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通知單(下)
“醫院門口又被媒體堵了?張醫生剛剛發了好大一頓火!”
“為什麽啊!難不成又進來什麽了不得的人?”
“宋偉忠和宋譯,安佳地産的董事長和他兒子,就下午寶馬撞了貨車的事故,救護車到現場的時候,宋偉忠都斷氣好一陣了,啧啧……聽小李說腦漿流了一地,到是他兒子,就是點輕傷,真是命大……”
“他兒子?”
“噓!”
細碎的叨叨聲伴着開門聲戛然而止,先進病房的小護士沖後面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小心說話,結果一扭頭,就看見宋譯頂着兩只牛一樣的大眼睛死死瞪着她。
“啊!”她吓得晃了個神兒,尴尬地說:“宋……宋譯,你醒了?”
少年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右耳一抹光亮熠熠生輝,仔細瞧去,耳釘上鑲嵌的鑽石将一張原本白淨的臉襯了不少貴氣和邪氣,碎屑的短發帶着投影落在眼睛上,一身松松垮垮的病號服顯得身量瘦削,可裹在肩膀處,卻隐約可見胸部肌肉的線條,似是長年運動的痕跡。
真是一個好看的人,小護士這樣想着,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兩眼。
宋譯冷笑一聲,絲毫不隐藏眼底的蔑視和厭惡,冷冷道:“聊得很開心?”
小護士咬一下嘴唇,說:“不……不是……”
“滾出去!”
後面進來另一個護士,瞪着眼睛嚷嚷道:“哎……你這人怎麽說話呢?”
宋譯冷眼看着,面無表情。
小護士趕緊拉住她,往門外扯,說:“走吧走吧,別惹事了,是我們不對。”兩人拉扯着出了門。
“砰!”
關門的聲音乍然響起,床上的人不自覺得抖了一下。他拿起床頭的瓷杯,倒了些熱水,端在手裏。
急促的腳步聲再次傳來,伴着尖銳的女人說話聲:“你等等!病人還沒醒呢!你不能這麽沖進去,警察也不行!”
下一秒,門再被推開,一個滿臉胡茬的魁梧男人和一個肥胖女人糾纏着進了病房。
夏侯勇一邊試圖把纏在他身上十分敬業的護士長給扯開,一邊無奈地喊道:“警方辦案,他就是協助調查!”
“協助調查也得能說話吧?人還昏迷着呢!”剛說完,兩人就十分默契地看了病床一眼,病床上的少年眉眼低垂,正淡定地喝着水。
“你看,這不是挺好的!”
夏侯勇手上暗暗發力,終于抽手擺脫了胖女人。他整理一下領子,抓緊時間把護士長往病房外推,說:“你們市中心醫院的大門我又不是第一次進,隔三差五就有不小心把自己整來的,我就是走個過場,您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你……你……你別推我!”
“砰……”
門又被關上,頓時隔絕了所有的聲響。
宋譯放下手裏的水杯,一字一句不帶有一點兒溫度:“這門聲音太大了,你出去告訴護士,我要換病房。”他聲音低沉平靜,透漏着不容拒絕的威懾力。
這一刻,夏侯勇覺得自己不是警察,活脫脫是他家後花園裏修下水道的工人。
簡直太嚣張了!
他磨了磨後牙槽根,心裏暗暗不爽到随時爆炸,這tm的!今天全世界目中無人的貨色還都讓他給撞上了。
他抽了抽嘴角,調整一下表情,把宋譯所有的話都禮貌的當做沒聽到,說:“我是市局特案組夏侯勇,這件案子我來跟。事故現場有人報了警,從監控來看,是黑色帕薩特忽然變道,中型貨車躲避不及,方向盤打得太過直接蹿上對側車道,才和你爸爸的車迎面撞上。”
少年擡頭四目相對,黃色的眼眸甚是淩厲,語氣依舊平靜:“變道的原因呢?”
夏侯勇看着他的眼睛心微微一顫,恍惚之間,神思四散,半張着嘴沒有說話。
“夏警官?”
“我……”夏侯勇收回目光,趕緊說,“街道死角沒有拍上,帕薩特的行車記錄儀也撞毀了,所以事故原因目前等待進一步調查。”
宋譯收回目光,刻意避開夏侯勇的眼神。
夏侯勇忍不住擡眼,對這少年又偷偷觀察起來。睫毛很長,嘴唇微薄,雖然總是面無表情,可眼中全是傲氣……對,是傲氣,不是殺氣?同樣顏色的眼眸,但還是差太多了,一定是自己太緊張。
“如果車禍是有人蓄意謀劃呢?”宋譯一擡頭,他立即尴尬地撇開臉。
夏侯勇表情局促,聽清後半句,眼睛瞪得老大,滿臉震驚:“蓄意謀劃?”
宋譯篤定地說:“對,我爸……”他停頓一下繼續說,“我爸生意複雜,最近公司正開發新樓盤,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出事的時候,我好像聽到……”
“你聽到什麽?”
