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謝伏危從沒有被蘇靈用這般冷漠疏遠的眼神注視着, 他本就是個不善言辭之人。
來之前他在腦子裏想過許多次要與蘇靈說的話,此時全然被她這話給堵塞在了心頭。
沉悶得像是被人用濕布給包裹住了口鼻, 喘息都困難。
“蘇靈,你別這樣,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也別說這樣的氣話好嗎?”
謝伏危薄唇微抿,語氣很輕近乎帶上了點兒祈求的意味。
“我知道你惱我,厭惡我。可是之前的事情都是誤會,我可以解釋的,無論是靈泉的還是問心劍的事情, 我都可以解釋的。”
他從沒有這般慌亂無措地說話過,腦子裏亂成一團。
有好些話想說, 可奈何嘴笨說不出個什麽東西來, 就只重複着“解釋”“誤會”這兩個字句上。
謝伏危不知道此時蘇靈究竟在想些什麽,他見對方不說話,心下沒由來的慌了。
如今被少女識破了身份也不再如何隐藏, 變幻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他一直都有個習慣, 蘇靈也知道。
每當心亂了慌了的時候, 謝伏危的手都會不自覺去碰觸不知春的劍柄。
不知春屬性極寒, 平日裏都是被封在劍鞘裏面的, 這才蓋住了大部分的寒氣。
可那劍柄卻依舊冷得厲害,常年凝着一層薄霜。謝伏危的手覆上去的時候,刺骨的寒意能夠讓他驟然平靜下來。
蘇靈留意到了青年這一動作, 眼眸閃了閃,掀了下眼皮看了過去。
“你聽我說, 我今日只是怕你不讓我跟來我這才變幻成了竹俞的模樣。你別生氣,我以後不會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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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 還有,之前問心劍落的時候我沒了意識,我醒來時候你已經離開萬劍峰了。我一直都想來找你的,可你也受了劍氣需要好生靜養,而且就算我過來了師叔也不會讓我進去。”
他越說到後面越亂,好幾次都險些咬到舌頭。
“當時在靈泉我與師姐不是你看到那樣的,我被那情花還有攝魂花粉給迷惑了,我,我把琳琅當成了你。最後問心我說了謊,我怕那劍落在你身上,這才違心承認了……”
蘇靈聽着對方磕磕絆絆說了一大堆,卻沒說到什麽點子上。
她雖已放下了與謝伏危斷了幹淨,但是這并不代表她見到對方時候能真的毫無波瀾,心平氣和。
蘇靈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以前喜歡謝伏危的時候,他笨拙表達不清的樣子她只覺得可愛,并沒有任何厭煩。
可現在的青年她不喜歡了,往常瞧着的優點都成了缺點。
讓她心煩意亂。
“謝伏危,你現在說這些有意思嗎?你若真的這般喜歡我,在意我,為什麽之前還要與琳琅牽扯不清?”
“我從未與你說過讓你和她不相往來,畢竟你覺得她于你有恩,你多加照顧她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只是保持一下距離而已,對你來說就這麽難嗎?靈泉的事情暫且不說,你納戒裏放着的都是她喜歡的吃食我也不說。”
“可是謝伏危,你知道琳琅喜歡什麽顏色,喜歡吃什麽,又喜歡什麽樣式的簪子,你什麽都知道。可我呢,你知道我什麽?”
蘇靈從來都不曾與謝伏危說起過這些來,她在選擇試一試的時候就知道他和常人不同,他不會關注到旁的細節。
因為一開始就将期待放得很低,所以謝伏危對蘇靈什麽都不了解她也沒覺得有什麽好失落委屈的。
直到有一日蘇靈發現這個無心之人并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知道琳琅喜歡吃酸,便備了好些酸杏和糖葫蘆。他知道琳琅喜歡木蘭花,下山時候路過攤位便買了同樣花式的簪子。
他知道琳琅身子弱,每日都會渡靈力為她驅寒暖身。
謝伏危什麽都知道,只是唯獨不知道她的事情而已。
或者更準确來說,他從未想過去去主動了解她。
蘇靈承認,一開始的确是自己活該,見色起意,然後慢慢對一個無心之人動了心。
可是她并不後悔,真正讓她收手放棄的并不是謝伏危是個無心的木頭。
而是因為她以為的無心的木頭并非無心。只是他所用的心思從來沒花在自己身上罷了。
“不是的,我給師姐帶這些是因為她囑咐我,她想要我才給她帶的……”
“你要什麽你下次可以給我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什麽都可以。”
“我什麽都不要,我就希望你能離我遠遠的。從此之後你修你的太上無情道,你要擇誰做劍侶做道侶,都與我沒什麽幹系。”
謝伏危薄唇緊抿,他想要說什麽,可卻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眼尾泛紅,長睫之下情緒翻湧着。
“好,我不說了。我知道你還在與我置氣,我不說便是。”
“只是最後兩層劍氣太重了,你再如何讨厭我也忍一忍好嗎?”
