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前塵.情動(三章合一)
前塵.情動一(一更)
一道淩厲的劍氣從密林深處破空而出,餘浪向四周散去,震下了大片葉子。
“啐——”
樹底下的靈隽和尚吐掉落進嘴裏的半片枯葉子,動作輕緩地拍掉身上的落木塵灰,随手将手中的一沓信紙對半折起,起身看向背着劍從密林裏走出來的司淮。
他們在外游歷已有五年之久,當年那個尚有幾分青澀稚氣的少年已經長成個面如冠玉的男子,身形只堪堪比他低了寸許,一襲青色勁裝俊朗輕逸,偏生笑起來又似沐了一股春風,溫和淡雅。
司淮遠遠見了他便小跑着過來,眉眼帶着彎彎的笑意,随手拈去落在他頸側衣領的葉子,拿過了他手裏的那沓紙。
“你又在抄哪本經?”他漫不經心地往上邊掃了一眼,“咦”了一聲,沒什麽耐心地草草翻了幾頁,問道:“主持大師的信?”
“嗯,叫我們回去。”靈隽伸手接了回來,将幾頁打亂的信紙重新排好了序。
洋洋灑灑五頁紙,前頭四頁半都在說明華寺今年的景況,夾着些對往昔的追憶和對靈隽的深切懷念,只有最後半頁紙簡明扼要說明了寄這封信的目的,最後附上一句一句全寺候迎他們回去。
“回去做什麽?主持大師準備卸任換人了?”司淮大喇喇往靈隽方才坐過的地方坐下,山河劍往地上一杵,雙手交疊搭在了上邊。
靈隽并不計較他吊兒郎當的話,将信紙折好收進行囊裏,耐心解釋道:“太子殿下及冠禮在即,皇上下旨在明華寺行禮,請我為太子殿下加冠。”
男子二十歲行加冠禮,表示成年,通常由自家長輩或德高望重的長者為其加冠,也有地位顯赫的人家會請名士來加禮。
天家請一個和尚為太子行加冠禮,還千裏迢迢将太子殿下尊駕從京都送往明華寺,倒是十分看得起這位聖禪法師。
“太子殿下?”司淮細細回憶了一下不甚熟悉的皇室宗親,“太子不是三十好幾了嗎?最小的孩子都會喊爹了。”
“這位是新冊立的太子,皇帝最年幼的皇子。”
靈隽只簡單解釋了一句便沒再往下說,天家無常,皇帝膝下子嗣衆多,皇位卻只有那一個,在沒坐上那個位置之前,即便是太子殿下,廢立也不憑自己。
司淮對那些勾心鬥角的宮廷秘聞并不十分有興趣,見靈隽彎身要将行囊拿起,快一步将劍橫過去将包袱穿起,甩到身後作扁擔挑着。
他取下腰間挂着的水壺,用牙咬開塞子喝了一口,随後拿在手裏晃了晃遞給靈隽,笑道:“我早晨練劍時看見崖壁上有山泉流下,接了一壺,大師喝不喝?”
