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梁司寒這些日子,做過許許多多設想,關于自己告訴噸噸兩人的父子關系後,噸噸會多麽高興之類的。
可見他是過于樂觀了。
噸噸在聽了他的話之後,幾乎是愣呼呼地扭頭看向周文安。
清澈的眼眸像是氤了一層霧霭,嘴巴微微啓開一條縫,白嫩的小臉蛋上,像是木偶人一樣,完全沒有任何情緒。
兩個大人都很緊張。
周文安的情緒尤為複雜,他很害怕噸噸會有無數個為什麽冒出來,既擔憂噸噸抱着梁司寒立刻喊爸爸,也憂慮噸噸不能接受梁司寒是他爸爸的事實。
此刻噸噸露出這麽茫然試錯的樣子,周文安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轟然倒塌。
他的寶貝長到這麽大,什麽時候出現過這種表情?
他心疼地把孩子從椅子裏抱出來,擱在腿上輕輕地颠了颠:“噸噸?寶貝?怎麽了?跟爸爸說話好不好?”
梁司寒也有些驚慌:“噸噸?”
噸噸聽見梁司寒的聲音,把腦袋扭向爸爸的胸膛,小手用力攀在他的肩膀上:“爸爸,我想回家了。”
說得小小聲,只有周文安聽見了。
周文安這下慌亂無比,只能強自鎮定。
快速對梁司寒道:“梁先生,我先帶孩子回去。有些話,等我跟他說吧。”
梁司寒甚至準備了很多話,但都沒法說出口,他起身的動作幅度略大,走到周文安和孩子面前彎腰,柔聲問:“噸噸,我吓到你了是不是?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好嗎?”
噸噸聽着熟悉的話語,非但沒有呼應,反而更加扭頭轉向周文安的胸口,抱緊了爸爸的手臂,一副不想看到他的模樣。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爸爸,我要回家睡覺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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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吻嗲聲嗲氣的,只有周文安知道,那是代表他的寶貝感覺到委屈了,需要自己安慰他。
周文安心裏悶悶地疼,抱着兒子起來,對梁司寒道:“梁先生,今天不說了。我先帶孩子回去。”
梁司寒眼睜睜地看着周文安轉身離去,而本來靠在他肩頭的寶貝噸噸也故意轉過頭去不看自己。
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局面,追上去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們往外走。
“小周先生,我送你們回去。”
周文安頓了頓,溫柔地詢問噸噸的意見:“噸噸?”
噸噸抱着他的脖子,依偎着他,可憐巴巴地說:“我好久沒坐公交車了,爸爸。”
周文安都快心疼死了,用極其無奈的眼神看向梁司寒,顯然他也聽見了,不必再複述。
梁司寒見不得噸噸這種可憐委屈勁兒,也見不得周文安這種難過憂郁的神情,并沒有堅持,果決道:“好,那我陪你們坐公交車回去,走吧。”
他一邊跟上父子倆的腳步,一邊聯系助理羅遠恩,讓他先去周家的公寓樓下等候。
抱着噸噸從餐廳出來後,周文安還是靠梁司寒指路,才走到了有公交車的大路上。
好在是七八點的光景,雖然路上有人,可是燈光并不明亮,并沒有人認出周文安身後的大明星。
公交站,車流似水,一輛一輛地飛逝而過。
幾人心情各異,各自沉默。
安靜了許久,周文安感覺到噸噸好像在說話,因為他軟軟的小嘴巴貼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直在蠕動着。
他低眸輕輕地問:“寶貝,你想說什麽?跟爸爸說好不好?”
剛問出口,熱乎乎的液體就從自己的衣領處滲透進來。
周文安吓了一跳,忙緊張地說:“噸噸?寶貝,別哭好不好?寶貝,別難過,爸爸在啊,爸爸一直都在的。你跟爸爸說說話麽?”
