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見對方準備轉身離開,前輩大叔忍不住出聲叫住了他:“冰令使大人……”
被那雙冷漠無波的銀眸注視着,他深吸一口氣,磕磕巴巴地道:“那個、那個孩子……從小沒吃過什麽苦,不知天高地厚,真的……真的禁不起、禁不起——”
努力再三,一個“騙”字堵在喉嚨口,終歸擠不出去。
聽着這麽斷斷續續的話,對方也不知有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只是似乎突然想到什麽,“啊,差點忘了……”他說着伸手從口袋中拿出個物件,遞了過來,“這是給你的。”
“這、這是?”前輩大叔神情一凜,連忙疾步上前來,準備雙手接過。
不知想到了什麽,那副冷漠無殊的面容上這時忽而略微泛上些許哂意,豔色嘴角似有若無地勾了下,言聲清晰非常:
“我的嫁妝。”
“……”
前輩大叔伸到半途的手一抖,又縮了回去。
對方似乎對他的反應并不以為意,只是随手将那盒子扔向他懷中,自己腳步一轉就要往外走:“此次出行匆忙,身上沒帶夠錢,這個還是用他這幾天的工資買的……以後我會再補上。”
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接住,前輩大叔目光發直地目送他走遠,半晌才堪堪回過神來,喊話道:“……您知道他在哪裏嗎?”
——需不需要我告訴你一聲?
畢竟那個小鬼從小到大鬧脾氣都是躲在同一個地方,從無例外。
那道身影腳下不停頭也不回,曳長的銀發尾梢跟着很快消失在了行廊的另一頭,只有話語尾音冷靜淡涼地傳過來:
“我會找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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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塊君最後是在這所房子後院的一個偏僻角落裏,找到了某個正在鬧別扭的小孩。
“遇人不淑……非我良人……感情騙子……大豬蹄子……過去幾天的情義終究是錯付了……”
小雪花獨自坐在一堵半人高的矮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腿,閨怨深深地碎碎念中。
大冰塊忍着好笑走過去:“……你一個人躲在這兒胡亂念叨什麽呢?”
少年悶悶不樂地一扭頭,沒好氣道:“……不想理你。”
大冰塊牽起他的手搖了搖:“求你了,理我一下吧。”
“……幼稚。”
小雪花哼了哼,嚴肅指控道:“你騙我。”
“我怎麽騙你了?”
聽他這一副依舊輕描淡寫不知悔改的語氣,少年立馬兇巴巴地瞪了過去:“你不會自己反省嗎?你騙我的事情可多了!”
對方聞言稍加沉吟,最後一嘆氣:“好吧……我的确是有一件事情騙了你。”
小雪花端着表情,示意狀朝他揚了揚下巴。
大冰塊就此開始誠心忏悔:“之前我跟你說,那個面具只有我命中注定的伴侶才能為我摘下,那其實是我編的……那就是個普通的面具。”
“我就猜到……心機鬼……”少年嘟着嘴悶聲嘀咕了一句,示意他接着說。
結果等了半天,再沒等到第二句。
“……”
小雪花臉都氣紅了:“就沒啦!?”
對方卻依舊一臉無辜地看着他:“別的我實在想不出來了……”看他一副要氣壞了的模樣,他又放軟語氣,“最聰明的小雪花大人,給一點提示好不好?”
“……”才被稍微哄一哄,小雪花滿腔的氣怒,就跟被針紮了個小孔的氣球一樣,無聲無息地癟了下去。
他努力撐着氣勢,嗫喏着控訴道:“你之前說你也是雪童子……”
大冰塊牽着他的手微微笑了下:“這個說法并沒有什麽問題,我的确也是雪童子出身。包括當代的冬令神,本質上同樣是雪童子啊。”
偷換概念!
小雪花雖然并不服氣,可莫名覺得無法反駁,只好另起話題:“你明明說你的靈試考核成績只有D—……”
大冰塊稍稍歪頭想了想:“其實當年,靈試考核的檔案局并沒有收錄我的成績,不過如果你希望的話,改天我讓他們給我弄一份,記成D—就是了。”
強盜邏輯!