靈隽正好有些口渴,接過水壺湊到鼻尖聞了一下,确然才一股清甜的山泉味,才放心地喝了一口……含住,轉身吐出去澆灌地上的花草。
“哈哈哈哈哈……”司淮一步跳出去老遠,半蹲着身子一手握着扁擔山河劍一手不住地拍着膝蓋,笑得差點兒背過了氣去。“忘了告訴你,這葫蘆昨天裝了酒,我忘了倒出來,所以把酒味給掩住了。”
“你……”靈隽閉緊眼睛連着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起伏的胸口才平緩了下來。
太子及冠禮那日,所有來明華寺進香的香客都被皇家的衛隊攔在了山腳下,輕甲士兵将明華寺裏裏外外圍了個嚴實,寺裏除了随行的官員和和尚,一個閑雜人等都見不着。
自然,司淮是個例外。
平日裏只在晨暮和祭典才會敲響的大鐘今日已經響了三遍,幾百個和尚一起念經的聲音從大雄寶殿飄到了禪房,總有一個人捏着尖尖細細的嗓音不時喊着些什麽,叫人大上午聽着腦袋疼。
聽說康佑帝微服在随行的車架裏,也到了明華寺,差了好幾個人來尋小神龍過去敘話。
但司淮是一條有骨氣的龍,早早地端了盆瓜子吊着壺酒躲到了屋檐上看熱鬧,那些個目光平視的蠢貨暈頭轉向地找人,根本沒擡頭看見屋頂上的人。
又是一個小太監跑過去之後,司淮往下扔了一把瓜子殼,正打算就着這瞌睡的誦經聲睡一會兒,那嗡嗡繞繞的聲音卻忽然止住了。
司淮躺的屋頂位置極好,後邊有塔樓打下遮陰的影子,前邊正好能從側面看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內誦經的和尚們合着雙手一個一個從兩側繞出,靈勉大師領着幾個精通音律的生面孔弟子在太子跟前拜了一禮,退到一旁奏起了梵樂。
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大鼓在“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生得精瘦的大太監站在臺階前,捏細了嗓子高喊道:“有請聖禪法師——”
餘音在半山腰的佛寺裏繞了幾繞,司淮放下手裏的瓜子坐直了身子,看着靈隽從鋪排開的紅地氈一路行去,在殿前石階下對佛祖行了個叩拜大禮,才拾階而上到了太子跟前。
那人身着禦賜紫袈裟,一手執禪杖一手執念珠,頸上還挂着一串長的,面上噙着一絲淺淡的笑意,是他見過許多次的莊重模樣。
太子殿下早已被伺候着束好了發髻,跪在佛前的蒲團上,誠心祈求着些什麽。
一名小和尚爬到了觀音像上,用柳枝條沾了沾淨瓶裏的水,雙手捧着畢恭畢敬奉到靈隽手上,靈隽将手上的佛珠挂到腕上,在另一個金盆裏沐了一下雙手,執起柳枝條迎面在太子殿下腦門上拂了幾下。
身着朝服的禮部官員端上了太子冠冕,躬着腰往神禪法師跟前送了送,靈隽雙手端起鎏金冠帽,繞到了太子身前,一邊誦念經文一邊将冠帽戴到了太子頭上。
司淮盯着那道跪在佛前的身影,不自覺地撇了撇嘴角,心裏泛起了一股子酸澀意。
修習之人沒有這種繁文缛節,不講究的人年紀一大把了捆個羊角辮也是見過的。
可是說起來,他跟了靈隽那麽多年,那和尚似乎連支簪子都沒替他別過。
康佑帝來此的消息沒什麽人知道,來來去去尋了幾番都尋不到司淮敘話,禮典結束後便又混在官員的車架裏回去了。
倒是那位太子殿下心誠得很,非得在明華寺住上幾天祈福齋戒,順道同難得見到的聖禪法師探讨佛法義理,晚膳時分就将靈隽請去了客舍,轉眼亥時将過還不見回來。
司淮保持着打坐的姿勢,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定下心神,幹脆出去打了盆涼水洗臉。
他說不上來心中的焦躁情緒從何而來,從他化成人形跟在靈隽身邊起,似乎從來沒有過這種莫名的急躁,整顆心就像月老廟前扯亂了的姻緣線,越是想捋一根線出來便越是糾作一團。
整張臉埋進水裏浸了片刻,這種亂糟糟的心神才算定下來了一些,幾縷打濕了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幹脆扯下了發帶,将長發散散地披在了肩頭。
回到禪房的時候靈隽已經回來了,紫袈裟規規整整地疊好放在了床上,桌上熱着的小爐裏滾起了一壺茶。
聽到開門的動靜,靈隽放下手上的活計回過頭來招呼他,看到他這副披頭散發衣領濕了一大片的模樣,神情微微變了變,忙将那折好的袈裟抖擻開披到了他身上。
“不行,這可是皇帝禦賜的紫袈裟……”司淮按住肩頭的那只手,忽覺掌心有些發熱,只得無措地又将手收了回去。
