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一 葉脈書簽(下)
葉望濘沒有再去過那間畫室。
事實上如果不是葉望濘走錯了教室,也許他本來就不會遇見遲筠。這個開始具有偶然性,是永不停歇向前的齒輪中,最微不可察的一個小插曲,并不會決定任何事的發展方向。
葉望濘這樣告訴自己。
冶城的冬天不算太冷,但嚴寒卻被拉扯得很長,滿眼望去天都是灰蒙蒙的,沒有風,只有席卷而來的冷空氣與霧霾。
前不久邰韞玉打來了一通電話,她沒有問葉望濘在冶城過得好還是不好,而是開門見山地通知:“你爸爸把你的學籍處理好了,你下學期回來吧。”
晚自習期間的教室很安靜,葉望濘推開教室後門,去走廊接了電話,短短的十幾秒,葉望濘再接起電話時,只聽見邰韞玉變得不耐煩的語氣:“你那邊信號怎麽回事?聽見了嗎?”
“聽到了。”葉望濘平靜地回答。
那端有斷斷續續的電流聲傳來,連帶着邰韞玉的聲音也變得模糊,她說:“我早就說過了,你爸爸怎麽會不認你呢?你回來乖一點,不要總是……”
葉望濘靠在瓷磚牆上,歪着頭聽滋啦滋啦的電流音,等邰韞玉說完了,他才說了“嗯”。
邰韞玉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是輕飄飄的,就像她兩年前對葉望濘說,無論是騙也好,搶也好,想要的東西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裏。葉望濘能想象出她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很得意的。
當時的葉望濘想問,你努力了這麽多年,抓住了什麽?
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塞滿衣帽間的包和衣服,葉正擎所謂二三四五六房的名號嗎?
但他當時沒有說出口,就像現在一樣,葉望濘也沒有問邰韞玉到底知不知道,如果葉正擎想給他辦學籍,早在一年前就能辦了,而不需要等到現在。
邰韞玉大概也是知道的,她只是在日複一日的期盼與折磨中學會了自我欺騙,試圖将“爸爸對我們很好”、“你要做爸爸最優秀那個孩子,他才會看見你”的觀點,催眠般地重新灌輸給葉望濘,來尋找一個分擔平衡折磨的點。
而葉望濘恰好就是這個點。
晚自習倒數第二節 課下課鈴響的時候,葉望濘才拎起書包走了,自從不需要去畫室以後,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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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城的早晚溫差大,偏偏葉望濘讨厭穿得厚重,永遠是薄薄的一件外套。
葉望濘從巷口走到巷尾,等了好久沒打到車,幹脆又輾轉回後街買了一杯熱奶茶,沿着街走到岔路口出去打車。
他沒想到會遇見遲筠。
熟悉的魚圓小吃車旁,遲筠戴了一頂很醜的針織毛線帽,還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
真醜,這是葉望濘看到那頂帽子的第一反應。
再往下,哦,葉望濘才發現,原來是他。
冬天吃魚圓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遲筠顯然成為了一個典型的例子。
他的手因為怕冷一直蜷在羽絨服裏,就連端魚圓的時候,都只別扭地伸出一小截手指,顫顫巍巍的,看起來馬上就要灑了。
葉望濘承認自己很無聊,他又跟在了遲筠的後面。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魚圓會不會灑,葉望濘在心裏強調了一遍。
讓葉望濘失望的是,遲筠的魚圓并沒有灑,他就着冷氣吃了一路,葉望濘遠遠地跟着他,都聽見了他像小狗一樣發出的嘶哈嘶哈聲。
即将走出巷子的時候,一只在垃圾堆角落的小狗被香味吸引了過來,它蹭了蹭遲筠,似乎在讨要兩顆魚圓。
葉望濘發現遲筠好像特別招這種貓貓狗狗,但他又想起班長說的那只橘貓,遲筠喂了那只貓那麽久,好像都不知道它只是來騙吃騙喝的家養貓。
遲筠果然蹲下了,摸了摸小狗打結的毛,但他并沒有把吃了一半的魚圓給小狗,而是帶着歉意地說:“怎麽辦?我沒有可以給你吃的東西。”
騙子,葉望濘在心裏說,你明明之前還把魚圓喂了一只貓。
為什麽不喂狗?你只喜歡貓,只偏心貓嗎?