梁司寒自然也聽見了,上前一步想要碰碰兒子,可是不得其法,怕讓他哭得更厲害。
小孩子的嬌弱不是他這個成年人可以想象的,情緒之複雜,也遠非成年人可以理解。
噸噸圈着爸爸的脖子,默默地啜泣起來,一抽一搭地吸着鼻子,拖着哭腔說:“我不要叔叔是我的另一個爸爸……”
就在他們身後的梁司寒整個人都僵住了,宛若被冰冷的一桶水從頭倒下。
他難以消化這個事實。
周文安哄着兒子,手不停地在他後背輕拍:“寶貝,不哭不哭,我們不難過。”他扭頭對梁司寒說,“您要麽先回去吧,我跟噸噸回去就行。也不遠的。”
“不……”梁司寒現在怎麽走得開?
走開了去幹什麽?
他的命就在眼前,他怎麽走得開?
他想說點別的,可是見周文安一臉郁色,只能作罷。
怕是越說越錯。
公交車此時抵達,這個點人不多,還有座位。
周文安付錢不方便,梁司寒用手機支付了費用後,坐在了他們後面的椅子上。
窗外的車光照耀在周文安和噸噸的身上,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緊密地就像是一體。
周文安看着噸噸開始啃拇指,忽的想起這個習慣他戒掉好久了,沒想到今天突然又開始無意識地啃拇指。
自己的寶貝這麽難過,而且這難過還是他間接造成。
周文安如此一想,眼眶中頃刻間蓄滿了熱淚。
噸噸說的沒錯,他這個當爸爸的實在是太笨了。
而且也不該鴕鳥地回避這件事,不應該讓梁司寒開口說的,應當他來說才是。
周文安的眼淚滾滾而下,沿着臉頰下巴一不小心落在了噸噸的手臂上。
噸噸仰頭,吃驚地看着他同樣在哭的爸爸。
兩雙清澈的眼眸,四目相對,周文安正要擦眼淚,卻見噸噸“哇”的一聲用力撲在自己肩頭,哭着低聲喊:“爸爸!”
周文安哪兒還顧得上眼淚,越發緊張地抱着兒子,熱淚再也止不住,再也顧不得周圍是不是有其他人,只哭着低喃:“爸爸沒有保護好小噸噸。爸爸以後不會讓噸噸難過了,噸噸,你原諒爸爸好不好?”
梁司寒就在他們背後,坐到了前面、周文安的旁邊。
他伸開手臂把父子兩人都一起攬入懷中:“噸噸,是我的錯,不是你爸爸的錯。是我沒有來找你,是我讓你受了委屈,都是我的錯。”
他說的緩慢而深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一點一點地流淌出來,飽含深情,情緒濃烈如最深沉的夜色。
周文安靠在梁司寒的懷中,一想到噸噸是他給自己,所有的快樂痛苦都是他給自己的,內心更是複雜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眼淚收不住地往下掉。
像是要将這短短數年的境遇,一次性哭個夠。
噸噸更哭得難以名狀,抽泣中呼吸都有些不通暢,一邊哭一邊打嗝。
意識到孩子泛濫的情緒,周文安強壓下自己心裏的波瀾,擦着他的眼淚,撫着他的後背:“乖噸噸,不哭了,我們很勇敢的。深呼吸好不好?我們回家了哦,很快就到家了哦。我們都不哭了。”
他一遍一遍地說,極有耐心。
噸噸抽噎中依舊将臉埋在周文安的肩頭,額頭死死頂在肩膀上,慢慢地搖着,但的确是不再哭得方才那麽大聲了。
梁司寒微微松開兩人,嘆了一個悠長且無聲的氣。
公交車一站一站地停靠,終于緩慢地抵達。
下車時,梁司寒扶了一把周文安,托住他的小臂。
夏夜燥熱的暖風中,公交車呼嘯離去。
梁司寒問道:“噸噸,我抱着你好嗎?你爸爸手很酸了。”
噸噸終于開口跟他說話了,卻是冷漠地拒絕:“不要你抱。”
他更用力地拽緊周文安,生怕被周文安遞給梁司寒。
周文安安撫道:“爸爸抱着噸噸的,一直都抱着。”
他看了眼梁司寒,用眼神示意讓他別說話了。
梁司寒面對着雙眸通紅如小鹿斑比般的周文安,更是于心不忍。
總覺得不是面對倆父子,是面對着哭泣的兩個孩子,都可憐無辜到了極致。
而他這個自謂成熟理智的成年人,竟對此束手無策。
公寓的樓梯間很昏暗,一層一層臺階,仿佛沒有盡頭一般。
同此刻周文安的心境竟如此相似,壓抑且迷茫,充滿了未知。
好在樓梯的盡頭是家,周文安在看到403大門時,整個人都仿佛從洪水猛獸中逃離。
至少這扇門的背後,可以讓他暫時歇歇腳了。
門一開,噸噸對爸爸說:“我不要看到叔叔,我想跟爸爸睡覺覺了。爸爸,我們睡覺覺了好不好?”