靈隽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一邊把他往桌子邊領,一邊開始絮絮地念叨,“山上夜裏涼,你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大晚上的怎麽把衣服頭發都弄濕了……”
司淮聽他這麽念叨着才覺得确實有些涼了,伸着手在爐子邊沾些熱氣,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世人只道聖禪法師高潔神聖,是個功德無量的救世神佛,他起初也這麽認為,只不過處得久了之後才覺得他也不過還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也有這麽絮絮叨叨的一面。
靈隽翻開一個倒扣的杯子,舀了一勺熱茶在杯裏滾了一圈,又倒進了旁邊的盆子裏,才添上一杯熱茶讓司淮端着。
他順手取過另一邊放着的一個油紙包放到司淮跟前,動作娴熟地拆了開來,裏邊是一只烤得焦脆的雞,一層厚厚的油浸透了大半張紙,竟還冒着一絲溫熱的氣。
司淮眉頭一挑,有些詫異地擡眼看向靈隽,在外邊他嘴饞了開葷靈隽并不多作理會,可這會兒回到了寺裏……
“住持大師知道了又該說我壞了寺院規矩……”
“太子殿下知道你在寺裏,特意遣人到後山烤了只雞,讓我給你帶來。”靈隽裝模作樣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打趣道:“無妨,住持師兄這會兒也睡了,不會來抓你犯戒的。”
司淮聽見“太子殿下”四個字,伸過去的一雙手又收了回來,見到他才好了些的臉色又沉下來了一些,心裏像有一群螞蟻爬過一般癢癢亂亂的。
“怎麽了?你平時不是最喜歡的嗎?”靈隽走過來在他額頭上探了下,“也不是病了。”
“沒事……”司淮偏頭躲了躲那只溫熱的手,悶聲道:“只是覺得太子殿下好福氣,請得靈隽法師加冠,還可以對坐講經。”
靈隽聽出了他在鬧別扭,只笑他還是個孩子心性,耐心道:“佛經義理我與你也講過不少,我帶你去你定然也不願意聽。至于加冠……修行之人慣來沒有這種禮節,你若是也想走那麽一個成人禮的過場……”
話說了一半止住了話頭,靈隽轉身到床頭處取來了什麽東西,又慢吞吞折了回來。
那是一只淡青色的雕花玉冠,玉質柔和,配一支同色流水紋玉簪,自成一股風雅之氣。
“這……哪來的?”
“非偷非搶。”靈隽淺淺笑着,道:“及冠禮加冠其實是戴帽,你既是個不知年歲的神仙,便戴個玉冠充數吧。貧僧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長者,不知有幸為你束發否?”
“啊?”司淮有些沒反應過來,胡亂地點了一下頭,愣愣地任他理好臉上沾做一團的亂發,将披在肩頭的長發撥到了身後。
靈隽繞到他身後,動作輕柔地将墨色長發攏到了一起,又散下一半,留了一半在手裏挽成髻,戴上玉冠,再用簪子簪穩。
直到這時,司淮才終于回過神來靈隽在做什麽,僵着脖子轉過頭去看他,正正對上靈隽低頭淺笑的眼眸。
靈隽是個得道高僧,偏生生得也白淨,整個人就像從佛祖的淨壇裏走出來的一般,幹淨得連魂魄都是帶着金色佛光的。
可這會兒從那雙眼睛裏看見映出來的自己,司淮竟意外地慌亂了起來,有那麽一剎那,他竟覺得仿佛面前的人不是那個功德無量的大法師,只是一個長相白淨的普通人。
“我……我今晚回自己房裏睡……”
藏在胸腔裏的心快速跳動着,司淮胡亂丢下這麽一句話,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帶着那人味道的紫袈裟,飛快地蹿出了門去。
前塵.情動二(二更)
司淮剛到明華寺的時候是有自己的房舍的,只是他住了幾天就賴到了靈隽的僧房裏,寺裏的和尚們大多睡的通鋪,因此靈隽也沒有把他趕出去,任他賴了一年。
後來他随靈隽到外頭游歷,那間空着落了塵的客舍便做成了通鋪被新來的弟子們分了去,直到前幾日回來才又收拾了出來。
只是他在靈隽身邊呆習慣了,卷着鋪子又賴到了他的僧房裏,今夜才第一次睡回了這客舍。
不知道怎麽回事,向來好眠的他今夜怎麽都睡不着,合上眼見到的全是方才回頭見到的靈隽看着他淺笑的模樣。
直到後半夜,他才輾轉着入了夢,夢裏的他走在一片虛無的黑暗裏,周圍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他知道那是夢,可是他醒不過來。