小狗的耳朵沮喪地耷拉了下來,遲筠又安撫地摸了摸它的頭,向它承諾:“我明天一定給你帶罐頭。”
葉望濘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走了。
他去買了一份同樣的菌菇魚圓,再回來時,遲筠早就走了,剩下那只髒兮兮的小狗,臉還朝着遲筠的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期待什麽。
“蠢狗。”葉望濘叫它。
小狗慢慢地轉過頭,它好像還沒能接受這個新稱呼,但一看見葉望濘手裏的魚圓,又颠颠跑到葉望濘腳下。
葉望濘明知故問:“要吃嗎?”
他故意把魚圓舉得很高,不讓小狗夠到:“你吃了就要和我回家的,我家沒有狗糧,沒有水,我不開心了還會打你。”
蠢狗好像沒聽懂,尾巴搖得依舊歡快,夠着要吃葉望濘手裏的魚圓。
葉望濘把魚圓倒在地上讓蠢狗吃,等它吃完,葉望濘就自顧自地往家走,蠢狗吃飽喝足了,一路搖着尾巴,跟他回了家。
葉望濘就這樣用一碗魚圓騙到了一只蠢狗。
回家以後葉望濘給蠢狗洗了澡,換了兩浴缸的水,才勉強洗幹淨。
洗完澡的蠢狗是只小白狗,雖然還是蠢,但是挺可愛的,葉望濘看了一會兒,竟然覺得它的眼睛有點像遲筠。
後來葉望濘沒有再見過遲筠,放了假,他帶着蠢狗重新回到了申城。
小白狗變成了大白狗,邰韞玉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很驚訝,不過慢慢的,也就随葉望濘去了。
葉望濘沒有給狗起名字,只叫蠢狗,他偶爾看着蠢狗的眼睛,會想到路燈下遲筠低頭的側臉。
他有遵守約定嗎?如果他真的帶了罐頭去,卻沒看到狗,會傷心嗎?葉望濘偶爾也會想。
随着時間的過去,仿佛在白色的熱氣中,遲筠的臉一點一點,變得模糊了。
但是蠢狗丢了。
高三的下學期之前的寒假,葉望濘開始去補習班準備雅思出國,在很平常的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面對的是空蕩蕩的客廳和家裏的阿姨欲言又止的表情。
“狗呢?”葉望濘問。
家裏阿姨不敢擡頭,嗫嚅地解釋:“昨天葉先生來家裏了,葉先生說不喜歡有動物在家裏,所以……”
所以就丢了,這種結果當然是不言而喻。
問清楚了丢掉的大概地點,葉望濘徑直就要出門,家裏的阿姨阻攔不得,只來得及給他披上一件外套。
葉望濘沒有拒絕外套,他想着天氣這麽冷,蠢狗在外面待了那麽久,應該需要一件取暖的外套。
他找了一個晚上,阿姨說狗被丢在一個垃圾場附近,但葉望濘到了才發現那裏原來有那麽大,大到他叫了那麽久蠢狗的名字,也只有空蕩的回音。
早上葉望濘回家的時候,邰韞玉剛下樓準備吃早餐。
她看見葉望濘從門外回來,沒有問他去了哪兒,而是先開口道:“你準備聯申的事為什麽沒告訴我?”
葉望濘沉默了幾秒,回答得有些無厘頭:“狗丢了。”
“丢了就丢了,”邰韞玉漫不經心地說,她扶着樓梯扶手往下走,“你現在該關心的是這個嗎?”
“那我應該關心什麽?”葉望濘擡眼,第一次反問邰韞玉。
邰韞玉似乎沒料想到這樣的回答,她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葉望濘忽然想起來邰韞玉說的那句,騙也好,搶也好,想要的東西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裏。他曾經決絕地否認過這句話,可到了現在,又悲哀地發現,邰韞玉至少沒說錯這一句。
“按照你說的出國,成為最優秀的那個再回來,你以為葉正擎就會接受你了嗎?”葉望濘的刻薄從來沒有對邰韞玉流露過一分一毫,但此刻他好像再無所顧忌了,“我不會出國的。”
“他永遠不會承認我,就像永遠也不會承認你一樣。”他說。
邰韞玉的肩膀都在顫抖,她半張着嘴,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葉望濘越過她,徑直向樓上走。
他聽見背後傳來瓷器摔在地上破裂的聲音,和邰韞玉歇斯底裏的尖叫。
葉望濘頓了頓,但沒有回頭。
一年後的夏天,葉望濘回到了冶城。
人每個階段的想法都不同,因此每個階段的經歷都充滿了奇妙的際遇,就像兩年前的葉望濘,也絕對不會想到自己還會再次選擇回到曾經讨厭的冶城一樣。
像彩排了一千次,一萬次那樣,葉望濘敲響了隔壁宿舍的門。
于是他再次見到了,和那只小狗一樣,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