小雪花努力忍住心裏一拱一拱的火氣,深吸一口氣:“你還說連怎麽結雪花都不會……”
對方聞言只是一本正經地挑了挑眉頭:“那你肯定記錯了,我說的是——'沒有人教過我應該怎麽結雪花'。”
——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別人教。
“……”
文字游戲!
油嘴滑舌!
大屁.眼子!
越聽越覺得自己被耍了,少年簡直有些氣急敗壞,最後一股腦地急聲道:“你、你說想永遠跟我在一起,結果實際上再過幾天,你就要自己回北極去了!還說沒騙我!”
聽他這一通話卻嚷嚷完,對方終于不再應聲了,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從初見第一面,小雪花就發自內心地覺得,這真的是一雙非常美麗的銀眸。
在過去的幾天中,每每被這雙眼睛注視着,他都有一種好像被溫柔的銀白月光照耀着的感覺。
可是在一切真相揭開之後,到頭來,也許只有初始印象才是準确的——那種被他誤以為是月光的顏色,其實是冗厚的寒冰才對吧?
又等了一會兒,眼前人依舊沒有出聲否認,哪怕是像前面那樣強掰歪理也沒有。
小雪花無聲地扁了扁嘴唇,眼眶鼻尖微微泛了紅,垂下眸不再看他。
大冰塊目光深深地注視着他良久,終于微微嘆息一聲,伸手輕刮了下少年挺秀的鼻梁:
“……傻瓜。”
原本牽攏着手指的手掌,改由捧起低埋的臉頰,他強自令少年與自己對視,像是想讓他看進自己心裏去:
“是什麽讓你以為,在等待了這麽多年、跨越了大半個世界、才終于讓你成為我的——在這樣的現在,我還會甘願獨自離開呢?”
這番話中有好幾個字眼都頗令人費解,小雪花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什、麽?”
對方卻并沒有給他過多細細思索回想的時間,話鋒陡然一轉,不緊不慢地展開了攻勢:“還是說,你要留在這裏,不想跟我走嗎?”
“……”
少年的眼圈還有些隐隐的發紅,呆乎乎地看着他,整個人反應無能。
手指輕輕摩挲着掌心光潔的臉頰皮膚,那雙銀眸帶着點莫測地、意味不明地微微眯了眯:
“之前那些話,你是怎麽說的來着?”
他口中啧啧感嘆,開始背誦起了幾分鐘前聽到的範本模板:“遇人不淑,非我良人,感情騙子,大豬蹄子,過去幾天的情義終究是錯付了——”
他就這麽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輕聲細語地控訴道:“……始亂終棄,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小雪花,嗯?”
小雪花都還沒回過神來,一堆罪名就接二連三砸到了頭頂上,連忙下意識伸手過去捂住那張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了:
“我才沒有……不許污蔑我。”
輕吻了下柔軟的手心,大冰塊好像抱小孩子一樣将他從牆上抱了下來:
“扯平了。”
少年兩手乖乖摟着他的脖子,嘴上卻還不服氣:“怎麽就扯平了?明明你多說了一句。”
“那怎麽辦?我只好用行動補償給你了。”說着就要朝他低頭下來。
小雪花想也沒想地繼續捂住他的嘴。
“你……你想讓我,跟你一起回北極?”
對方的話語被捂在手心裏,有些悶聲悶氣的:“你不想去嗎?”
“呃……也不是。”小雪花的神情有些糾結。
馬上答應的話,是不是顯得太積極了?好像他有多麽迫不及待一樣……可要是不答應就更奇怪了,明明之前誤以為對方要一個人走,自己還難過了半天……
思慮再三,小雪花最後決定,答應肯定是答應的,但也要努力嘗試讓自己顯得矜持一些,嗯。
他想了想道:“可是,我聽說,那邊會很冷啊……”
——這話其實說得十分沒頭沒腦,因為雪童子天生不畏嚴寒,低溫的環境對于他們而言反倒才是舒适的。
不過大冰塊并沒有拆穿他,反倒十分配合地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往他掌心上努了努嘴。
意識到自己捂着他的嘴讓他說話不方便,小雪花也十分配合地把手收了回來,改由捂住自己的嘴。
“不會讓你冷的……”
大冰塊君抱着他的手臂力道緊了幾分,意有所指般:“我保證讓你,從早到晚,都暖和得不得了。”
話語間,目光帶着某種意味難言的暗示,仿若炙熱的暗焰,從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無聲舔舐而過。
……流氓!
