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嫣自認為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讀小學時，體育課大家玩游戲，她永遠想做贏的那一個。
有個男同學作弊，她直接點出來，對方死不承認，她不依不饒，逼得人家下不來臺，直接哭了。
那個男同學是班裏長得最好看的，性格活潑，被父母打扮得漂漂亮亮，很多人都喜歡跟他玩。見他哭泣，一些同學于心不忍，說算了，不就是個游戲，人家還是男生呢，你讓讓怎麽了，說不定就是你看錯了。
……男生怎麽了？
林嫣不屑一顧，直接把人拎到一邊，作弊的人就不應該繼續參加。
那一節體育課氣氛變得特別差，哭泣的那名男同學後來一直不跟她說話，有個女生還拍拍她的肩膀：“你溫柔一點不行嗎，那麽較真幹嘛？”
林嫣就不。
她覺得自己沒什麽問題，大家都是平等的，為什麽要容忍對方犯錯？
後來她終于溫柔了一點，卻是對着小動物。有時一個人孤零零在家時，看到那些被遺棄的貓狗，內心總會多一分柔軟。
此時廚房裏飄着銀耳湯的甜味，林嫣低下頭，看到地板上那些碎掉的玻璃片。
她很讨厭人哭。雖然瞧着沈殷那怯生生的模樣，就像以前遇到過的小狗，眼睛濕漉漉，小小一只，明明瑟瑟發抖，還要對你搖尾巴，讓人不願責怪。
林嫣還是兇了他：“要是哭出來，我就揍你，別以為我不打男生。”
之前辦公室裏信誓旦旦說“不打男的”的話語，仿佛已經被她忘了。
沈殷其實有點疼。
他摔得猝不及防，膝蓋重重磕到地板上，火辣辣的，也許已經破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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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生淚腺發達，一情緒不穩就容易掉眼淚。
其實他也不想哭。
被林嫣的話吓到，沈殷努力憋住眼淚，嘴裏還在道歉，一邊道歉，一邊努力想要爬起來。
看着少年動來動去，死活沒爬起來的模樣，林嫣眉頭皺得死緊，用力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真沒用！”
待他起身，林嫣俯視着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地板，轉身去陽臺拿掃把。
她麻利地将大塊兒的碎玻璃掃進簸箕，用拖把清理了一遍，最後蹲下，腦袋貼近地面，幾乎是要趴下去，眯起眼睛仔細尋找着細小的玻璃渣。
等到确認沒有遺漏的碎玻璃，她才站起來，揉了揉發酸的腰。
随即看到另一邊的少年也在模仿她尋找時的姿勢，幾乎要把頭伸進櫥櫃底下的縫隙。
“看什麽看？沒了。我告訴你啊，沒有下次，你要是再大晚上亂折騰，搞出一堆破事兒，我真的會打人。”
林嫣忙活了一陣覺得很熱，臉色發沉地望向始作俑者，冷冷道：“晚飯沒吃飽？跑來煮什麽銀耳湯，你也不嫌膩得慌。”
她把人推到一邊，來到客廳，這會兒也沒心情看什麽電影，直接關掉。
更沒心情去想林墨回來的事，扯了扯衣領，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林嫣出來的時候，沈殷正心懷愧疚和不安，看到她，趕緊走上前想要再次道歉，畢竟确實是因為自己，才造成了這一切。
林嫣完全不想搭理他，後退一步往卧室去。快關門時探出頭，再次警告：“別讓我知道你躲在被窩裏哭，明天要是被老師同學發現什麽不對勁，怪在我頭上……”
