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沈栀栀把那根頭發拿到他眼前, 上頭一截烏黑,另一截已?發白。
裴沅祯面無?表情。
“大人,你居然?長白頭發, 可得小心了。幸好奴婢發現得及時幫你拔掉, 不然?很快會長出更多。”
“不過說來也奇怪,大人發質這麽好,滿頭漆黑, 為何突然?生了根白發?”
沈栀栀歪頭,促狹打量他:“哦, 奴婢知道了, 定然?是大人這些日生病勞累所?致。大人還以為自己年輕呢胡亂折騰,咱們還是快些回京城好好休養吧。”
“我......什麽胡亂折騰?”裴沅祯像是沒聽?清。
“對啊,吶,你看......”沈栀栀把白頭發又遞過去些:“我聽?人說, 長白頭發說明?快老了呢。”
“......”
裴沅祯閉了閉眼。
他快不快老不知道,但被她?氣得快冒青煙是真的。
“不過大人也不必擔心,奴婢老家有個偏方,就?是專門治白頭發的。法子也很簡單, 就?是用何首烏蒸瘦肉再輔以......唔——”
她?話沒說完,就?被裴沅祯毫不客氣捂住。
“閉嘴!”
“......哦。”
過了會:“大人真不考慮奴婢說的偏方?”
裴沅祯涼飕飕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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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栀栀舉手投降,抿唇笑。
接下來, 她?探了探裴沅祯額頭, 見他已?經退熱, 便坐回位置拿了本?話本?子看。
裴沅祯也繼續忙自己的事。
只是, 他視線落在邸報上, 卻一個字也看不進眼,滿腦子都是她?那句“大人還以為自己年輕呢......”
過了會, 他突然?開口:“也不算大,差七歲而已?。”
“嗯?”沈栀栀茫然?扭頭。
又聽?裴沅祯認真道:“确切算來,其實是六歲零十個月。”
“什麽六歲零十個月?”
裴沅祯沒好氣看她?:“你不是說我已?不年輕嗎?我仔細算了下,我們差不了多少。”
“大人怎麽知道我生辰?”
“你是我府上的婢女,知道生辰有何奇怪?”
“哦,也是。”沈栀栀點頭,入府的時候管事們以免下人跟主子八字相沖,讓她?報過自己的生辰。
随即,她?不解問:“大人為何在意這個?相差六歲十個月,那也是六歲十個月啊。”
“.......”
裴沅祯心口一堵。
突然?看她?不順眼起來。
“沈栀栀,你去跟阿檀擠一輛馬車,我要?歇息了。”
“奴婢在這看話本?又不妨礙.......”
“我說妨礙就?妨礙!快點!”
“.......”
馬車行了兩日,到達荊城時,正好是除夕。
尤冰倩見她?跟阿檀完好無?損歸來,心裏松了口氣。瞥見裴沅祯一臉病容,且面色更蒼白了些,又忍不住嘆息。
“栀栀,你們總算回來了。”尤冰倩拉着她?:“正好,我已?經備好了除夕宴,你們一會洗漱之後好生歇息,晚上一起過節。”
她?遲疑了下,看向裴沅祯:“大人,可要?與我們一同?過節?”
此前她?聽?奚白璋說過,裴沅祯從不過年節,即便在京城裴府,下人們過節時,他自己關在屋子裏睡大覺。
貿然?邀請,也不知他會不會賞臉。
聞言,裴沅祯不着痕跡地掃了眼沈栀栀,她?正歡歡喜喜地給阮烏發禮物。
“不必。”他說。
沈栀栀出門喜歡給大家帶手信,這趟雖只是離開兩天,但跟阿檀逛蘿縣時,買了些當地的吃食。
此時,她?大包小包地拿出來。
“吶,這個是冰倩姐姐的.......”
“這個是奚神醫的.......”
“阿檀也還有.......”
“這一包嘛,”沈栀栀掏出來放一旁:“這個是給阿煥哥的。”
“對了,”她?問尤冰倩:“阿煥哥這兩日可來過別院?”
“未曾。”
尤冰倩暗暗瞥了眼裴沅祯,卻見他突然?起身出門了。
她?見沈栀栀仍無?所?覺,無?奈搖頭。
裴沅祯一回來,別院又恢複了熱鬧,荊城的那些官員們陸陸續續上門。
有的是來禀報庶務的,有的是來送年節禮的。比起禀報庶務,上門送禮的更多。
荊城大大小小的官員沒有數千也有上百,見得着面的見不着面的都送,生怕落後于旁人。
後來也不知誰人帶的頭,有百姓自發地過來送禮。這一送,別院門口竟是跟趕集似的熱鬧。
百姓們送的禮簡單。一筐雞蛋,一袋米,或是家裏薰的臘肉等等。侍衛攔都攔不住,他們将禮放在門口就?走了。
他們說:“裴大人是好官,幫我們荊城百姓鏟除惡霸,還給我們減去賦稅。我們沒什麽好東西送,這些是家裏婆娘自己做的臘肉,給大人過年嘗嘗味兒。”
“裴大人留在荊城跟我們一起過年,是我們的福氣。我今年雖然?五十了,但還扛得了龍頭,屆時元宵給裴大人耍龍玩。”
“聽?說裴大人病了,我捉了只母雞過來給大人補補。雖然?大人不缺這點雞湯,但這是我們的心意。”
侍衛一一将這些話複述給裴沅祯聽?,沈栀栀站在一旁很是感慨。
人人唾罵的大奸臣,在荊城,在岱梁卻深得百姓愛戴。
她?悄悄去看裴沅祯,而裴沅祯正在寫字。
他神色平靜淡然?。
似乎旁人對他唾罵也好、擁戴也好,他完全不在意。
侍衛問:“大人,如?今門口堆了許多百姓送來的禮,要?如?何處置?”
