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随着聖上的到來, 太和殿內徹底熱鬧起來,殿中伶人跳着現時的舞,一搖一曳都是風情, 阿妤不着痕跡地朝高臺上看了一眼。
聖上左邊坐着的是皇後, 今兒淑妃是壽星,所以高臺上擺了三個位置, 淑妃落座于右側, 她臉上神色淡淡的, 讓人看不出她對這場宴會是否滿意。
不過, 阿妤猜, 大抵是不滿意的。
她進來時,眼角還泛着紅,明顯是剛哭過。
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将佳人哄好的?
皇後觑了眼淑妃的神色, 心底有些訝然, 卻沒表現出來,舉着酒杯,笑吟吟地帶着一絲安撫地說:
“今兒是淑妃妹妹的生辰, 若不是衢州一事, 本該大辦了,今年便委屈妹妹了。”
聞言,淑妃下意識地看向中間的人, 封煜耷拉着眉眼, 似乎什麽都沒聽見,淑妃轉過頭來,伸手撫了撫小腹,淺笑溫柔:“娘娘言重了,如今衢州災事吃緊, 我等本該做出表率才是。”
“還是妹妹貼心。”說罷,皇後掩唇揶揄:“怪不得皇上每次都要與本宮說,淑妃最是懂事。”
她觑了眼淑妃小腹的腰帶,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只是嘴角的笑意不着痕跡地深了些。
封煜聽着身側二人的交鋒,有些不耐煩地掀起眼皮,朝下方看去。
視線滑過某處時,他眉梢輕挑,招手讓楊德過來,低聲問:“今日請安,可發生了什麽?”
楊德一愣,每日請安發生的事多了,他哪能每件都記得?
他順着皇上的視線看去,落在淺藍色衣裙的女子身上,眼底露出一絲恍然,忙回答:“是有一件事兒,今日钰才人心血來潮,為了配戴皇上賞的步搖,特意穿了件藍色的衣裳。”
“只是沒想到,湊巧和許美人撞上了。”
這後宮撞衫,可不僅僅是誰更不好看,還有冒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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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才人這是仗着皇上的寵愛和許美人打擂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只不過,楊德沒想到,這點小事竟也能被皇上關注到,看來,這钰才人的确是算受寵。
封煜睨了他一眼,只覺得他話中的那個“湊巧”用得有些刺耳。
今兒座位安排得也巧,阿妤正好坐在許美人下方,此時她正雙手捂臉,只透出丁點緋紅的臉頰,嬌羞地和許美人說着話。
許美人臉上的神色越來越淡,那抹笑意硬生生地被她這副姿态弄沒了。
封煜眸色稍暗,又問楊德:“她平日都是這樣?”
哪樣?
楊德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能暗自琢磨着回答:“倒也不是,钰才人之前安靜地仿佛沒這個人。”
他又将那日請安的事說出來,畢竟是從那天孟美人的事後,钰才人才變了對許美人的态度。
阿妤察覺到在人在看着自己,她訝然地擡起頭,正好撞上男人的視線,她一驚,被剛咽下的葡萄嗆了下,臉色促紅,伸手捂唇,将葡萄籽吐了出來,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
周琪連忙奉上一杯茶水,撫着她的手背:“你小心些,別急呀。”
封煜飲了杯酒,眼底略過一絲極淺的笑意。
淑妃注意到下方的動靜,停下和皇後的對話,轉頭看過去。
因剛剛的變故,阿妤臉色紅得似要滴血,被嗆出來的,但也顯得她越發嬌豔灼人,似一朵芍藥般,隐着風情不散。
淑妃的眸色一凝,她說:“臣妾許久未出乾玉宮,這宮裏倒是多了不少臣妾眼生的妹妹。”
她這話音量不小,又恰逢歌舞間隔,大殿內的人幾乎都聽見了,阿妤也順勢擡頭,迎上淑妃的視線,她捏着玉白的酒杯,心下微緊,臉上的那抹紅色很快地褪得一幹二淨。
阿妤還未想好作甚反應,忽然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
“妾身等進宮多日,也是第一次見淑妃娘娘。”
話外之意,既是第一次見,豈能不眼生?
淑妃朝說話的人看去,這一眼,讓她不由自主地擰起眉,沈嫔懶散地倚在位置上,微擡着頭,直直與她對視。
衆人也是微驚,沒想到這平日裏冷傲的沈嫔會主動開口說話。
淑妃似訝然挑眉:“這位妹妹是?”
