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兩人就這麽面對面站着。
謝伏危距蘇靈一步之遠, 哪怕他的聲音多輕多沉她也能夠清楚聽到。
那兩個字就像是晨鐘敲在了她的心上,敲碎了層雲, 緩緩蕩開。
想要忽視都難。
依照劍修的思維,謝伏危覺得蘇靈應該是恨極了他的。
他那一劍直穿了少女的心髒,不知春的寒氣凜冽,她生前定然痛不欲生。
當時九重塔逼死她的人很多,他覺得自己才是罪魁禍首。他們是同門,可他并沒有站在她那邊。
或者要是他早些将人放走,蘇靈也不會死在他的劍下。
謝伏危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胸口都插着一把劍,是蘇靈醒來找他報仇時候插進去的。
在夢裏少女眉眼冷冽, 看向他的時候好似看着死物一般,毫無生氣。
每一次夢到這樣的畫面謝伏危都沒有躲閃, 全然受了那一劍。
他知曉這是夢魇, 是問心映照出來的心魔。
只要他一日沒有從當年之事裏走出來,那麽每日每夜他都會夢到蘇靈。
哪怕少女在夢裏将他一次又一次殺害,只要能夠以這種方式見到她, 他也甘之如饴。
謝伏危以為蘇靈是恨他的, 所以在眼前人和周圍人一樣害怕的往後退的時候他心下沉了下來。
抿着薄唇沉聲說了這麽兩個字。
大約是百年來被那夢魇給影響了, 謝伏危有些分不清了。
而蘇靈也在聽到對方這話後恍惚了, 她只反應了一瞬, 便明白了他口中說的“她”指的就是自己。
【像她】,是說明謝伏危看出了什麽,然而卻并沒有認出自己。
蘇靈松了口氣, 餘光也覺察到了周圍人也因為謝伏危周身的劍氣而臉色蒼白,難以承受。
她剛才害怕慌亂的樣子, 和周圍人看上去沒什麽不同,看上去并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
這一次的害怕和最開始的怯懦不一樣, 蘇靈不是裝的。而是本能。
她以為一百年過去了,自己不會那般在意對方。可當他提着劍靠近的時候,蘇靈有那麽一剎那覺得自己心髒都驟停了。
謝伏危以為蘇靈只會恨他,其實他想岔了。那一劍是她自願擋住的,她知曉對方的殺意并不是對自己。
她不恨,但是卻心有餘悸。
不怪青年會這麽想,因為蘇靈,至少百年前的蘇靈不是這般性子。
她無畏無懼,哪怕當時九重塔裏面對各門各派的長老大能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懼怕。
現在的蘇靈卻不是這般,她很想要像尋常那般面對眼前的人,無視他,不把他當回事。
和問心之後一般,單純将他當成同門。
可是蘇靈做不到,不知春刺入心髒的寒氣太傷人了,她一回想起來就覺得渾身僵硬不能動彈。
身體有了記憶,五髒六腑都開始疼痛了起來。
不僅如此,因為謝伏危的屬性極寒,和赤羽業火相沖。
不知春的寒氣在魂魄之中,而在這凝聚魂魄的百年時間,被放進赤羽業火裏,她每時每刻每日每夜都受着冰火兩重天的折磨。
一百年,實在太久了。
蘇靈都不用刻意回想,一閉眼魂魄似乎也跟着撕扯開來。
想到這裏,蘇靈咬了咬唇,長長的睫羽顫了下,擡眸克制着情緒,小心翼翼地看了過去。
謝伏危将手伸了回去,也不離開,就這麽直勾勾注視着眼前的少女。
竹俞見謝伏危下去的時候還覺着事情順利,蘇靈應該能夠順利拜了對方為師。
不想這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人姑娘就被謝伏危吓得臉色蒼白。
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看着兩人這麽僵持了許久也沒人主動再開口說一句。
竹俞起身走了下去,看向蘇靈,又看了一眼謝伏危。
“那個,我說宗主啊,你看這收徒的事情……”
謝伏危其實并不打算收蘇靈為徒的,可因為她的屬性太過特殊,旁的長老的确教不了。
這樣的屬性是把雙刃劍,若是修行得當日後定然平步青雲,要是沒人去引導,很可能誤入歧途,止步于此。
他剛才之所以從上面下來,是決定收了她的。
只是此時對方看着很害怕自己的樣子,謝伏危也不想強人所難。
“我無所謂。”
謝伏危這麽沉聲說了一句,沒忍住又看了下蘇靈的眉眼。
“得看她願不願意。”
聽到謝伏危同意了之後,竹俞松了口氣,然後笑着對蘇靈說道。“林姝,宗主已經同意收你為徒了。你這屬性太棘手了,整個宗門可能只有他能教你了,你看你可願意拜他為師?”
“……我若是不拜宗主為師,是不是就要被趕下宗門?”