裴沅祯筆墨不停,問沈栀栀:“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啊?”沈栀栀說:“那些是荊城百姓送給大人的,是對大人的心意,奴婢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你好生想一想。”裴沅祯說。
沈栀栀認真想了想:“吃是肯定吃不完的,不若拿去軍營?”
裴沅祯停筆,邊拿帕子慢條斯理擦手,邊吩咐:“就?這麽辦吧,一部分?送去軍營,一部分?由荊城官府布施。朝廷正是樹立威望的時候,讓他們務必把事辦妥帖。”
“是。”侍衛領命去了。
除夕宴,裴沅祯還是來了。
是沈栀栀去請的。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幹了嘴巴才把裴大爺請來花廳。
後來她?悄悄問奚白璋,才得知裴沅祯壓根兒就?沒過年的習慣。
“他小時候不過年嗎?”沈栀栀驚訝。
奚白璋說:“他身份特殊,裴家注重禮節和顏面,年節這樣重要?的場合自然?不會讓他出現。”
裴沅祯是裴缙在外頭生的孩子,說得好聽?是私生子,說得不好聽?就?如?世人所?罵的一樣,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野種。
其母親也只是裴缙養在外頭的外室。
裴沅祯五歲時,裴缙養外室的事瞞不住了。裴夫人強勢,欲将母子三人打殺,最?後還是府上老夫人說情,才留下裴沅祯和其胞妹。
裴沅祯的母親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當時,小院裏流了一地的血。
裴沅祯眼睜睜看着,懷裏抱着才兩歲的妹妹,一聲不吭,眼淚也未掉一滴。
兄妹倆接進裴府後,被丢在個偏僻的院落自生自滅。裴缙懼內,更是不敢提兄妹倆半個字,是以從未管過這雙兒女。
裴沅祯與妹妹像是裴家恥辱的标記,別說過年,就?是平時普通的節慶,也從未在飯桌上見過兩人的身影。
沈栀栀聽?後,沉默了許久。
因有阿檀和阮烏在,除夕宴勉強算得上熱鬧。
用過晚膳後,沈栀栀準備了瓜果零嘴,還讓人燃了兩個炭盆,邀大家一起坐花廳裏守歲。
但裴沅祯沒坐多久,便以事務繁忙離開。
裴沅祯離開沒多久,奚白璋覺得無?聊也離開了。
于是,守歲便只剩下沈栀栀和尤冰倩。
除夕夜,雪花紛飛如?絮,灑落在庭院暮色中。
而花廳內,暖意融融。
沈栀栀邊嗑瓜子,邊看着院外阿檀和阮烏嬉鬧。
阿檀穿着厚厚的棉襖滾雪球。她?人小,力氣也小,哼哧哼哧滾了半天,也只有碗口那麽大。
偏偏阮烏壞得很,阿檀好不容易滾好雪球,才轉了個身,就?被阮烏一爪子拍碎了。
“狗大人!”阿檀很生氣:“我不跟你玩了!”
阮烏吊兒郎當過去黏糊讨好,沒片刻又惹得阿檀笑起來。
尤冰倩看了莞爾,說:“沒想到阿檀能跟阮烏玩到一塊去,一開始她?怕阮烏怕得不行。”
沈栀栀說:“阮烏通人性?,我一開始也怕它。後來發現阮烏會分?辨好人和壞人,若是旁人對它友善,它也會友善相對。”
尤冰倩點頭。
靜默坐了會,她?斟酌了下,開口道:“栀栀,再過不久我們便啓程回京了,回京後你有何打算?”
“嗯?”沈栀栀扭頭,丢了顆幹棗進嘴裏嚼:“什麽打算?”
“你年紀也不小了,翻年後應該十八了。”尤冰倩問:“就?沒為自己打算過嗎?”
“有啊,我一早就?打算好了。”沈栀栀說:“等到明?年三月,我正好進裴府當丫鬟整整一年,屆時就?可以贖身出府了。”
“你要?出府?”
“嗯,我原先計劃就?是進裴府當一年丫鬟,然?後回村來着。”
“你走了,那大人怎麽辦?”
沈栀栀一頓,嘴裏的幹棗也不嚼了。
尤冰倩說:“大人喜歡你,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沈栀栀飛快把幹棗嚼爛,咽下。
她?低下頭,悶悶道:“我知道。”
“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只是.......”
“只是什麽?”
“他是裴沅祯啊,是大曌的首輔,我只是個婢女,可當不得他喜歡。”
“為何當不得?”尤冰倩不解:“你恐怕不知,正因為他是裴沅祯,是大曌首輔,京城多少女子都想嫁她?。而他這麽喜歡你,你為何不想留下?”
“冰倩姐姐以為,我留下能做什麽?”沈栀栀說:“冰倩姐姐是不是覺得,以裴沅祯的身份,我即便當個妾室也一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總比我回村辛苦種地的好?”
“可冰倩姐姐不知,我不想當裴沅祯的妾。”
尤冰倩怔了怔。
沈栀栀說:“在大家眼裏,以裴沅祯的身份,我一個婢女當妾已?經算是祖墳冒青煙了,可我誰的妾都不想當。”
“我只想回村建宅子,然?後找個老實俊秀點的男人嫁了。我們一起好生經營溫暖的家,像小時候我爹娘那樣,恩恩愛愛過日子。”
她?望着外頭阿檀和阮烏歡鬧的模樣,笑着說:“若是我們再生幾個孩子就?更好了,我還可以給孩子們做衣裳。”
“而且......”沉默須臾,她?又道:“我總覺得我爹娘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我想回村去,萬一他們哪天回來了,會看見我在家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