他這麽說着,見蘇靈站在原地一臉戒備地看着他。
謝伏危心下一冷,垂眸避開了少女冰涼的視線。
“……可以把手給我嗎?”
蘇靈也不喜歡這樣,她不喜歡看到這樣的謝伏危,垂首低微,好似被折斷了一身傲骨一樣。
她不喜歡。
“擇劍又不是只能今日,我看這次就算了吧。今日麻煩你了,我先回去了,等改日再說。”
她說着也不看謝伏危是什麽反應,轉身就準備往下面走去。
結果蘇靈還沒有來得及下去,青年先一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便将她帶到了懷裏。
“師妹,你就當真這般讨厭我?只不過一小會兒也不能忍耐嗎?”
謝伏危聲音很沉,擦過蘇靈耳邊的氣息分明灼熱,卻讓她莫名脊背發涼。
“謝伏危你放開我,都是同門,我不想在這裏和你撕破臉。”
“我不放。”
青年的手搭在蘇靈的腰上,她的身體在之前洗髓的時候他曾經碰觸過。
沒有隔着衣料,肌膚相親那般緊密貼合過。
想到當時那細膩如玉的觸感,謝伏危覺得指尖燙灼得厲害,喉結不自覺滾了下。
“……我今日若不帶你上去,之後你是不是要去尋那竹俞?”
“他帶你上去也會像我這般碰觸你,與你渡靈力抵擋劍氣。”
“師妹,我不喜歡旁人碰你。”
蘇靈直接被謝伏危的話給氣笑了,她用手肘狠狠撞向了他的腰腹。
在聽到了對方一聲悶哼後,這才尋了空擋掙脫了他的束縛。
“什麽叫不喜歡旁人碰我?謝伏危,我什麽時候成了你的東西了?”
“這話你說給別的人聽,沒準她們真的就信了你有多情真意切,深情不已了!你口口聲聲說不喜歡琳琅喜歡我,可你分得清什麽是喜歡,什麽是男女之情嗎?”
“我知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吻你,我想抱你,我想時時刻刻與你親近……”
“那你無情道破了嗎?”
青年一臉認真地列舉着自己想要與蘇靈做的事情,描述着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受的時候。
蘇靈驟然冷聲這麽問了一句。
他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發現。
自問心之後,那問心劍的确将謝伏危問開竅了,卻也只是開竅。
他的無情道并未破,除了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外,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麽變化。
謝伏危呆愣的反應落在蘇靈的眼裏顯得很是諷刺。
她唇角勾起,眉眼卻森然,沒有絲毫的暖意。
“看吧,謝伏危,其實你還是什麽都不懂。”
“你以為的喜歡其實并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不然你的無情道也不會固若金湯,毫無突破的跡象。”
“或許真如你所說,你真的不喜歡琳琅。但是你也沒多喜歡。”
蘇靈說不出心裏什麽感覺,是釋懷暢快,還是酸澀難堪。
她長長的睫羽之下隐約有水霧凝起,好在四周昏暗,并沒有教人瞧見。
“如今我與你已經斷了關系,你也不必對我心生愧疚。琳琅師姐既然這般喜歡你,你也放不下她,你可以試着将重心全然放在她身上,接受她。”
“修者的壽命雖長久,可一個女修能夠這般無怨無悔陪你百年,別的不說,她對你必然真心一片。謝伏危,你還是好好珍惜身邊人吧,別再纏着我了。”
“師妹,我,我現在不會的我怕都可以學,我會好好學,你不要與我置氣……”
謝伏危很害怕,明明兩人距離這般近,可他總覺得自己如今和蘇靈隔了一道天塹鴻溝,如何也近不了她身。
“你是不是還是誤會我喜歡的是琳琅?那我回去便讓師父讓她回明月閣,還有,你,你是不是生氣我之前不夠體貼,不夠了解你?你以後想吃什麽喜歡什麽我都會好好記下,我都會好好記住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怕蘇靈離開,上前一步想要将她帶自己身邊。
謝伏危的手還沒有來得及碰觸到蘇靈,一道扇風掃了過來,他反應極快,側身躲了開來。
只是這一躲,再伸手的時候手邊已沒了蘇靈的身影。
“謝伏危,你以前可沒這麽沒臉沒皮。先打暈我扮成我的樣子诓騙師妹就算了,現在人師妹都不願意搭理你了,你難不成還打算用強?”