宋譯猶疑一下,他知道捕風捉影并不能作為破案依據,而且看夏侯勇的樣子,就明白到目前為止,警方根本沒有任何現場證據,支持車禍是有人刻意為之。犯案之後,兇手一定會時刻關注案情進展,那麽……他既然留了自己的命,會不會還有下一步行動?
所以,他不應該打草驚蛇。
宋譯閉上雙眼,一個綿長而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蟄伏……
從小到大,宋偉忠一直刻意培養着,讓宋譯耳濡目染到那些生意場上惡心的陰謀鬥狠,自己再端個四平八穩一副人樣。好像就等着這一天,萬一一不小心老子命沒了,剩你個小兔崽子不至于餓死。
宋譯聰明,早就心領神會,然後愣愣裝出個纨绔子弟的模樣,不氣死自己親爹不罷休。打架鬥毆,花天酒地,除了學習上智商藏不住,剩下一樣沒落。
不過這會,這訓練還真派上了用場。
宋譯緩了緩語氣,說:“沒什麽……”
夏侯勇考慮一下,說:“我只能說有這種可能,但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證據支持,當然,所有案情都會以客觀存在為依據,不過……你放心,我會将你的證詞當做辦案動機考量進去。”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然和自己推測得一樣。
宋譯聽到這兒才擡頭認真看了一眼夏侯勇,面前的這位警官,光看外表實在邋遢,但此刻他眼神剛毅而果敢,和進門時候的嬉皮笑臉簡直判若兩人。
宋譯點頭,說:“謝謝。”
“應該。”
夏候勇維持着硬漢的正直形象,動了動臉上僵疼的肌肉,說:“貨車上有一對父女,男的叫吳大帥,女孩才六歲,叫吳小夢,一大一小現在都在重症監護室,至于帕薩特上的司機,雖然沒拔管,不過……”
“我想休息了。”
宋譯冷言打斷,說得淡然,看樣子絲毫不關心任何人。
夏侯勇被拒絕的直接,也就不好再開口,拿起證詞本讓宋譯簽了字,放下一個牛皮紙袋,說:“這是你們車裏找到的,今天就到這裏,我先走了。”
他剛站起來就聽到宋譯說:“不用關門了,悶。”
夏侯勇拼命忍着心裏的不爽,感慨着國家教育出的小兔崽子,簡直就是世風日下目無尊長,打開門憤憤地走出病房。
宋譯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摸了摸,杯壁已經涼透了,這才又放下。落日餘晖,從窗戶直直灑進房間。
“咚……”
一個彩色的皮球順着門滾了進來,小女孩穿着粉色小襖,紮着兩個朝天辮追着球跑了進來。宋譯厭惡地瞅了一眼,正好撞上小女孩怯懦的眼光。
小女孩小聲喊了句:“爸爸……”
稚嫩的聲音如四月春光,讓人心裏升起一點漣漪。宋譯一下沒了脾氣,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微笑。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沖他吐了下舌頭,結果手一滑,皮球又順着門滾了出去,小女孩跑幾步,抱着球蹲在病房的門口。
門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病床轱辘摩擦着水泥地,伴着喊叫聲一起嚷嚷:“讓一下!都讓一下!”
小女孩依舊蹲在地上,擺弄着皮球,時不時擡起頭,沖宋譯喊一聲“爸爸”,繼續“咯咯”的笑。
宋譯大喊一聲:“小心!”
他皺了下眉頭立即撲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跑向門口,一把抓住推病床男人的手。
男人大喊一聲推開宋譯:“讓開!”
宋譯被摔了個踉跄,肩膀撞到了牆上卻顧不上疼,伸手就要拉床。
男人指着他罵罵咧咧,一臉不滿:“你有病吧!突然沖出來要吓死人嗎?快滾開,我媽等不及了!”
宋譯不理他,扶着病床轉了一圈。确定沒有任何人,這才靠在牆邊捂住胸口喘着粗氣。病房裏有好幾個家屬聽到聲音探頭看,男人底虛,怕別人戳他脊梁骨,只能喊得更大聲:“死不了就讓開!自己堵着路,還在這裝殘廢!”
宋譯慘白着臉,忍着頭暈目眩和翻湧而上的惡心,冷冷瞧一眼張牙舞爪的男人。
護士長叉着腰走過來,兇巴巴地呵斥道:“撞到病人你還有理了!他要是躺到這,你等着給他做全套檢查吧!要走趕緊走,別廢話!”
男人立即換上一張笑臉,一聲不吭地張羅着小護士推起病床走了。
護士長走過來,把宋譯架起來扶回到床上,叨叨道:“不好好休息瞎跑什麽?”
“……”
護士長幫他捂好被子,拿起病歷沒好氣地說:“低壓高,胃潰瘍,還有輕微腦震蕩,軟組織挫傷。你車禍撞到了頭,雖然沒什麽大礙,可年紀輕輕就能把身體搞成這樣,也是夠不容易的。”
護士長放下病歷,瞪一眼宋譯,繼續說:“看着也不像是個不鍛煉的啊?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就喜歡一邊健身一邊喝酒,還饑一頓飽一頓沒個正經飯,到底是嫌命長還是命短?你這大難不死,以後可得好好生活!”