走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有一道光破開了這片濃墨着成了黑暗,他的腳下出現了來時的路,從看不見的地方延伸而出,正一點一點地坍塌碎裂。
他的前邊也有兩條路。
一條往上,巍峨延至天際的雲端,路的兩邊生滿了白色的曼陀羅華,路的盡頭是從天落下沐着華光的神女。
另一條向下,崎岖地沒進了無邊的地獄,路的兩旁生着紅色的曼殊沙華,盡頭仿佛有陣陣厲鬼啼哭的聲音,可盡頭的那人,卻是靈隽。
西域有佛經記載過,曼陀羅華與曼殊沙華本是同一種花,後來白色的被神使帶上了天,播種在通往天門的路上,稱作“天堂之花”;而紅色的則被鬼使帶到了地獄,種在黃泉路上,喚作“死亡之花”。
這種奇怪的夢多半是到了修煉的秘境裏,往上走是修成正道,往下走是堕入歧途。
可是……那條通往無邊地獄的路上,盡頭站的可是靈隽。
司淮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坍塌至腳下的路,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思索,毅然決然地朝下跑去。
道旁的曼殊沙華紅得像流成了河的血,盡頭那人回過身來對着他笑,可是離得卻越來越遠,最後化進了一片虛無裏,從看不見的暗處蹿出一條火舌,頃刻間點燃了兩旁的曼殊沙華,将他吞沒進火海裏。
“靈隽!”司淮喊着他的名字從床上坐了起來,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虛汗,意識才從夢裏回到了現實。
窗戶沒有關,夜風吹進來有些冷,他赤着腳走到桌邊抹黑倒了杯水,才定下了一縷心神。
修行之人有時修煉到了重要關頭卻無法突破的時候,會靜心入定,運氣好便能尋到修煉秘境,在入定的時候突破那道關口。
司淮運行了一遍體內真氣,并不覺得自己的修為有什麽提升,一時也辨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睡着時不小心進入的秘境。
如果是的話……是不是意味着靈隽,是他修成正果的劫數。
可……他修成人形是為了人世的繁華,修成正果,似乎就只是因為靈隽說他是個神仙。
“靈隽……”他低低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身上仿佛騰起了一股燥熱的無名火,有什麽東西正在使勁地破開他那顆血紅的心生根發芽。
司淮提着山河劍到後山練了幾個時辰,直到寺裏的小和尚們下了早課到齋堂用齋,他才大汗淋漓地回來。
靈隽一大早又被太子請去喝茶談經,司淮也沒有去把人硬拉出來的興致,幹脆換了身簡素衣裳下了山。
淮陰郡比幾年前繁華了不少,往來的人群裏多是從外地來明華寺求拜的,山腳下幾條街市擺賣的都是祁神的香燭和一些佛像手串之類的物件,往前走出老遠才能尋到吃喝游玩之所。
司淮心裏總壓着一股難名的焦躁,連帶着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都覺得耳邊聒噪,可尋到個安靜的地方又覺得有些不安的恐慌,一時竟不知道該去哪裏,像個落在了人間的游魂。
路邊有賣糖人兒的,擔子兩頭分放了爐具和糖料,中間樹了個架子插/上各種各樣成型的糖人兒,以前靈隽給他買過,很甜。
“買一個嗎,公子?想做成什麽樣的都行!”吹糖人兒的師傅從一群孩子中間擡起頭來,憨厚地笑着問他。
司淮從架子上取下來一個,又放了回去,總覺得什麽地方有些空落落的,搖了搖頭走開。
不遠處的轉角有一家醫館,他走過去的步子又倒了回來,決定去裏邊看一看郎中。
這種焦躁心慌的狀态便是從昨晚開始的,保不齊是昨夜浸了會兒冷水又吹了風,所以害了風寒。
醫館不大,裏邊人卻很多,司淮望了一眼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肩膀忽然被人從後邊拍了拍。
“公子……”那是個鼻偃嘴露面相有些醜陋的中年男子,生得有些黑,笑起來露出一口有些發黃的壓。
“你是?”
“啊,我也是個會‘治病’的人。”他刻意咬重了那兩個字,笑眯眯地打量了司淮一會兒,問道:“公子可是覺得體內火旺,煩躁不安?想尋一處地方解決,又不知道去哪裏才是?”
那人含含糊糊地說得倒也不算差,司淮看着他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知道怎麽辦?”
