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巨浪
溫折拼命一樣逃離了跗骨派,他從沒有跑的這樣快過。
而同樣的,他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憂怖。當他意識到對地上那個秀美少年施以毒手的人是容雪淮時,溫折的心幾乎都冷透了。像是有人生生把他的心挖掉了一塊,然後填了一塊冰進去。
怎麽會是容雪淮呢?為什麽會是容雪淮?
溫折可以接受任何人站在那裏,但那個人不能是容雪淮。是對方親自把他從地獄中拯救出來,教給他溫暖,堅持,自尊和愛。然而現在,也正是容雪淮換了一副他從未見過的面容,仿佛在嘲笑着他:你一直在地獄裏,從沒有離開過。
直到跑了很久,溫折才發覺自己體內的靈氣都已經枯竭,而體力也幾乎耗盡。他一下下的粗喘着,擡起頭來打量了一番四周的幻境。
……他竟然在無知無覺中下意識的跑回了映日域。若要追究個為什麽,大概是因為,這裏是最能讓他感到安全的家吧。
這實在是很諷刺的一件事,讓對方所在之地成為溫折心目中避風港的人,竟然是他如今如此倉皇失措逃竄的罪魁禍首。
溫折環視着自己早已熟悉的一草一木,目光從玉芝峰上撕扯般的轉開,劃過西峰、步竹峰、拒霜峰,還有……小鐵峰。
溫折真恨自己記憶太好,容雪淮當初的告誡就在他視線停留在小鐵峰的一瞬重新回響在他的耳畔:“映日域任何地方都随便你走,但小鐵峰是刑堂。卿卿,我不希望你去那裏。”
容雪淮曾經給溫折講過一個叫藍胡子的童話。在故事裏,藍胡子的每個妻子都沒能抵擋住那扇不能打開的門的誘惑。而打開門後,沾了血的鑰匙把她們紛紛送入了絕境。
小鐵峰也會是一扇不能打開的門嗎?
這裏是刑堂……裏面會有什麽容雪淮不希望溫折看到的東西?
在這一瞬間,溫折切實的感受到了席卷自己周身的,進入小鐵峰的沖動。他就像每個躲在被窩裏膽戰心驚翻閱着恐怖故事的孩子一樣,手指不受控制的把故事翻向下一頁,再下一頁……
在一個人呆站了好一會兒後,溫折總算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走向了這處刑堂。
就如同他與容雪淮的第一次一樣。完全不在料想中的棘手狀況突然而至,他縱使心中何等懼怕畏縮,終究要迎刃而上,面對所有的一切。
大堂布置的足夠清雅,幾乎讓溫折懷疑自己來錯地方。但是當他打開門上那個隐蔽的暗門時,溫折的心就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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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過一條光線陰暗的長長走廊。這裏空氣污濁,在走廊盡頭處隐隐傳來幾股血腥氣。溫折在中途停下了片刻,重新讓自己做好了更壞的心理準備後才繼續向前走。
走過一段路後,走廊稍稍擴寬了些,兩側也出現了成排的牢房。這些牢房中不知道見識過多少鮮血,裏面被血浸濕過的刑具早就發烏發黑,而地面上也有着大灘大灘幹涸的血漬。
每一間牢房都空蕩蕩黑漆漆的,如同一張張陰森的臉。這裏沒有溫折想象中的哀求與尖叫,然而“空”可能意味着另一種更可怕的結果。
這裏每一間牢房都有使用過的痕跡,那麽那些曾經住在裏面的人呢?他們都去哪兒了?
溫折緊緊的咬着自己的牙,一直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盡頭有一間格外特殊的房子,門牆上沒有沾染過任何血跡。只是有隐隐的森寒氣息不斷從門縫中透出來。仿佛是一種無聲的拒絕,也似乎是某個刻意的誘惑。
溫折推開了門。
房間冷的驚人,也白的驚人。整間屋子空蕩蕩的,只在中心放了一具冰棺。從溫折的角度看過去,能隐約看出冰棺中躺着一個人。
溫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定了定神,還是走了過去。
冰棺是透明的,溫折能夠看清平卧在其中的亡者的容顏。這個出現在冰棺中的人,實在是既在溫折的預料之外,又在他思考的情理之中。
他是那個容雪淮從拍賣會上抱走的半妖青年。
這具屍體的尊容着實慘不忍睹。他穿着一身白衣蔽體,看不清白衣下是否有什麽“蹊跷”。但是就目光所及,他少了一條小腿,其餘三肢也是軟軟的垂着,仿佛被人硬性折成好幾段一般。他十指上沒有一片指甲完好,嘴是癟下去的,似乎被人打斷了滿口的牙齒。除此之外,溫折還能看到他一面耳朵中有沒擦幹淨的一點血。
溫折瞳仁顫抖着,從這個青年青紫的臉龐移到他的身上。那對留影球中驚鴻一瞥的雪白羽翼已經不見,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生生撕了下去。這具身體幹癟枯瘦,不由讓人揣度他死前曾經受過何等折磨。