這一回,梁司寒沒有堅持:“好的噸噸,那我明天再來看你和爸爸。你別難過了好不好?”
他對周文安道:“小周先生,那我先回去。你帶着孩子休息吧。”望着淚眼婆娑的雙眸,“你跟噸噸都喝一點溫水,洗個臉再休息。”
無聲中,周文安點點頭,拉上了門。
徹底只剩父子倆人了,噸噸才微微直起小身子,睜大哭得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臉孔,雙手捧住他的臉頰:“爸爸……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啊。”
“嗚”的一聲,他再度撲在爸爸肩頭哭起來。
周文安太了解寶貝兒子了,也不再勸他別哭。
就像是他更小一些的時候,哭了就抱在懷裏在房間裏慢慢地走動。
“難過就哭哭,沒事的,小噸噸。爸爸一直一直都陪着你。”
他抱着孩子從客廳慢慢走到陽臺,再從陽臺走進廚房,單手抱着孩子,倒了一杯溫開水。
對着懷中的小可憐問:“噸噸,喝一點點水好不好?”
哭得真是慘死了,滿臉眼淚鼻涕,濕毛巾墊在肩膀上,擦都擦不幹淨。
周文安心痛得恨不得自己代為難受。
噸噸搖搖頭,不想喝水,又仰着小下巴輕輕地打了個哭嗝。
他一條小短腿夠到了廚房的臺面,用力踢了兩下,癟癟嘴,哭着問:“為什麽爸爸以前總是不來的?為什麽啊?為什麽叔叔是爸爸啊?叔叔這麽好的。”
說着說着,又哭起來,小腳煩躁地在臺子上跺起來。
周文安能聽懂。
他的小寶貝內心一定是極為矛盾又撕裂的。
可是他還不足以為自己解釋那麽多的為什麽,甚至于用清楚的話語來表達內心想法都是那麽的困難。
“寶貝,不着急的。”
周文安雙手托住孩子的腋下,把他抱安穩,走進卧室将他放在床上:“你是不是想問爸爸好多好多問題?你想問的話,爸爸都告訴你好不好?爸爸答應你,一定不會再不瞞着你。好不好?”
“可是爸爸你都不告訴我!”噸噸哭着倒在床上用薄被卷住自己,只露出一個背。
周文安想,果然是這樣。
建立信任需要經年累月的積累,可是破壞信任只要一句輕飄飄的話。
周文安提醒自己不能着急,要等寶貝自己開口,不能逼迫他。
寶貝還這麽小,這麽懵懂的年歲,就要遇到這麽大的波折,實在是一項巨大的考驗。
周文安慢條斯理地脫掉自己的西裝外套,再将噸噸從被子裏稍稍揪出來一些:“寶貝,爸爸給你脫衣服,好不好?熱毛巾擦一擦我們睡覺覺了。”
噸噸把被子團成一團抱在懷裏,任由爸爸給自己脫掉了帥氣的小外套。
今天明明這麽開心的,結果卻哭了。
他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委屈,等爸爸去弄熱毛巾的時候,抱着枕頭被子又哭得稀裏嘩啦。
等擦過臉蛋後背小手,周文安抱着噸噸躺在床上。
看着兒子小青蛙一樣趴在自己身上,嘴裏吮着大拇指逐漸安靜下來。
周文安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小屁股:“噸噸寶寶,我的小寶貝。”
噸噸嘟嘟嘴巴,往上湊了一些,親親他的下巴脖子:“爸爸也是噸噸的寶貝,大寶貝!”
在他懷裏翻個身,約莫是知道周文安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渾然天成的安全感令他倍感安心,他嘀咕說:“去年我還想爸爸出現呢!可是都沒有來。”
周文安順着問:“去年什麽時候?”