小雪花紅着臉瞪了他一眼。
第一次嘗試以慘遭調戲告終,他甕聲甕氣地做了第二次矜持嘗試:“……可我師父說那裏離這兒很遠,我以後要回來看他,不是很不方便嗎?”
“不會的。”大冰塊語氣溫緩地耐心安撫道,“人間界聖誕已過,眼下馴鹿群已經拉着雪橇車回到了北極,到時候無論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坐着雪橇車去。”
小雪花被說服了,甚至覺得十分心動。
大冰塊想了想,再添上一把砝碼:“在那邊,沒有任何人會逼你工作。”
“……”
小雪花難掩巴巴渴望地看着他:“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吧。”
對方笑着重新低下頭湊過來:“現在我可以實現我的補償了嗎?”
“……”
少年乖乖松開了手。
“好乖。”
廢了這麽老半天的勁,終于如願以償親上了一口。
輕柔的親吻在嘴角一觸即逝。
小雪花抿了抿嘴角,眨巴眨巴眼,口中切了一聲,嫌棄地一扭頭:
“……敷衍。”
大冰塊君頓時低低悶笑出聲,反手将懷中的少年身軀嚴嚴實實壓在牆上,腳下逼近一步,彼此相距咫尺,氣息親昵地交錯着。
“這是你自己說的,等會兒被親暈過去,可不要跟我鬧別扭。”
少年臉蛋紅紅的,還在逞強:“誰跟你鬧別扭了?還不知道暈過去的究竟會是誰呢——唔……”
話語的尾音消失在唇舌交接處,轉為口津厮磨的啧啧水聲。
發誓要跟對方大戰三百回合的小雪花,可惜壯志未酬,半分鐘後就喘不過氣了,忍不住揪着手下長長的銀發開始掙紮撲騰。
大冰塊同志将他松開一些,嘴下還有一下沒一下地啄吻着,銀眸中透着壞笑的谑意:
“現在是誰要暈過去了?嗯?”
“……”
花了十幾秒鐘才緩勻了氣,小雪花又重新恢複成了一條鐵骨铮铮的好漢,他衷心希望各位讀者們就當剛才無事發生過。
“你!就是你!”
“……真聰明。”
對方嘆息着抵上他的額頭,嗓音微微發着啞:“我快要被小雪花迷暈過去了。”
番外
這一年,秋末的腳步還在人間徘徊未去,冬令神便被早早強制喚了醒。
按照一般情況,挑這種不适宜的時機上門拜訪的客人,都會被負責輪值守門的雪童子阻攔回絕,以免打擾冬令神的休憩。
可是,這天的這位訪客,身份卻頗有些特殊,雪童子們即使想攔也不敢。
尊貴的冬令神大人是在睡夢中被活生生悶醒的。
周圍的空氣稀薄到只進不出,他莫名其妙地撐開眼皮,然後便發現,自己整個身體……居然被嚴嚴實實地凍在一大塊冰裏!
——沒錯,就像是那種被封印在松香內的昆蟲标本。
手忙腳亂地從中掙脫開來,避免了某個足以成為畢生黑點的死因,冬令神還沒來得及發飙,一擡眼,面前撞入眼簾的始作俑者的身影,又将他爆粗的沖動瞬間堵了回去。
大概是他的眼神過于哀怨了些,對方皺了皺眉頭十分嫌棄狀:“一年到頭睡個不停,你是豬精轉世嗎?”
“……”
被破門而入暴力相加不說,甚至還要承受粗鄙之語人身攻擊,天理何在啊!
冬令神努力維持表情不崩,委婉道:“冰令使君……不知你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擾人清夢者必遭報七倍。”
對方聞言不但絲毫不覺得羞恥愧疚,反而語氣冷淡地提醒他:“你不是人。”
“……”
他忍不住小聲嘟囔:“這句話在人間界可是了不得的髒話呢……”
眼前人顯然已經沒有耐心跟他繼續扯下去,直截了當地挑明來意:“廢話少說。我此番是來找你要人的。”
“……啊?什麽人?”