“這位是沈嫔妹妹。”回答她的是皇後帶着笑意的話。
淑妃哦了聲,便轉頭看向聖上,單手撐着臉頰,撅唇抱怨道:“宮中多了這麽位花容月色的妹妹,皇上怎麽從不曾與妾身提起過?”
看似抱怨,但是神态中夾雜的親昵自然,卻能讓後宮所有妃嫔眼紅。
封煜恰好掰開了個核桃,他将果實放在淑妃手中,沒回答她的話,只是說:“對身子好。”
淑妃臉頰微紅:“妾身謝過皇上關心。”
封煜淡淡應了聲。
阿妤瞥見沈嫔身子似微坐直了些,她低斂下眼眸,後怕地松了口氣。
淑妃這番打臉的确有些響,将沈嫔無視地徹底。
她覺得沈嫔有些不理智,可這也怪不了沈嫔。
畢竟沈嫔入宮時,淑妃就不曾露過面。
所有的淑妃受寵消息,她都只是聽說,并未曾親眼見過,自然沒有真實感。
她向來受寵,對久不出門的淑妃便也少了一分敬畏心。
阿妤見過容嫔有孕時的盛寵,自然也就清楚聖上對皇嗣的看重,如今淑妃有孕,這後宮裏怕是皇後都不會輕易與她作對。
皇上之前雖寵愛淑妃,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自打淑妃有孕後,皇上可是每日都要去陪其用膳,這其中的原因旁人打眼便可瞧出。
就在阿妤思緒紛雜的時候,周琪忽然碰了她一下。
她心中一緊,就聽見一陣破碎聲,她倏然朝聲源處看去。
周寶林不知怎得趴在了案桌上,額頭溢出冷汗,面色痛苦,疼得眼淚一直掉,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動了動嘴唇,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她身邊的宮人驚慌出聲,這副模樣太過駭人,四周人連忙散開。
阿妤離她位置不算遠,同樣被驚得站了起來,退得遠遠的。
就是這時,也不知誰喊了一聲:“周……周、周寶林見紅了!”
這一聲打破了殿內的平靜,周寶林的宮女忽然哭着喊:“太醫!請太醫啊——”
阿妤朝高臺上看去,聖上臉色突變,幾乎立刻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了臺下,停在了周寶林身前。
阿妤被現在的情景吓得臉色微白,她瞧得清清楚楚,周寶林身後的衣擺染上了紅色,不知她究竟是疼了多久,那鮮紅的血在地面上滴了一灘,望之駭人。
封煜停在她面前良久,阿妤才聽見他的聲音:“太醫呢!”
低沉得似乎平靜的聲音,壓着所有的情緒,給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
周寶林疼得額頭全是冷汗,她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眼淚流得猛急,有一瞬間,她哭聲似停了一刻,随之是夾着更多令人鼻酸的悲腔。
她瞳孔倏然縮緊,崩潰般哭着喊:“不要……不要……”
她疼得渾身輕顫着,一時忘了尊卑,攥緊了離她最近的皇上的衣擺,斷斷續續地哭着求他:
“……救、救……他……皇上……救他……”
那哭聲有些無力,阿妤都有些聽不清,可她看得出,周寶林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氣喊出這兩句話。
阿妤攥緊了周琪的手,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周寶林定是察覺到了什麽,否則她不會如此崩潰。
她忽然看向皇上,他似乎也猜到了。
此時,他緊閉上了眼,手背上青筋暴起,許久後,他睜開眼,彎下腰将哭得近乎暈厥的周寶林抱起。
阿妤有些害怕地退後一步。
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起當初容嫔小産的時候,那時皇上也是這副神色,可自從那之後,容嫔漸漸失寵。
所有人都覺得是因為容嫔得罪的淑妃。
可這時,阿妤倏然想起,當初容嫔又不是第一次和淑妃不合,又怎會只有那次皇上才發作?
其實她失寵的原因,還是因為不夠看重皇嗣吧。
對于皇上來說,皇嗣比所謂的愛妃要重要多了。
如今周寶林弄丢了皇嗣,不知她最後得來的是皇上的憐惜,還是厭棄。
太醫終于趕到,結果沒出所料,周寶林小産。
偏殿內,周寶林躺在床榻上,哭聲在太醫診斷出來那一刻倏然停了下來,她怔怔地望着床頂,淚珠從眼角滑落。
封煜立在一側,一言未發。
一種死寂在殿內蔓延開來,衆人低着頭,不敢說話。
直到周寶林親自打破了沉默,她啞着聲音,極為平靜地說:
“不是意外……”
太醫擦了把額頭的汗,連忙補充:“周寶林是食用了大量寒性藥物,才導致的小産。”
勒月打斷他:“不可能!主子進口的所有東西都經過檢查的!”