沈殷舉起手，用力搖頭，保證絕對不會偷偷哭。
林嫣不相信地看了他幾眼，哼了一聲，終于把門關上了。
然後心累地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不對呀。
明明是小啞巴闖禍，怎麽搞得像是她欺負人？
明明是對方把廚房搞得一團糟，為啥自己在賣力打掃？
……
早起上學時，林嫣特意多等了一會兒，仔細打量沈殷的臉，沒看見紅腫的眼睛，對方還沖她笑，總算松口氣。
季澄月在門外等她，很好奇：“你在看什麽呢，小可愛今天臉上長出花了？”
林嫣邁着沉重的步伐，滄桑道：“一言難盡。”
她把昨晚的事告訴季澄月，忍不住抱怨：“你說老林是不是故意的，找這麽個人來磨砺我？”
季澄月笑噴了：“還磨砺？你以為自己家裏有皇位要繼承嗎，給你找塊磨刀石，然後少女迷途知返，洗心革面，最後榮登大寶！”
林嫣家裏還真不能算有皇位繼承。家裏就一個勞動力，她爸雖然在大公司工作，也算高層管理者，但男性在社會上至今仍受不公正對待，已經好幾年沒升過職了，也就是看着體面而已。
季澄月摸着下巴，悄悄往後瞟了一眼落在後頭的沈殷。
今天沈殷離她們遠遠的，都不敢像以前那樣跟自己打招呼。
她因為有一個不好伺候的哥哥，對這些事很寬松，勸林嫣：“不是什麽大事，你小時候沒打破過碗？無心之失而已嘛，要是我在，我絕對不會怪他。”
呵呵。
林嫣無語：“你當然不會了，你對男生多好，平時在他們面前裝得像個深情的公主。那些人圍着你，叽叽喳喳，跟選美似的。”
“哈哈哈哈哈，你這是嫉妒還是吃醋？”
季澄月真的要被死黨笑死，眼淚都擠出來了。
玩笑過後，提出一個被林嫣忽視的點：“有沒有可能，人家煮那銀耳湯，是為了你呢？”
……
和林嫣相處這麽多年，季澄月知道朋友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沒什麽心眼，喜怒都在臉上。自從林叔叔說即将回家，林嫣就變得莫名焦慮，成天一副“我不好惹”的樣子。
沈殷那麽敏感的男生，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看到林嫣喪着一張臉，肯定會想要做點什麽。
季澄月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因為沈殷不是貪口欲的性子，吃飯也只吃那麽一點兒，怎麽可能忽然心血來潮要喝銀耳湯。
她嘆了口氣：“興許人家是好心呢，倒被你罵了一通。我今天看到他下巴上有道小傷口，是昨晚弄的吧？”
有嗎……
林嫣回想着，還真沒注意。
如果沈殷真是因為她才進廚房，林嫣垂下眼，心道，那他就更像個小傻子了。
傍晚，夕陽逐漸落到山的頭頂，散發緋紅和金黃夾雜的光線。
林嫣和幾個同學去樓下搬桶裝水。
回教室的路上，忽然感覺有一絲涼意襲來，幾滴冰冷的雨點打在了衆人的臉上。
一個女生擡頭望望天：“下雨了？”
“可能只是陣雨吧，這些天不一直這樣嗎？”另一個女生答道，滿不在乎地抹掉雨水。
林嫣原本也是這麽想的，因為最近老天總是在戲弄大家，有時以為會來一場大雨，結果只掉了幾滴眼淚。
例如這周周一升旗的時候，校長都打算推遲升旗的日子，誰料大家剛回教室沒多久，天又晴了。
林嫣沒多想，一行人回到教室上課。
今天是英語老師的晚自習，林嫣難得認真聽了兩節課，期間英語老師還看了林嫣好幾次，也許是有些驚訝吧。
今天放學放的早。天雖然黑了，校園的路燈一排排亮着，倒也并不吓人。林嫣随意望了一眼隔壁教室緊閉的大門，便和朋友一起下樓。
還沒走到學校大門，嘩啦啦便下起了雨，沒有任何預兆。