對方伸手将一沓冊簿遞過來,面容依舊一派波瀾不驚,只一雙眸子緊緊盯着他,那副慣來冷漠如冰的目光中,恍惚竟透着絲反常罕有的熾熱:
“當年說好的時間到了。”
見他這個模樣,冬令神不免怔了怔,接過他遞來的東西,還沒低頭去看,腦中突然就反應了過來,他口中所指的是誰。
只因為在多年以前,眼前這人也曾像這樣拽着一本雪童子的履案,毫無預兆地闖到他家裏來,話語間是一般無兩的開門見山:
“這個孩子我要了。”
——連語氣目光都如出一轍。
那麽現在……
冬令神若有所覺低頭一看,在手中的履案本封面上,果然看到了某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他盯着邊上的照片細細觀察了許久:“……這麽快就成年了嗎?”
與人類不同,雪童子的所謂成年,只是指自身靈力運用趨于穩定的年紀,至于外形則早已長成,并不會再有明顯的變化。
因而,眼下的少年面孔,與當年驚鴻一瞥留下的模糊印象,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
“嗯。”
對面淡聲應了,語氣裏隐約泛着抹淺淡的心悅與驕傲,就像是看着親手捧護的幼芽,經年過後終于要結出花來。
“……”
這種肉麻到夠人的語氣聽得冬令神抖了抖耳朵,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居然是認真的啊?”
對方的目光從他頭頂涼涼掠過,好像只是聽了句廢話,連回應都懶得。
冬令神不由有些讪讪,也就沒好意思把後面半句話溜出口——既然真的早早認定了人家,幹嘛還老老實實等這麽多年呢?
不好意思說的原因是,當年語重心長地勸告對方“不要操之過急……小心把人吓跑了……至少也要等他成年了再說……”
——親口說出這些大義凜然的話的人,正是他自己。
冬令神忍着心虛,默默遠目。
天知道他只是抱着保護手底下未成年花朵避免早戀的想法,這才随口一提,誰知道這家夥居然真的答應了,二話不說就回了北方極地,此後在那片漫無邊際的冰天雪地裏,一守就守了這麽多年。
自覺在手上的履(賣)案(身)本(契)上飛快簽了字,再把東西遞回去,冬令神幹巴巴地含糊道:“行了行了……牽走吧,牽走吧……人是你的了……”
——趁早把這麻煩精打發走,要是他這些年等得窩火,等會兒把氣撒到自己頭上就不好了。
可惜對方并沒有如他所願立馬走人,收好東西後依舊杵在原地:“還有件事,需要你安排一下。”
“什麽啊?”
那雙銀眸轉向一旁牆壁上懸挂着的地域發布圖,話語冷靜如冰:“附近的城市,哪裏雪童子的工作強度最大?”
雖然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不解其意,冬令神還是配合地往地圖上看了幾眼:“哪兒最忙的話……應該是C城吧。嗯,他們的報表一直是最厚的。怎麽了?”
“新一季的工作分配,把他安排到C城去。”
“……”
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誰,冬令神眼神怪異地瞅瞅他:“這是什麽道理?你不是要追他嗎?怎麽轉眼又想把人趕去受苦了?”
對方似乎再懶得解釋,轉身準備離開:“照做就是了。”
那一襲曳長的銀發尾在空氣裏劃過弧線,冬令神腦中忽然也跟着靈光一閃:“這……不是吧?都什麽年代了,你難道還想整英雄救美那一套?”
對方徑自腳下不停,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被這家夥意外的純情程度震驚到,冬令神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心下底氣回升,又開始站着說話不腰疼地唠起了大道理:
“話說哪有這樣追人的?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日久生情嘛,時間才是愛情最好的催化劑,戀愛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啊耐心……”
腳步加快,成功将那些煩贅的唠叨徹底抛在了耳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麽?