她這話一出,阿妤心底就替周寶林叫聲糟。
身懷皇嗣,隐瞞不報,可是重罪。
果不其然,皇後眉頭一皺:“你家主子身懷有孕,為何不上報?”
勒月啞聲,她無措地看向自家主子。
周寶林撐着身子坐起來,皇後想要阻止,她沒聽,臉色驟白,床榻上也印上一抹暗紅,她似乎察覺不到疼一樣,直直地朝封煜跪下去。
她蒼白着臉色,一字一句說:
“臣妾知情不報,導致皇嗣有失,罪該萬死,求皇上責罰!”
勒月連忙跪下,哭着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皇上,先前太醫診斷時,說主子滑脈并不明顯,主子不敢确定,怕皇上皇後空歡喜一場,只想着等下次請平安脈,确定了消息,再給皇上一個驚喜,絕無半點刻意隐瞞之意!求皇上明鑒啊!”
周寶林閉上眸子,眼淚無聲流下。
她什麽都沒說,只是俯首叩頭,身子輕微的顫抖,卻不說一句求饒的話。
阿妤和周琪對視了一眼,真相如何,現在其實并不重要。
周寶林是此事的受害者,她剛丢了皇嗣,又有勒月的一番話在前,除非聖上是非不分,否則斷沒有罰她的道理。
而且……
阿妤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周寶林。
周寶林的這番做法,太聰明了,她沒有求饒,只一心求罰,像是一位母親沒能保護好孩子的忏悔,無論真心假意,至少,她剛剛的傷心崩潰絕不是裝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她能這麽快恢複理智,冷靜得有些可怕。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封煜終于開了口:
“周寶林如何?”
這句話,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
太醫啞了聲,額頭的汗似乎更多了些。
“說。”封煜的聲音有些冷。
“周寶林她、她食用了太多寒性的藥物,這往後,怕是……怕是于子嗣有礙。”
又一道重雷砸下,砸得周寶林有些頭暈眼花,她晃了晃身子,幸虧勒月及時抱住她,她才沒有倒在地上。
她低低地笑,又似在哭,然後越來越大,似乎要将所有的悲腔都哭出來。
倏然,她拉住了皇上的衣擺,她仰起臉,淚流滿面,她說:
“皇上,求求您,求求您查出兇手。”
“臣妾弄失皇嗣,願以死謝罪!可求皇上不要害了皇嗣的兇手逍遙法外,求您了!”
她一邊說,一邊哭着使勁地磕頭,悶悶響聲讓人直皺起眉,下意識地覺得額頭生疼。
周寶林被人攔住的時候,額頭青腫,因她不要命的磕法,上面破了皮,血絲流下,凄慘狼狽得讓人不忍心看。
封煜的臉色鐵青:“将她扶起來。”
周寶林被按在了床榻上,封煜的視線掃過所有人,最後落在皇後身上:
“查,三日內,朕要知道結果。”
他又說:“之前為周寶林請平安脈的太醫,杖斃。”
阿妤下意識地看向周寶林,她依舊低着頭,身子似乎有片刻僵硬,又似乎沒有。
她隐晦地看向男人,瞥見男人眼底的冷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對于皇室來說,太醫連後妃有孕都診斷不出,便是無用。
無用之人,自然沒有留着的用處了。
皇後素來穩重,此時也絲毫沒有驚訝異樣,正色應下:“臣妾遵旨。”
她從皇後身上收回視線,餘光不經意瞥見某處,眸色微微凝滞。
她秉着呼吸,不着痕跡地又看過去,淑妃的神色徐徐落入眸子中。
淑妃微蹙着細眉,夾雜着一絲擔憂和傷心,本該是沒什麽問題的,可結合她的身份,和今兒的日子,這副神色似乎有些平靜。
一種怪異的情緒充斥在阿妤心中,她驚疑地看了眼淑妃,又立刻收回眼神。
她壓下心底不安的揣測。
無論是有人在她生辰宴上鬧出此事打她的臉,還是她堂妹小産,淑妃都不應該如此平靜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