“去年……”噸噸閉了閉眼,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下大雨哦那天,好大好大的大雨。爸爸背着我回家,從幼兒園回家,爸爸忘了嗎?”
“沒有。”周文安怎麽會忘記呢?他是希望噸噸自己可以說出口,“爸爸記得,那天下雨,幼兒園積水,水好深,老師啊、園長姨姨。還有保安叔叔把小朋友一個一個背出去,是不是?”
随着周文安的話,噸噸的腦海中的畫面立刻變得生動起來。
他仿佛回到了大雨傾盆的下午,天色暗得很快,頃刻間烏雲照在頭頂,教室裏必須要開燈才看到大家的臉了,老師讓大家早點回家。
大風起了一小會兒,就開始下大雨,不一會兒積水把路都淹沒了。
對于剛上幼兒園的三歲孩子而言,那不亞于世界末日。
噸噸在幼兒園門口的高臺子上,等到了趕來的周文安。
他們沒有小轎車,噸噸趴在周文安的背上,在路上時一不小心,雨傘飛出去了。
那是一把噸噸很喜歡的彩虹傘。
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
噸噸一直喊一直喊,可是沒有人聽見。
周文安背着他疾步如飛地去了街口的屋檐躲雨。
噸噸趴在他背上,看見許多三口之家,爸爸摟着媽媽和小朋友經過。
當時他就問周文安,爸爸在哪裏?
此刻周文安也清晰地想起了當時的每一幀畫面,每一個對話,噸噸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明白,在噸噸幼小的內心世界中,一定是深切地期待過另一個爸爸出現的。
噸噸說着話,晶瑩的淚珠成串地往下淌,在柔嫩的小臉蛋上滑出兩道蜿蜒的痕跡。
周文安摟着默默落淚的噸噸,拿起濕巾輕輕擦了擦,小小聲地問:“是不是因為你特別想要爸爸的時候,爸爸沒有出現。所以心裏覺得爸爸不好?其實不是的,噸噸,爸爸只是不知道噸噸在哪裏,沒有找來而已。現在他找來了,想對噸噸好,噸噸能明白嗎?”
噸噸扯開嘴巴哭着說:“可是我那麽那麽想要爸爸的時候,他都沒有聽見我想他了。”
周文安想到他的矛盾,小心地提到梁司寒:“可是噸噸喜歡梁叔叔是不是?”
噸噸點點頭:“嗯。”
他閉上眼,吮着拇指,抽噎着問:“可是為什麽他現在才來呢?”
好多為什麽,都是對時間的發問。
而時間,是無可溯流而上,更無可逆轉的存在。
周文安親了親寶貝,如實告訴他:“是因為爸爸沒有告訴他。是爸爸想要一個人跟噸噸生活,所以他不知道。噸噸,爸爸做的不對,讓你失望了。爸爸害怕你被別人搶走,噸噸,是爸爸做錯了。”
噸噸撒開手抱住他:“不是爸爸的錯!”
爸爸對他有多好,他當然是知道的。
父子倆說了很多話。
噸噸絮絮叨叨地說起在幼兒園的事情,說親子活動別人都是一家三口,他們只有兩個人;幼兒園有小朋友還問他是不是爸爸媽媽離婚了;還有單親家庭的小朋友安慰他。
可是噸噸很清楚,他爸爸媽媽不是離婚,是他沒有見過另一個爸爸。
臨睡前,周文安喂了噸噸喝了一些水,又去上了一次廁所,見他的情緒明顯平靜,才試探性地将梁司寒送的大青蛙玩偶遞到他懷中。
自從收到大青蛙玩偶後,噸噸每天睡覺時都要抱着他一會兒的。
周文安有些擔心他今天會抗拒,可噸噸看着那大青蛙的眼睛,眨巴眨巴,無言中伸手還是抱住了玩偶。
周文安這才卸下了心裏的重擔。
至少,他只是暫時無法緩過來而已,并不是無法接受事實。
他摟着孩子想,可能過陣子,等噸噸能接受了梁司寒作為他父親的身份,又會是另一番光景了。
到時候,該難過的,是他自己了吧。
不過,噸噸開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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