這幾個字眼在舌尖無聲碾轉過,最後只于削薄唇角留下一絲微嘲的冷笑。
只可惜,自有記憶起,他就從來無法對這種話産生共鳴。
哪怕想要結出厚達數丈、綿延十裏的冰障,對于他而言也只是易如反掌的事,根本用不着花一天那麽久,勾勾手指的時間也就差不多了。
……遑論夜長夢多。
他已經等得足夠久,早已沒了徐徐圖之的耐心。
更何況,他也從不認為,愛情這種東西非得靠時間去催化。在他看來,它分明就是無聲無息地、在一瞬間內降臨的東西。
就像當年,毫無預兆地降臨在他身上一樣。
——
他第一次遇見小雪花的那天,天氣很好,那孩子在哭。
不是那種小聲的嗚咽抽泣,而是響亮到近乎嚣張的嚎啕大哭。
簡直吵得他耳朵疼。
那年他接連收到十幾封加急函,要他從北方極地趕回來,說是有刻不容緩的大事相商。結果等他真的過來以後,冬令神那家夥腆着老臉厚顏無恥地告訴他:叫他回來是想請他監考本屆雪童子的靈試測驗。
#MDZZ#
“不是跟你開玩笑!最近的新生雪童子真是一屆比一屆怠惰了,仗着前輩們打下的基礎安于享樂,來參加靈試測驗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少……你好歹身為他們心目中的精神支柱,幫忙帶動一下他們的上進心啊喂!”
聽起來就很麻煩,沒興趣。
見他果然冷酷無情地轉身就要走,冬令神的小聲bb锲而不舍地傳過來:
“反正我消息都已經放出去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冰令使大人會來給他們監考……到時候要是沒在考場上見到你,那群孩子一個個排隊申請要去北方極地留駐修行,我可不負責啊——你大概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我是替你擋了多少無知少年的跨域情書呢。”
……啧。
遇見小雪花那天,他監考完兩輪的雪童子,耐心告罄,當即将擔子往替補監考官身上一撂,自己出去散心了。
靈試考場的後山隔着長長的高牆,一條行廊綿延過去,側邊是蓊郁的樹林,景色上佳。
只不過沒想到,這一方偏僻的角落早早已被先來者占下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不容忽視的哇哇哭聲清晰地傳過來。
他當即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
然而,那道哭聲仿佛牽着線、帶着細小的爪鈎一樣,锲而不舍地悠悠不斷鑽進耳裏來,腳下每多走一步,都覺得他哭得更委屈了一分。
毫不猶豫地一直走到行廊盡頭,眼看再一個拐角,就可以把那道哭聲徹底甩在身後,他卻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下來。
……然後,腳步一轉,他又走了回去。
随着漸行漸近,聲音也越漸清晰,最後他停在了聲源的正下方,擡頭望去。
這面牆足有數丈之高,由于角度看不見臉,只能看到兩條小腿挂在牆邊。
“你在哭什麽?”
“嗚哇——!”
對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牆下多了另一個人,這會突然聽到聲音,驚吓得哭聲一滞,同時被一口冷氣嗆得連連咳嗽,整個人坐不穩地在牆上晃了幾晃,轉眼竟直直往下掉了下來——
他順手給接住了。
柔軟的少年身軀,輕飄飄地落在懷中。
就像接住一陣青草氣息的風……
又或者是一片雪……
還是一朵花?
有那麽一瞬間,他微微怔了神。
少年好不容易從嗆咳中緩勻了氣息,這時,忽然有一抹白色悠悠地從空中飄下來——同時飄入兩人的視野。
四道目光不約而同看過去,下一瞬間,懷中的少年就像被揪了尾巴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飛速将那張紙搶過來捂在懷裏:
“不準看!”
一句話說完,他又像是想起什麽,轉而将那張紙舉起來,嚴嚴實實地擋住自己的臉:
“也不準看我!”
他默默看着少年的一系列動作:“……”
不好意思,已經看到了。
——不論是鮮紅奪目的D—。
——還是滿臉濕漉漉的淚痕。
看着對方這欲蓋彌彰的行為,他不由覺得有些好笑——現在倒知道丢臉了,剛才嚎得那麽大聲,怎麽沒見害羞?
懶得拆穿小孩子的自欺欺人,他往對方手上舉着的靈試考核成績單看了眼:“小雪花,是吧?”
具體成績那一面朝着少年自己,但他這邊還能看到考生的基本信息。
捏着紙張邊緣的手指抖了一下,似乎想伸過來把名字遮住,但估計是覺得已經來不及了,幹脆作罷,只有悶聲悶氣的回應隔着薄薄的一層紙傳過來:
“……幹嘛?”