“自然,公子請跟我來?”他往後退開半步彎身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随後行到了跟前引路。
街道上不少姑娘對司淮投去了目光,他卻恍若未覺一般,跟着那個人往前走了一段,轉進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巷子裏。
那巷子裏邊有一處背着街市開的大門,門外紅紅綠綠擺了幾盆難看的花,幾名相貌精致的姑娘衣裳輕薄,在門外揮着帕子扭動身姿。
司淮目光一凜,伸手揪住引路那厮的後領子将他提了起來,幾乎是咬着牙擠出來幾個字,“你帶我來煙花之地?”
“公……公……公子饒命!”那人堪堪用腳尖夠着地面,皺巴巴的一張臉擰到了一起,“是您自己說體火旺盛,焦躁難耐,難……難道不是欲/火沒處洩嗎?”
“胡言亂語些什麽!”司淮怒火騰了上來,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
那人動作麻利地翻了個身跪在地上認錯,“小人眼拙!小人見公子生得年輕俊朗,以為公子未有婚配良人,體內欲/火無處可洩,這才領公子過來……”
司淮轉身正要走,聽到他的話又止住了腳步。
那人所說的症狀确實和他有幾分貼合,可他明明是因為昨晚做了那個離奇的夢才這樣的,并未思念過什麽女子,難道……
他目光一沉,忽然在心中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又在它出現的那一刻強自壓了下去。
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扔到了那小厮跟前,司淮顧自往裏面走去,吩咐道:“把這兒長得好看的姑娘都給我找來。”
司淮被一個穿得花枝招展的鸨母引到了二樓的房間,屋子裏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水墨畫屏風後頭隔出了一席雅座,擺上了一桌小酒小菜。
半壺酒喝下去,房門才終于被人敲開,鸨母和方才引路的那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後邊跟着十幾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姑娘,紅紅綠綠的衣裳像春天擠在一個花壇裏開放的野花。
甜膩的脂粉氣混在一起沖得人有些頭暈,司淮一手拿着酒壺一手扶着桌沿起身,搖晃了兩下走到那中年男人跟前,把空了大半的酒壺塞到他手裏,道:“這酒不錯,再去給我拿些,整壇子上來!”
那人大抵是記得到手的銀子和差點挨的打,應了一聲動作十分麻利地跑了出去。
鸨母正要開口一個個介紹她帶來的姑娘,司淮擡手止住了她,從頭到尾挨個挑了一邊遍,最後只留下了三個脂粉氣淡一些的姑娘,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
兩壇子酒很快送了上來,司淮拂開了那幾雙伸過來伺候的纖纖素手,開了壇子猛灌了幾口,直到把腦子裏那道身影淡得模糊了些,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在那三人裏猶疑了一會兒,他留下了一個穿紫衣的姑娘,打發了兩錠銀子将另外兩人遣退了出去。
“公子,可要奴伺候?”那姑娘坐到他對面,為他續上了一杯酒。
淡淡的清香味從她身上傳來,也許因為她也有燒香拜佛的習慣,混了一點若有似無的檀香氣味,寧了司淮的幾分心神。
司淮飲盡杯中的酒,一把抓過那只還有續酒的柔荑,将她往前一帶,困進了自己身前。
他低下頭湊到那姑娘跟前,忽然輕輕一笑,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會念經嗎?”
“什麽?”姑娘沒聽清他的話。
“念經。”司淮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開始掰起了手指,“《楞伽經》、《法華經》、《金剛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公子……公子!”那姑娘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一臉委屈道:“奴不會,奴給你念詩好嗎?”
“不會?那你走開!”
司淮搖了搖頭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要把她拉出去,沒想到才剛起了個勢房門就被人粗暴地推開。
“司祁舟!”
來人氣勢洶洶地低喝一聲,司淮上了酒勁有些昏沉的腦袋被他吼得清醒了些許,眯細了眼睛往門外看去。
那人着一身木蘭色海青,外頭披着的紫袈裟還未解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變幻得出彩,不是那陪太子爺講了一天佛經的靈隽和尚又能是誰?