真相此時昭然若揭:容雪淮買下這個半妖,只是為了找一個供他蹂躏的對象。
溫折無法再看下去了,他捂着嘴大口大口的幹嘔起來。事實已經如此鮮明,他的情感卻依然不願相信,只有理智和胃袋同時向他提出了巨大的抗議。
身體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嚣着危險,每一道意識都在催促着他快跑。而幹嘔後的溫折卻無力的依着冰棺跪了下去。他頹然的把額頭抵在那寒冷的棺蓋上,模模糊糊的産生了一個消極的想法:随便誰都好,來了結我吧。
我寧願死去。溫折想:我寧可死掉,哪怕是最悲慘的方式,我也絕不像接受這個答案。
有一個瞬間,溫折以為自己被人從內裏徹徹底底的掏空了,只剩下一個空空蕩蕩的皮囊,連腦殼裏都傳出風的回響。
然而五感漸漸回歸了他的身體,他的理智也慢慢壯大起來。溫折深吸了一口氣,逼着自己收斂好所有的軟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向外走去。他看起來和剛剛走進這件冰室時沒什麽區別,只是臉色更白了些,眼神也空寂了下去。
他走出去時竟然還記得關上了冰室的門。在作完這件事後,他望着空蕩蕩的走廊,腦子裏只有一片空白。他拼命的翻動着自己的思緒,想要給自己找點什麽要做的事。最後還是一個飄得發虛的聲音從心底回答了他:跑吧。
于是溫折又一次逃跑了。只是比起剛剛逃命一樣的行為,他這次簡直跑的漫不經心。無論是恐懼、畏縮,還是膽怯……所有的情緒好像都從他的身體中抽離,唯一剩下的只有無盡的麻木。
他一直奔走了十餘裏,才從這種狀态中醒過半分神來,隐隐約約感受到了一點轉瞬即逝的後怕。他的身體好像是很累了,然而又不太像很累。溫折認真的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狀況,然後毫無預兆的一下子坐了下來。
他其實并沒有走出很遠,不過随便吧。
溫折就這樣呆呆的坐着,仰着頭茫然的看着天上的一朵雲慢慢飄出他的視野。不知為什麽,他的眼睛酸澀的厲害,眨了眨眼,兩行淚水就順着他的兩頰滾落下來。
我不難過的啊?溫折迷茫的想到:我為什麽哭了?
眼淚可真任性啊,哪怕只流下一滴,也要強硬的用軟弱占領你整個心田。
溫折就這樣看着天上的雲。天上的雲在悠悠的飄動,慢慢的,緩緩的。當第十八片雲朵被吹離他的視野後,溫折漸漸反應過來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發生的事情又意味着什麽。
他勉強支着自己的身體坐直,只覺得每一寸骨骼都傳來一種生鏽的鐵棒相摩擦般滲人的悶響。他的目光流淌到了自己的無名指上,那裏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鑲嵌的石頭鮮紅鮮紅,像是一滴血。
溫折還是第一次發現這顏色紅的這樣刺眼。它像是一只含着怨憤和冤屈的眼睛,無聲的看着溫折。哀戚的質問着、怨恨着。溫折怔怔的看着這枚戒指,就像看到有人的眼睛裏滴出血淚來。
他突然一個哆嗦,把這枚戒指摘了下來,然後抖着手抛到了不遠處。
這枚戒指除了可以讓容雪淮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外,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附加作用:如果不是溫折或容雪淮自己要摘,除非砍斷他們的手指,不然誰也不能把戒指拿下來。
而當溫折發自內心抗拒它時,這枚戒指簡直如流水一樣順利的從溫折的手指上滑下。
就在那枚戒指滾落至地的下一瞬,溫折所倚靠的山石傳來岩體崩解的隆隆悶響。一時間整座山都好像微微搖晃。溫折随着腳下的石塊晃了下身子,再定睛看時,戒指落地之處竟然多了一道山體的裂縫,而戒指本身的蹤影确實尋不着了。
溫折怔忪的看着那道漆黑幽深的裂縫良久。就在剛剛,那裏掉下去了一枚戒指,一枚一生一世心心相印承諾的信物。
而此時此刻,他不知道的是,有人在挖空的山體中伸出手來,恰到好處的接住了那枚戒指。
那人罩着一件鬥篷,跟附近的環境一色,顯然是特意煉制的隐蔽法器。他握着那枚戒指在手中颠了颠,思忖了一下自己奉命做的兩件事。
将一個留影球和一封書信帶給郁金花君,以及在此處的山體中埋伏,來獲得這枚戒指。
那上面那個半妖要不要殺了?這人眉宇間殺意一閃,到底還是按下,悄聲無息的從一條密道中遁走。
——算了吧,主上吩咐過他,不要節外生枝。
此時此刻,對于那個人的動作,以及對方的離開,溫折毫無所覺。
而在遠處,容雪淮的手上的戒指冰一樣寒涼下來,用自己的溫度提醒容雪淮,它的另一枚夥伴已經被人從手上取下。
容雪淮凝眉感受了一下那枚戒指的移動方向,卻發覺它正向着一個十分莫名的地方用一種溫折尚不能達到的速度移動。
當下容雪淮就是心頭一凜,不假思索的向着戒指移動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