青年一愣,一是沒想到蘇靈會這麽問,二是因為在得知了自己可以拜師給宗主,成為宗主首徒的時候,她沒立刻答應,竟然還猶豫了。
“倒也不是被趕走,你既然通過了內門考核,自然的有修道的資格的。只是你屬性特殊,我們不能胡亂收你為徒,若是引導不了你只會阻礙了你日後修行。”
“你要是實在不想拜宗主為師的話,我們自然也會幫你找好合适的師父,這是我們的責任。”
竹俞說到這裏一頓,仔細思考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
“當今萬劍仙宗雖是第一劍宗,但是昆侖仙山的劍宗也是數一數二的。如若你不願意拜謝宗主為師,我們可以引薦你去昆侖修行。”
要不是怕暴露身份,蘇靈這個時候早就氣的破口大罵了。
去昆侖修行?先不說自己如今的身體就在萬劍仙宗,她不能去旁的地方。更何況當年昆侖那赤松子是真正逼死自己的罪魁禍首,要她去那裏,她還不如忍辱負重拜謝伏危為師呢!
少女心中情緒波動得厲害,克制着面上不顯露分毫。
她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忽視謝伏危周身的劍氣,讓自己不要表現得那麽怯懦畏懼。
“多謝竹長老,我願意的。”
她咬了咬牙,像是用盡了最後的氣力說出了這句話來。
“我願意拜宗主為師。”
謝伏危眼眸閃了閃,留意到蘇靈的情緒變化。她嘴上說着願意,眉眼之間沒有絲毫光亮神采。
好像只要他再稍微多問一句,她便要哭出來似的。
他心下一動,壓着莫名升起的情緒。
手不自覺撫摸上了不知春的劍柄,寒氣讓他再一次平複了心神。
就這樣,風祉拜了那位劍修長老為師,而蘇靈則陰差陽錯的成了謝伏危的徒弟。
少女也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就好像是有什麽無形的線将他們纏繞在一起。
越想要掙脫開,反而糾纏得越緊。
拜師大典結束之後,蘇靈不情不願地耷拉着腦袋跟在了謝伏危的身後。
他帶她回萬劍峰去,不出所料的話以後一年裏她都要和對方擡頭不見低頭見了。
百年未見,萬劍峰沒怎麽變,卻又變了很多。
之前這裏栽種的竹木如今全然沒了蹤影,入眼皆是海棠紅,i麗濃烈。
蘇靈怔然地看着周圍的海棠花樹,原以為當時七清池那裏的已經夠多了,可這裏綿延數百裏都是,怎麽望也望不到盡頭。
謝伏危也不知怎麽的一直留意着身後的少女,她看向海棠花樹的時候有一瞬的怔然,而後是滿目的欣喜。
她喜歡。
她也喜歡海棠花樹。
他心裏閃過這麽一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恍惚。
謝伏危不喜歡将對方和蘇靈相比較,可是只要看着她,腦海裏就有畫面與之重合。
不僅是眉眼,身後的少女就連看待萬物的眸光也像極了蘇靈。
不過這樣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間,謝伏危薄唇微抿,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
蘇靈是無可替代的,這是對她的冒犯。
“這就是萬劍峰。這裏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唯獨兩處。”
謝伏危停下腳步,冷下聲音與蘇靈說道。
“一是內閣,那裏是我的居所,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進入。”
“還有一處是後山之下的那處萬丈冰窟。”
前者倒還好,可後者她是非去不可的。那裏放着自己的身體,她之後必須想辦法拿回來。
“……我知道了宗主。”
青年垂眸看着少女低頭時候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頸,他眼眸閃了閃,微皺了皺眉。
“你既已拜我為師,不用喚我宗主。”
蘇靈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要改口喚對方為師父。可她的師父只有林風一個,她不願意。
沉默了半晌,在謝伏危以為蘇靈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
少女聲音清冷,低聲喚了兩個字。
“師尊。”
“我資質平平,能得宗主青睐已是我三生有幸。你我雲泥之別,差距懸殊,若不是我屬性特殊根本沒可能拜你為師,因此我以為我尚且沒有資格稱你為師父。”
“你是師中尊者,我當喚你一聲師尊。”
一般師父的師父為師尊,師尊的師父為師祖。而其中若覺着自己身份卑微,不可高攀的時候,弟子也會喚師者為尊。
不過大多有資質和傲骨的人都不會将自己貶低如此。
而蘇靈更不會。
她那般烈的性子,寧死也不願意低下頭服個軟,更不可能将自己放到這般低微的位置,折辱自己了。
謝伏危眉眼冷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剛才以為眼前之人和蘇靈想象的想法可笑又諷刺。
尤其是在聽到少女這般喚自己的時候。
蘇靈不知對方作何感想,師尊于她而言只是個輕飄飄的稱呼,疏遠不親近。
她覺得用在她和謝伏危之間再合适不過了。
見對方遲遲不回話,蘇靈沒忍住擡頭看了過去。在對上謝伏危驟然冷漠的眉眼時候,她覺着不知春的寒氣似乎又朝着她過來了。
蘇靈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師尊?”
瞧着少女這般怯懦的模樣,謝伏危面色更加沉郁。
他也不知道為何看着對方這般畏懼他,他心下這般煩悶。
“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