司淮吃吃地笑了兩聲,抱起了桌上的小酒壇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靈隽一把抗到了肩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出了青樓。
前塵.情動三(三更)
靈隽這和尚力氣大得很,一路将司淮抗回了明華寺,中途也沒有換過肩。
人還沒回到寺裏,“小神龍去逛花樓被靈隽法師一把抗走”的消息就已經傳了回去,一衆僧侶們見到靈隽大師陰沉着臉把人抗回了禪房,尋思着要大發雷霆一通訓斥,未免殃及自己,十分默契地躲得遠遠的。
司淮被扛了一路也沒什麽颠簸,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直到被重重扔到床上砸得後背生疼,才醒了過來。
靈隽一言不發地扯過一旁的被子給他蓋上,俯下去的身子正要起來,忽然被身下那人一把抓住了衣襟帶了下去,幸而及時用手肘撐住了床板才不至于壓到他身上。
“靈隽……”司淮微微眯起的雙眼透着幾分迷蒙的霧氣,咧着嘴笑開,“還是你身上的味道好聞,比那些脂粉味好聞……嗯,你也比她們好看……”
他抓着衣襟的那雙手往上游移了幾分,輕輕擦過他的唇和鼻尖,掠過那雙含着些微怒氣的眼睛,落在了眉頭處,細細地描着他的眉宇。
靈隽生來耳垂薄,不是那種臉圓福相厚的長相,卻是一個面相生得極好的和尚,在一群禿頭和尚裏十分醒眼,就算披着袈裟也能叫女香客動一動芳心。
司淮一雙不安分的手很快被抓住,他也不掙紮,依舊笑着望着那張臉,淡淡的檀香味包裹着不甚清醒的神智,他忽然覺得這人這樣好的面容,生出了頭發一定很好看。
夢裏的場景又在眼前浮現,他想要抓住的那個人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漫天的曼殊沙華飄零成了一片紅色的血雨,燃起的烈火燒遍了四肢百骸,在他心裏留下了一道澆不滅的火。
他想起那個荒唐得讓人無法置信的念頭,可即便再荒唐,他也相信了。
“靈隽,我可能……喜歡你。”他掙脫雙手把那人拉得低了一些,帶着酒味的氣息與那人身上的檀香味混在了一起。
近在跟前的那兩瓣薄唇紅得有些過分,司淮的喘息聲不覺地重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他緊緊閉上了眼輕而快地湊上去貼了一下。
“你在做什麽!?”靈隽睜大了一雙眼睛,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事情,急忙從床上撐了起來,慌忙退後了幾步。
司淮淩亂的神智被他吼得清醒了幾分,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一時竟啞了聲音不知道說什麽。
他不該做這樣的事的,他應該死死地克制住自己,把這不知道什麽時候生起來的情愫腐爛到肚子裏去。
可是……若非今朝酒醉,他又哪裏知道經年日久,他竟喜歡上了這個和尚。
抱回來的一壇子酒滾到了邊上,司淮撐着身子搖搖晃晃坐了起來,一把将酒壇子夠進了懷裏,揭開泥封仰頭灌了起來。
最好是不省人事地醉過去,将今晚的一切當做一場夢,醒來時半點不要再想起。
可是靈隽并不打算給他借酒忘事的機會,剛喝了一口酒壇子就被他搶了去,然後,在司淮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着方才司淮喝過的地方仰頭喝了起來。
以前司淮逗他的時候會往水裏摻些酒,這是他第一次嘗到真正的烈酒的滋味,才喝了幾口就嗆得咳了幾聲,紅暈從臉頰爬到了耳後。
“大……大師……”司淮愣愣地看着他,指了指他手上抱着的酒壇子,“佛……佛門戒律,不飲酒。”
靈隽并不理會這句話,上前幾步單膝跪撐在床沿上,盯着司淮的眼睛問道:“誰讓你去那種地方的?”
“什麽?”司淮上了酒勁又被他驚住的腦袋一直沒回過彎來。
“我說……”靈隽欺上前去一些,語氣低沉且緩慢地又重複了一遍,“誰準你去那種地方的!?”