他将少年放在了邊上的一根矮樹枝上:“小小年紀,沒事不要爬那麽高。”
對方似乎并不領情,反倒有些不樂意地嗤了一聲:“看不起誰啊大叔?年紀小怎麽了,爬個牆而已,誰還能摔下來不成?”
……那麽請問你剛剛是怎麽下來的?
他抱着手臂靠在樹幹上:“是誰教你連別人臉都沒看到就喊'大叔'的?”
“你自己說話老氣橫秋,怪我咯?”少年說着十分理直氣壯地聳了聳肩膀,“禮尚往來嘛,你看不着我,我也不看你。”
……歪理。
“你是參加今年靈試測驗的雪童子?”
“廢話,不然我還能是來旅游的嗎?”
“……”
每問一句話,回答語氣都沖得不得了,看來這小孩眼下的情緒是相當敏感了。
他壓了壓嘴角,明知故問:“沒有考好,所以才偷偷躲在這裏哭?”
“怎麽可能!”
條件反射地斷聲反駁後,小雪花開始睜眼說瞎話:“……我只不過是失戀了而已。”
“專門挑在這一天失戀,還真是巧。”
語氣涼涼的嘲諷并沒有被小雪花get到,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日期又不是我挑的……誰讓那家夥早不來晚不來,剛好挑今天來?”
他聽得微哂:“什麽意思?你談的還是異地戀?”
隔了張紙似乎都能想象到少年翻了個白眼的樣子:“大叔你都不聽八卦的嗎?今年可是新來了個長得特帥的監考官,這不算異地戀,是師生戀才對。”
今年新來の長得特帥的監考官:“……”
小雪花壓根沒注意到他的異樣,顧自重重地嘆了聲氣。
他真的是時運不濟,算是被無情的命運巨爪狠狠捉弄了一把吧。
之前家裏前輩大叔苦口婆心勸他說,最近幾年參加靈試測驗的雪童子人數都比較少,競争壓力小,是他這種學渣出坑的大好機會!
小雪花一向耳根子都很軟,沒一會兒果然就被說服了,巴巴地向今年的靈試測驗報了名。
結果沒想到……天降橫禍。
就在正式考試前一個月,突然不知道從哪流傳出個消息,說是今年有個誰會來當監考官——
然後你猜怎麽着,他身邊那些同期一個個全都瘋了!
明明前一天才剛親口答應他,會推遲一年參加考試,講義氣盡量給他減小競争壓力,結果第二天就開始挑燈夜讀了。
所謂塑料兄弟情真的不是說說而已。
結果,今年實時參加本屆靈試測驗的雪童子人數,創下了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
當初報名的時候,前輩大叔還給他預估過,說他應該可以拿個C。
現在成績出來了。
D—:)
——他已經沒臉回家啦!
越想越氣,而且怎麽想都是那個不知名監考官的錯,小雪花少年當下忍不住叽叽咕咕,把這個殺千刀的假想敵罵了個底朝天。
“殺千刀的不知名監考官”在邊上默默聽了半晌罵人集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剛剛你還說喜歡他,怎麽現在又罵起來了?”
“呃——”
少年整個人明顯噎了一下:“我求而不得,因愛生恨了,不行嗎?”
“哦?”他饒有興致地反問,“怎麽個求而不得,你有去追求他嗎?”
“追了啊!剛才我給他遞情書,結果人家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過去!我廢寝忘食引經據典嘔心瀝血寫了整整三天的情書啊!結果被另一個監考官跟收垃圾廢品一樣收走了!我一顆心哦,碎得嘩啦啦的!”
——不用懷疑,以上是他之前從一個同期雪童子口中聽到的失戀哭訴,這會兒只是活學活用給背了出來。
他聽得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有些意味莫測地低聲應道:“……是麽。”
就這麽莫名其妙跟個陌生人唠嗑了老半天,最後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音打斷,小雪花改用一只手拎着成績單,另一手捂了捂肚子。
由于被考試壓力折磨,他早飯本來就沒吃幾口,之前又花了老多精力大哭了一場,現在已經覺得饑腸辘辘。
——臉是不想回家了,可惜肚子在拖後腿。
“不跟你聊了,我要回家了!”