出手攻擊謝伏危的不是旁人,正是從清竹峰趕過來的竹俞。
青年手腕一動,手中折扇展開。就此遮掩了下半邊臉,只露出了一雙灰藍色眉眼。
“師妹莫怕,去我身後。有師兄護着你呢。”
蘇靈瞧見竹俞來了,心下松了口氣。她點了點頭,也沒管謝伏危什麽反應,徑直走到了竹俞身後。
“謝師兄,擇劍不需要三人,既然竹師兄來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蘇靈……”
謝伏危張了張嘴,也不喚師妹了,直接喚了她的名字。
“我,我不再碰你了。只是第八層和第九層放着的都是千年的靈劍,它們的戾氣極重,我不放心,我想留下。”
“你讨厭我不想看我,我,我就走你後面些,你就當我不存在就好。好嗎?”
要不是竹俞剛才與他交了手,感知到了他的靈力。
可能都要以為此時眼前眼尾泛紅,委屈可憐的人不是謝伏危本人,而是被什麽妖魔鬼怪給奪舍了。
謝伏危是誰?萬劍仙宗,乃至整個仙門各派之中年輕一輩的翹楚,也是千百年來第一個百年之內便達元嬰修為的劍修。
他如此天資,從來都是高不可攀,讓人望塵莫及的存在。
何曾這般低微到低頭求過旁人,甚至這個請求小到,只是希望不要趕他離開的程度而已。
竹俞來之前的路上原本是很生氣的,畢竟謝伏危将他給打暈扒了衣服給丢在了山洞裏,下手極重,一點兒同門情宜都沒有顧及。
可如今瞧着平日裏那般驕傲的人低頭請求的樣子,他心裏也有些不忍。
“那個師妹,你別看師兄是個元嬰,但是說到底也只是個藥修。劍冢最後兩層都是些生了靈的劍,大多都有意識,我皮糙肉厚挨幾劍倒是沒事。可是要是你受傷了師兄可不得內疚死……”
蘇靈沉默了一瞬,掀了下眼皮看向竹俞,而後又淡淡掃了一旁的謝伏危。
謝伏危原本小心翼翼注視着少女,見她看過來後連忙低頭避開了視線,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惹了蘇靈不愉。
“那便麻煩謝師兄了,他日得空我定會帶上薄禮親自上萬劍峰的道謝。”
青年聽了這話後一怔,猛地擡頭看了過去。
蘇靈紅唇抿着,沒有多看他一眼,就這麽擦肩往上面過去了。
“還傻站在那兒幹什麽?沒聽見師妹同意你跟上一起了嗎?還不快跟上!”
竹俞拿着扇子狠狠敲了謝伏危腦袋一下,沒好氣地說道。
“謝伏危,我可與你說,我剛才這般說也不過是瞧着你可憐。是人蘇師妹心軟這才同意你跟上的,你最好在後面好好跟着,別出聲惹人不高興。”
“還有,一事歸一事,我替你說了話可你代表你早上打我的事情就算了。等擇了劍出去,我定要好好……”
“好。”
“??我這還沒說完呢,你好什麽好?”