這回司淮終于反應過來了他說的那種地方是指哪裏,也十分敏銳地發覺了第一遍的“誰讓”變成了第二遍的“誰準”,語調的轉換像極了……捉/奸在床醋意大發的小郎君。
他被自己腦子裏閃過的這個念頭驚了一下,雙手扳住靈隽的肩膀,有些不确定地問道:“你對我……是不是也……”
那張紅得通透的嘴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線,靈隽的目光似乎有些飄忽,輕輕點了一下頭。
司淮不确定靈隽是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問什麽,可看見他點那一下頭,只覺得心裏那股焦躁的火點燃了全身的血液,洶湧地流遍了全身,吞沒了僅有的一絲理智。
“靈隽……”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我身上熱得難受,我可不可以……”
靈隽沒有說話,也來不及說話,溫熱的手才抓傷司淮的手腕,就被他帶着翻了個身,一把壓到了身下。
司淮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解下了那件紫袈裟,手指觸上頸上那片雪白,正要往下扯開衣襟,忽然聽到身下那人在低低地呢喃着什麽,湊近些去聽,才發現他在念清心咒。
不知道是他的清心咒起了作用,還是一番折騰退了酒勁,司淮身上那股子燥熱忽然靜了下來,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在心裏把自己罵了百八十遍:混賬東西,他是個出家人!
想要逃跑一般,司淮手忙腳亂地爬起身,沒想到還沒坐穩卻被靈隽一把又拉了下去,緊緊地壓到了他身上。
那雙素日幹淨溫和的眼睛裏似乎也有半星火光,直看得司淮一顆熊心豹子膽變得比麻雀還要笑,卻見他清淺地笑了一下,道:“我一生吃齋念佛,求佛祖護佑蒼生,今日與你這般,實在心有愧疚,才誦了一段經文。”
“你是個出家人,是我不該……”
司淮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被身下的人帶着滾了一圈,眼前天地倒轉,回過神來他已經被靈隽壓在了身下。
忽然意識到了靈隽要做什麽,他連忙扼住了那雙手腕,急急道:“靈隽,你這是在破戒!”
他今晚已經破戒喝了酒,若是再犯了這種邪/淫之戒,還有何顏面在寺中立足。
靈隽卻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樣刻進心裏一般,熱得有些發燙的手撫過他眼睑上的那顆紅痣,忽而無比認真地說道:“貧僧無情無欲,偏你是紅塵,經久執念,入骨成疾。”
司淮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竟不知該時候什麽,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帶了幾分沙啞。
“那你的佛祖怎麽辦?”他慈悲救世,身有無量功德,司淮自是不舍得因為一己之私讓他放棄。
靈隽似乎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輕笑了一下,繼而換上了極其認真嚴肅的神情,“我出家不是因為紅塵紛擾,而是心系佛祖蒼生。你若與我在一起,必須答應我行正道、濟蒼生。”
“我答應你。”司淮斜斜地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幾近魅惑的笑,眼底有一層淺淡的青色浮了起來,他伸手攀住靈隽的脖子想要重新将他壓下去,不料那壓在身上的人竟如松下的那個大石鐘一般,沉得紋絲不動。
他低低“喲”了一聲,眉頭輕挑,換上一副戲谑的口吻,道:“聖禪法師,這麽多人可都看着你把我從青樓帶出來,你可賴不掉了,你是我的。”
“嗯,你是我的。”
“啧!”司淮不打算與他争辯這個靠實力争出結果的問題,将胸前一縷長發繞過了靈隽的頸後,繼續問道:“那你明日還要繼續陪那太子喝茶談經?”
“不,明日我們啓程去瀾滄山。”
司淮沒注意到他刻意咬重的“我們”兩個字,微微蹙起了眉頭,“瀾滄山?那邊出了什麽邪物嗎?”
“噓!”靈隽單手捉住了他亂動的兩只手一把壓到頭頂上,止住了司淮打算周旋一番再伺機翻上去的念頭。
不等身下的人掙紮,靈隽慢慢俯下了身去,在他那紅得引人遐想的紅痣上輕輕印了一下。
司淮被他親了一下急忙閉上眼睛,只覺得靈隽的呼吸從面頰噴到了耳畔,下一刻一聲低喃飄進了耳朵裏,“祁舟,把你的龍角變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V章24小時內留評紅包掉落麽麽噠~~(比心)
四舍五入我就是玩滑板車了,內容自行腦補嘿嘿嘿
PS:①文中關于"天堂之花""地獄之花"的內容并沒有什麽經書記載,是我編的,但是網上可以搜到~
②不要問我為什麽前世的他們這麽快就在一起了,前世他們就是暗生情愫很順利地在一起了,至于為什麽會發生後來的事且待我慢慢編(劃掉!拖出去打!)
把前世的三章合成了大肥章更新了,下章繼續回到現世,愛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