那雨就像簾子一般飄下來，季澄月“呀”了一聲，抱緊手中的書本。
“我真是醉了！”季澄月拉着林嫣跑回大樓，她可不想把書本淋濕。
教室的桌內，季澄月放了一把備用的傘。
她取出傘，原本已經撐開，想到了什麽又放下來，猶豫地将臉轉向茫然的林嫣。
“嫣兒啊，”她小聲問到，“你帶傘了嗎？”
林嫣望向她：“寶貝，你覺得呢？”
季澄月讪讪笑了笑。
“我可能沒辦法跟你共用一把傘哎。”
她看了一眼樓上，“我哥好像還沒放呢。”
季澄月和季澄星不在一個班，前者在三班，季澄星是一班的。
雖然這幾個班都是一起排序，但三班是理科班，一班是文科，教室在同一層，隔了一條走廊。
平時季澄月在學校基本不和她哥來往，還總抱怨對方在家裏欺負自己，沒想到這個時候竟然抛棄了林嫣。
“你哥也沒帶傘？”林嫣疑惑道。
畢竟季澄星做事總是一絲不茍，絕對不會忘記這種細節。
季澄月站定不動了。
她開始尋找認識的同學：“要不你和那誰誰一起走吧。”
見損友真的要等季澄星，林嫣算是看透了：“我就說你是個兄控嘛，平時哥哥、哥哥不離嘴的，還真以為你有多怨他呢。”
她也沒在意，擺擺手，讓季澄月在這兒繼續等：“我上樓去幫你看着，要是他下課了，會跟他說的。”
至于怎麽在大雨中走回家，林嫣左瞧右瞧，這會兒教室裏的人還沒走完，但只有幾個男同學，她都不太熟。
正好這會兒季澄星也從對面出來，林嫣叫住他：“你老妹在樓下等你，外邊下雨，她怕你沒傘。”
“知道了。”
季澄星在林嫣面前依舊話不多。
他擡頭看了看林嫣，估摸着這人是沒傘的，不然早就走了。
微微一笑：“既然殷殷還沒走，你就再等會兒。今天的雨很大，路上黑漆漆的，他一個人也不安全。”
林嫣原本想反駁，自己為什麽要等那個人啊。
怕路上黑？現在還早，學校和小區的燈都還亮着呢。
不安全？外頭就是保安，學校離小區又近，小區的安保也很好……
她想了無數個借口，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停下腳步，靠在牆上，一言不發。
4班教室的大門終于打開，學生們魚貫而出，不少人都抱怨着老師的拖堂。
“殷殷，明天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林嫣敏銳捕捉到了其中的那個名字，擡起頭往隔壁班門口望，那個傻乎乎的小啞巴正跟同學揮手作別，眼睛彎彎的，腳步輕快，朝着這邊走來。
這人走路不看周圍嗎？她眼看着沈殷即将越過自己，不太爽。
林嫣叫住他：“喂。”
然後直起身問道：“帶傘了沒？”
沈殷似乎這才注意到下雨了，呆呆地仰起頭注視天空。
然後誠實地搖頭。
沒帶？！
林嫣傻眼。
她煩躁地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彈了對方一個腦瓜嘣兒。
有點疼。
沈殷委屈巴巴捂住額頭，他做錯什麽了？
林嫣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她的外套一向偏大碼，這衣服其實是有防水性質的，就算被水淋濕，也很快就能幹透。
林嫣怕冷，這幾天多穿了兩件，脫下來一件倒也沒什麽。
反而是沈殷，早上時林嫣親眼看到他只穿了一件長袖襯衫，然後便套上了校服。
她默不作聲往樓下走，沈殷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期間在樓道裏遇見一個四班的同學，看到林嫣二人，露出打趣的笑，林嫣伸出巴掌，那人就吓得跑了。
此時季家兄妹已經離開，雨勢依舊不歇，地上已經鋪了一層淺淺的水。
見沈殷已經打算頂着雨往前走，林嫣啧了一聲，把外套丢到他頭上。