謝伏危聲音放低了些,擡眸直勾勾注視着竹俞,眼神清澈剔透。
“你用法器也好,用劍也好。在你徹底解氣之前,無論你砍我多少刀我都不會還手。”
“……倒也不必如此。”
因為蘇靈不想和謝伏危走在一起,所以他一直乖乖在後面跟着。
但是即使如此,蘇靈不用回頭看都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青年落在身上的灼熱視線。
竹俞在她身旁走着,時不時用餘光瞥着她看,在瞧不出她生氣與否後這才柔聲開口。
“那個蘇師妹啊,看來第八層也沒有羽你有所感應的劍,我們得去最後一層了。”
“第九層劍氣很重,你把手搭在師兄手臂上,免得被劍氣給傷到了。”
少女頓了頓,想着隔了一層衣料,于是微微颔首将手搭在了竹俞的手臂上。
這剛放上去,身後的謝伏危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
他薄唇抿着,突然有些後悔剛才答應竹俞不還手的事情了。
至少現在他瞧見這一幕,就忍不住想要拔劍過去。
竹俞感受到背後傳來的寒氣後嘴角抽搐了下,卻也沒說什麽,只硬着頭皮帶蘇靈上第九層去。
“師妹,這宗門能夠入劍冢擇第九層劍的人少之又少,幾十年也出不了一個。”
“第九層裏放着的劍不僅生了靈,而且大多都是各路仙門前輩身隕留下的本命靈劍。它們随着先主浴血奮戰千百年,又放在劍冢數百年沒被渡化,劍身上戾氣極重。”
他說到這裏不自覺擡眸看了一眼第九層的方向,現在只差幾階臺階便到了。
“到了第九層就不再是人擇劍,而是劍擇人了。”
“當年不知春就出自第九層,它為了成為謝伏危的命劍斬斷了三把與它争搶的千年靈劍。”
“你一會兒且當心些。”
“以師妹的資質,能喚醒的劍威力與不知春相比只強不弱。”
蘇靈還是頭一次聽說劍擇人這回事,聽到竹俞說起不知春,她一愣,沒忍住回頭看了謝伏危一眼。
準确來說是看的他手中的不知春。
謝伏危指尖微動,手不自覺将劍柄握得更緊了些。
“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少女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她剛一到第九層,裏面的寒氣驟然籠罩了過來。
外面才三月天,此時恍若數九隆冬般。
劍氣夾雜着戾氣和寒意,落在身上似一片片飛刃,刮着生疼。
蘇靈皺着眉忍着痛楚,可這劍風剛落在身上一瞬,便再沒繼續落過來了。
她眼眸一頓,擡頭看了過去。
一抹藏青色的身影不知什麽時候從後面移到了她的前面,将凜冽的劍風給抵擋了個幹淨。
“你随我來。一會兒若遇到中意的劍盡管去拿,無需顧忌。”
“喂!謝伏危你胡亂在說什麽?”
竹俞皺着眉責備着謝伏危胡亂說話,灰藍色的眸子裏很是不愉。
“你又不是沒來過這裏,不會不知道它們這些生了靈的劍脾氣有多差?你還這般與蘇靈說,真不知道你是真沒腦子還是假沒腦子。”
“你讓蘇靈随便拿,要的那劍脾氣不好傷了她怎麽辦?又或者它不喜歡蘇靈,你讓她去拿了那劍不跟她又當如何?”
謝伏危聽了只是掀了下眼皮,沒太在意竹俞的話。
“不會有這種可能。”
“它若是不認主,我便斷了它的劍靈。”
他手指一動,将劍鞘之中的不知春緩緩推了出來,雪白的劍身似冬日落雪,一下子映在了他的眉眼。
“……人好好的劍做錯了什麽,你連劍都不放過!”
對于竹俞的罵聲謝伏危就當沒聽到,他只垂眸看向蘇靈,眸子柔和。
“師妹放心,你得不到的,我也斷然不會讓與旁人。”
要是換做之前蘇靈聽了謝伏危這話心中定然甜如蜜糖,可現在她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覺得脊背發涼。
她說不上來,在謝伏危與自己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裏驟然冒出了兩個字。
【瘋子。】
是的,得不到的就毀掉。
可不就是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