宋譯目送着護士長的背影,看着她出了門。目光看去,小女孩正站在門口抱着彩色的皮球沖他甜甜地微笑。下一刻,護士長肥胖的身軀直接穿過小女孩的身體拐進樓道。
小女孩繼續沖着他笑,喊了句:“爸爸……”
他突然覺得頭很疼,默默用被子蒙上了頭。
深夜,黑暗無邊。刺眼的光芒一閃而過,光照不到的地方,足以藏污納垢。
“爸爸!”
稚嫩的聲音驟然響起,小男孩站在黑暗裏,下一刻,被光晃得睜不開眼,男人沉穩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撞擊着地面。
“爸爸,你等等我。”小男孩焦急地加快步伐,緊緊跟着男人的背影追去,一邊跑,一邊委屈地大喊,“爸爸!”
憋漲的感覺壓在胸腔中喘不過氣。
男人猛地轉身,小男孩立刻開心地揮舞着雙臂。
再一道亮光閃過,刺得人眼睛發漲、發澀,一滴滴冷汗從額角滑過。
深入骨髓的疼痛在胸口迸發,炸裂。
宋譯瞪大雙眼,緩緩低頭,一把利刃正散着冷光,尖端已經沒入了自己的胸膛,鮮血如薔薇般在胸前綻放,暗黑色的血液順着刀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順着視線向前看去,大口喘一下粗氣,睜開雙眼猛地從床上坐起,冷汗順着脖頸,在胸前濕成了一片。
幸好只是一場惡夢,宋譯用袖子擦了下額頭。
“爸爸,你幫我找爸爸!”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最後一滴冷汗順着臉龐滴在被子上,宋譯僵硬地轉過頭。此時,白天見過的小女孩正抱着彩色皮球立在他的床頭,渾身散發着瑩瑩的藍光。
小女孩走過來,伸出小手拉住宋譯。
細膩而不帶有一絲溫度的觸感,像是帶着電一般游走于全身。一陣涼風吹過,病房的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們去找爸爸吧!”
小女孩牽着宋譯,帶着他下了床,宋譯渾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穿好鞋,跟着小女孩走出病房。
深夜的醫院樓道安靜極了,偶有一股的冷風順着脖頸鑽進衣服。此刻,宋譯渾身都在冒着汗,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
小女孩在一扇門前停下,用力拉了下宋譯的手。宋譯擡頭,門上寫着六個字:重症六,吳大帥。
他猶豫一下,伸出手擰開了門把,病房的門緩緩打開。
“嘟……嘟……嘟……嘟嘟嘟……”
一走進去,他就看到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從嘴、脖子、到胸腔,都插滿了管。大門“砰”地一聲關住,宋譯回頭,小女孩早就無影無蹤。他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
“嘟————”
心電圖儀器的屏幕上若幹個點快速連成了一條毫無起伏的綠線,赫然印在宋譯的眼底。
一道鬼魅身影從身前略過,本該斷了氣的男人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跟着鬼魅下了床。
宋譯使勁擦了擦眼睛,确定心電圖的綠線平穩,儀器旁邊,病床上的男人依舊像他剛進來一般,陷在一團管子裏毫無生氣。
他迅速轉身,眼睜睜看着鬼魅用鏈子拉着男人,從病房的大門直直穿過。
“爸爸……”
小女孩的聲音從病房角落傳來,逼着宋譯把這兩個字掰碎了,揉爛了,再從嗓子裏扣出來,喃喃道一句:“爸爸……”
還有我的爸爸宋偉忠……
他一把拉開門,跟着鬼魅在夜中極速奔跑,鬼魅沿着樓道一閃而過,他順着樓梯一路向下狂奔,看着兩人穿過大門,一起消失。
宋譯用拳頭“咚咚”敲着鐵門,狠狠地攥着掌心,指甲嵌在肉裏卻不覺得疼。他撇過眼睛,正好看到大門旁邊的側窗,掰開鐵扣使勁拉開,兩步爬上陽臺,從窗戶一躍而出。
綿密柔和的月光灑在住院大樓前的草坪上,他在月光中極速奔襲,又忽然停下。鬼魅牽着一身病號服的男人就立在不遠處,一動不動。
黑袍人背對着他赫然出現,手中兵器淋着月光更顯冰冷,宋譯揉了揉眼睛,刀鋒、利刃、夢中的情景一晃而過,居然是一把戰戟。眼前的一切,都讓他錯愕。
黑袍人緩緩轉身,遠遠凝望着他。
胸口再次傳來劇烈的鈍痛,仿若夢中一般難以呼吸,痛苦的感覺如狂風驟雨般席卷而來。宋譯捂着胸口跪倒在地,随着疼痛加劇,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一直不甘心地看着黑袍人。
“轟隆”一聲驚雷,冰涼的雨點打在了他的臉上,喚醒了他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識。
就算是魔鬼,就算到地獄,我也一定要找到你。他這樣想着,徹底昏了過去。
第一卷 幽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