“老林馬上就要到家，你頂着一頭的雨回去，是怕我被他教訓的不夠慘嗎？”
她惡聲惡氣，跑進雨裏，頭也不回地吼了一句：“還不趕緊把它擋在腦袋上？”
她跑得有點快，沈殷一着急，也跟着跑起來。
還帶着溫熱的校服外套，被他聽話地舉在頭頂，因為衣服比較大，裹住了他半個身子，因此并沒有怎麽被淋到。
林嫣一溜煙便跑到了小區門口。
這裏進出需要門卡，林嫣掏了半天沒掏出來，想起鑰匙和門卡都放在外套裏。
沈殷還在後面，林嫣嫌麻煩。反正住這麽多年小區，這些保安又不是不認識自己。
便扭頭對站崗的保安道：“阿姨，麻煩放我進去一下。”
誰知這個保安是新來的，眯起眼看了一眼林煙，懷疑地問：“你是咱們小區的？”
“我還能不是嗎？”
林嫣的臉上淌着水，渾身帶着鋒利的氣息，見保安不肯開門，無奈的等沈殷過來，取出門卡，滴了一聲。
她這會兒也不跑了，反正已經被淋濕，跑有什麽意義呢？
她的雙手垂在兩邊，其中一只忽然被人握住。
對方的手很溫暖，手心軟軟的，輕輕拉住她。
林嫣的睫毛也被雨水沾濕。她眨眨眼：“你做什麽？”
沈殷将林嫣的校服展開，朝內的那邊往下。他的身上也穿了校服，并不怕被淋，腦袋也好好的擋住了雨水。
少年一只手撐着校服，一只手拉住林嫣，向她靠近。
張了張嘴，示意她：一起。
“我不用。”林嫣下意識拒絕。
現在再擋雨又有什麽意思？況且很快就要到他們的那棟單元樓了。
可是沈殷不願意。他難得執拗起來，站在那不走，拉着林嫣也不讓她走。
趁着林嫣沒反應過來，他踮起腳，将外套的一半也罩在林嫣的腦袋上。
他們靠得很近。
由于沈殷目前還沒怎麽長個兒，比林嫣矮，又瘦，此刻他低着頭，仿佛被林嫣摟住。
他的臉貼在林嫣胸口右側，林嫣似乎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氣息噴灑在鎖骨處，有點癢。
校服即将滑落，她趕緊抓住，索性将其撐高，板着臉和沈殷共用一件“雨衣”，身體僵硬，都不知道是怎麽走回去的。
進了電梯，兩個人分開。也許是剛才距離太近，林嫣這時巴不得離沈殷十米遠。
她緊靠着一個角落，看也不看對方，手裏拎着那件外套，
電梯一側正在播放廣告，林嫣專心地聽着，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那麽認真。
沈殷的鞋濕了，他動了動腳趾，覺得襪子好像也濕了。
盯着電梯牆壁看時，發現一旁的少女滿臉都是水跡，顯然，他們“共用”得太遲。
該不該提醒她擦一擦呢，沈殷想道。
“喂。”
林嫣又在叫他，沈殷立刻扭過頭，一雙眼睛裏盛滿了不解。
林嫣還在看廣告，餘光卻移到沈殷身上，她支支吾吾道：“如果老林回來，之前打架的事兒……你可別說漏嘴啊。”
“你要是告密，以後我就欺負你。”她威脅沈殷。
沈殷乖巧地點頭，緊緊閉着嘴，他當然不會說了，最後不是沒事了嘛。
在沈殷眼裏，林嫣并沒有惹出禍事。
林叔叔擔心林嫣對自己不好，可是在沈殷看來，雖然這個人有時兇了點兒，可是至今都沒有真正欺負過自己呢。
她今天還借衣服給自己。
沈殷笑得很甜，看上去就像個軟軟的棉花糖，林嫣別過臉不去瞧他，又想起對方下巴上的傷。
這可是在臉上，不管怎麽樣，對男生來說，好像不太好吧。
剛才沈殷挨着她時，林嫣就覺得，這人真的該補點營養。
好像家裏最後一盒奶，被她喝掉了……
到了家門口，林嫣沒有進去。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她從鞋櫃旁拿了一把傘，又沖下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