靜地看着醫生離開的方向,甚至沒有感到強烈的痛苦,他什麽事也沒有想,什麽事也想不到。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不斷重複:這都是假的。
一瞬間像是有電流通過他的腦門,天花板墜了下來,世界天旋地轉。他雙腿一軟,抓着旁邊的椅子,猛烈地嘔吐了起來,仿佛要窒息那般。眼淚控制不住的噴湧着。
不可能啊,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許瑞白天生就是要畫畫的,就像人天生就是要吃飯一樣。
人怎麽可能不吃飯呢?
為什麽會這樣?
神吶,救救我吧!
救救我們吧!
“小嘉。”葉嘉隐約聽到有人在叫他,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白竹虞蹲了下來,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他只是想要你回到他身邊而已。”白竹虞的語氣裏似乎帶着心疼。
“你回到他身邊,他回到許家,我可以為他聯系世界上最好的醫生,為你們準備最舒适的生活。他可以重新畫畫,你也永遠無需為了生活奔波。”
以自由意志為代價,獲得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只要不思考幸福就會永遠幸福。
葉嘉突然明白了,那些許瑞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全都是白竹虞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
許瑞白,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就能勝利?
白竹虞說:“你真的忍心看他一輩子都拿不了畫筆嗎?”
葉嘉擡起頭,他無法停止自己的哭泣。于是只好雙手攥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他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來與眼前的人對抗。
“那你忍心嗎?”
白竹虞沒有說話,平靜地看着他,淺淡的瞳色裏看不出什麽情緒,剛剛語氣裏的心疼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幻覺。
葉嘉說:“你并不在意。許瑞白根本不需要會畫畫。他不需要擁有自己的個性。他只要站在你們為他安排的位子上,安心享用你們給他準備的生活,然後過完他從一出生就被設定好的人生。”
什麽個性,道德,感情,自由,對于許家這樣運轉了近百年,已經自成體系的龐大機器來說都不過是累贅。
他們的根本理想是消滅人性。
“用性的無限自由作為彌補。讓他心甘情願地熱愛,被你,被你們囚禁的感覺。這就是你們許家的規則。”
葉嘉停頓了兩秒,他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顫抖,他覺得自己明明已經是歇斯底裏了,但事實卻是,他的聲音微弱得連他自己都幾乎不能聽清。
“謀殺只能殺死一個人,而規則一旦被破壞,就再難修複。所以,你才一定要他回去,對嗎?”
白竹虞沒有回答,輕輕的抿起了嘴唇,醫院的強光為她铎上一層冰冷的光暈,黑色的長發泛着淡淡的光澤,她有一張素淨到絕美的臉,連歲月都不能奈何半分,但這樣的美卻讓葉嘉幾乎不忍多看。美得讓人萬念俱灰。
——許瑞白,我們是不是永遠都贏不了了?
——我贏不了你,你贏不了白竹虞。
——所有的反抗都将通向同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