随手抹了把臉上還挂着的眼淚,小雪花少年忽然調皮心起,催動靈力往身前呼的一灑,自己笑嘻嘻地從樹枝上跳了下去:
“送給你啦,大叔。”
動作間引起一陣微弱的風,伴着絮絮粒粒的雪花飄落下來。
少年像只靈巧的貓一樣跑開,只有脆生生的嗓音還留在原地——
“就當看在你剛剛沒讓我摔跤的份上!”
衣角從指尖似有若無地掠過,他下意識地伸手,卻連自己都說不清楚想要拉住什麽,最後只接住了一片輕飄飄降落下來的雪花。
靜靜看着少年的背影漸行漸遠,一直到這條行廊的盡頭,那一刻他心裏突然冒出了個念頭,好像覺得對方下一秒就會轉身跑回來——
然而并沒有。
那道身影從始至終沒有停頓,毫不留戀地轉過拐角,消失在了視野中。
淡冷無波瀾的銀眸久久望着那個空蕩蕩的拐角,微不可察地無聲眯了起來。
沒有少年叽叽喳喳的話語,周圍很快安靜了下去。
半晌他終于收回視線,垂眸往指尖看去,先前的那片雪花正端端立在那兒。
一待看清那片雪花的具體狀貌,冰冷的銀眸中頓時滲入幾絲微哂的笑意。
……難怪只有D—。
不知這麽看了多久,最後被另外的聲音打斷:“冰令使大人——”
大概是見他離開太久,考場裏那些家夥不放心出來找了。
他擡眼往面前一衆臉孔上掠過,最後停在邊上的某道身影上:“先前,雪童子們遞來的那些書信,我記得是由你收的?”
被點名者小心翼翼上前一步,恭謹颔首:“是。”
“去給我找一找,裏面有沒有一份署名叫'小雪花'的。拿來給我。”
“……是。”
……
結果當然是沒有。
聽到這句結果彙報,他也沒覺得多麽意外,只是微微勾了下嘴角,意味不明地輕聲道:“小騙子……”
無視跟前一衆坐立不安的身影,他重新半掩下眼睫。
用眼淚結的雪花麽……
那小孩估計不知道,對于雪童子而言,這其實是一種意義上過于親昵的舉動。
那片雪花的表面被一層薄冰儲封住了,因而哪怕過去這麽長時間,依舊沒有融化的跡象。
就像一只幼小的冰蝶,無聲無息地停在指尖,稍微碾一下就會破碎消逝。弱小到幾乎可以忽略,可也切實地存在着。
正如心頭那絲蠢蠢欲動的念想,要放任它肆意蔓延,還是在當下及時掐滅,一切都還在可控的範圍內。
只取決于一念之間。
良久,他微微動了下手指。
轉眼間,那只冰蝶就悄無聲息地碎裂開來。
只剩下那片幼小殘缺的雪花,沒了冰層的庇護,唯一的下場就是融化,于最後這幾秒的生存時間裏,可憐地在風中細細顫抖着。
注定要融化,區別只是融化在哪罷了。要讓它消失在空氣裏嗎?
——不。
他擡起手指,将那片雪花輕輕舔舐入口中。
在那以前,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雪是什麽味道的?
——大概不應該有味道吧。
可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知道了,這世上有雪花可以比羊毛還要潔白細軟,比糖絲還要輕盈甜蜜,恍惚間似乎泛着少年身上那股清甜悠軟的奶味。
比之以往日複一日看着的漫天冰雪,明明一樣是晶瑩剔透的純白色,卻沒有那種疏離的堅冷感,反而柔軟又脆弱。
……可愛得幾乎讓他不知所措。
随着那片雪花融化在舌尖上,胸口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似乎也随之無聲地崩塌、融化了,就像被春天的第一縷風吹過。
融化……
這個字眼對于他們而言,其實并不那麽令人愉快,可此時此刻,細細品味着這種感覺,心裏卻只覺得一派輕快明朗。
在亘古的寒冬裏,獨自度過無數個夏與秋之後,那一天,他終于聽見了屬于自己的春心初動。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在劫難逃。
從此冰雪獨為卿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