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逢
周圍的同學都被我這不小的動靜驚動,紛紛轉過頭不解地看向我。我顧不得開口解釋,順着靠窗的過道,一路閃躲着腳下的水桶和顏料,嘴裏念叨着“不好意思借過借過”,手忙腳亂地跑到了教室最前排。
好不容易教室前面沒了障礙,離門口又沒多遠了,我腳下的步子卻不自覺放慢下來,居然莫名生出一種類似于“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我低下頭粗粗打量一眼自己:一件半舊不新的白襯衫,這裏飄一道紅,那裏飄一道黃,胸前還被刷子濺上了幾點綠,牛仔褲也別提了,更是重災區。平時感覺這麽穿出去還挺有藝術感的,這會兒怎麽看自己都是一身狼狽。
我擡手想抓抓頭發,再一看手心更是被顏料染得一塌糊塗,只好放下手,随便甩了兩下頭發,深吸一口氣,又加快腳步朝門口走過去。
走到門口,我探出身子朝外看了看,邊岩正站在空空蕩蕩的走廊上,背對着我,微微仰頭,似乎正專心致志地欣賞牆上的畫展。
我一瞬間生出一種極其幼稚的想法,想蹑手蹑腳地走到他身後,然後捂住他的眼睛,問一句再白癡不過的“猜猜我是誰”。
這麽想着,我不自覺放輕了腳步,朝他走過去。他似乎仍沒察覺,還是仰頭看畫,倒是我猛然想起手上沾滿顏料,不能捂他的眼睛。
那直接從背後抱他一下好了。自然一點,我對自己說,就像好兄弟那樣,輕輕抱一下就撒手。
可誰知走到離他兩三步遠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準确無誤地朝我看過來。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飽含着豐盈的笑意,嘴角彎出很好看的弧度。
然後把身子轉過來面對我,一字一頓地叫了我的名字:“盧、沛。”
一上一下的兩個聲調,從他嘴裏念出來有些俏皮的意味。
我似乎瞬間喪失了語言功能,又似乎是要說的話太多,一時間不知道挑哪句來說才好,連步子都忘了朝前邁,只能傻愣愣地杵在原地看着他笑。
他朝我走過來,只有兩三步,明明腳下沒聲響,卻讓我感覺每一步都敲在我心上:咚、咚、咚。
他走到我眼前,站得離我很近,仍舊笑着看我,然後用一種很輕快的語調說:“我自己跑過來啦,算不算驚喜?”
我不知在心裏瘋狂點了幾百下頭,臉上卻還是極力克制着快要滿溢出來的喜悅:“算,不是說好提前打電話,我到門口接你?”
他嘿嘿笑了兩聲,沒回答我,身子微微前傾,輕淺又短暫地抱了我一下,就像臨走前我抱他那樣,一副久別重逢的哥倆好架勢,沒留給我朝暧昧方向想的餘地,然後笑嘻嘻地說:“好——久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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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字拖得長長的,竟讓我聽出幾分類似撒嬌的意味來。
“可不是麽。”看他笑得開心,我忍不住想擡手揉揉他的頭發,擡到半空才想起來兩只手上都髒兮兮的,索性攤開手心給他看:“畫了一下午色彩,手上都是顏料,我得去衛生間洗洗手。”
“那走吧。”他靠過來,從後面勾着我的脖子,走了幾步說,“盧沛,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有嗎?”我扭頭看他,笑道,“我沒什麽感覺啊。”
“難不成是我縮水了?”他在後面嘀咕一聲,又有些郁悶地說,“我好像停止長個兒了。”
“不能吧,我媽說二十三還能往上蹿一蹿呢。再說了,你現在又不矮,要那麽高幹嘛?”一米七八,跟我多搭啊,我心裏補上一句。
“也是。”他情緒散得還是那麽快,轉瞬間又開心起來。
洗手的時候,邊岩背過身倚在洗手臺邊,歪着頭和我說話。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感覺他一直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我,而且還是從頭到腳的那種打量。
不過,我猜這時他腦子裏既不是在想“哇,盧沛變得更帥了”,也不是在想“盧沛還是那麽帥啊”,而是“盧沛電話裏說畫完畫的和油完牆的一個樣,原來是真的啊。”
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換身行頭,挽救我這岌岌可危的落魄形象。
畢竟我同桌說過,久別重逢可是刷新以往印象的大好時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忘了說,我同桌也在A市集訓,只是和我們不在一個畫室,我們幾個在A市的同學約好一個月左右聚一次餐。
上周聚餐的時候,她突然偷偷摸摸地把她那個寶貝“愛情小冊子”塞給我,又做賊一樣小聲說:“同桌,我最近又想出了幾條新秘籍,你是目前唯一的讀者,幫我校對一下,看看有沒有錯別字什麽的。”
我詫異地看她一眼:她每句“秘籍”撐死了也才不過二十幾個字,居然還要我幫忙校對錯別字?看來我同桌真的對這本小冊子寄予厚望啊……
我在她殷切期盼的眼神下鄭重其事地翻開了,不只因為組織對我的信任,還因為之前那幾條“愛情箴言”的命中率都很高啊!
雖然我同桌的戀愛經歷幾近于零,但是憑借着數十……月的潛心鑽研,好歹也比我自己胡思亂想靠譜些吧!
這條“久別重逢是刷新以往印象的大好時機”前畫了個五角星,後面還用紅筆标注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外加三個空心感嘆號。
這樣的重視程度在這本小冊子上可是前所未有,我瞬間聯想到一周之後要和邊岩見面,趕緊把這句話牢牢嵌在腦子裏。
“對了盧沛,我媽說晚飯咱們一起吃”邊岩在一旁說,“一會兒玩好了給她打個電話。”
“好啊,”我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要見阿姨啊,那我回宿舍換身衣服吧,不然別被阿姨誤解我在給人打黑工。”
他被我逗笑幾聲,說:“行啊,那走吧,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你看看吧,我們家邊牙牙同學就是這麽善解人意,戳人痛處這事他可從來都不幹。
從畫室到宿舍不遠,一路上我倆說說笑笑,他還和以前一樣,對所有新奇的東西都興致勃勃,我也樂得給他解釋,絞盡腦汁地逗他開心。好在邊岩笑點低,有時候說出來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冷,他居然還能笑得很配合。
到了宿舍,我去浴室裏匆匆沖洗一下,換好衣服走出來時,他正在翻牆角那堆我摞得高高的速寫,見我出來,他感嘆道:“好多手手腳腳啊!”
“對啊,所以說挺無聊的嘛。”我扯了條毛巾随便擦着頭發。
“翻得我胳膊都要酸了還沒翻完。”他甩甩手腕,終于放棄了這浩大的工程量,坐在我床上東張西望地打量着這間宿舍。
我走到他旁邊胡亂扒拉了幾下頭發,正想坐下來,眼角瞄到他要俯身去夠我放在床底架子上的那幾幅畫。我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大叫一聲“大事不好”,電光石火之間,我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彎下腰,“嗖”地貼着他的指尖把那幾幅畫救了出來,又兩步跨到門邊,塞到了旁邊放書的玻璃櫃裏,利索地落了鎖。
沒有這一出,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這麽身手敏捷。
等我轉過身子的時候,邊岩還沒回過神,似乎被我搞得有點發懵。
我暗自舒了一口氣,和他讪笑道:“那個……少兒不宜。”
他眨眨眼睛,問我:“是什麽啊?”
“都說了少兒不宜……你想能是什麽啊。”我語焉不詳地和他打太極。
“哦……”他抓抓頭發,好一會兒沒說話,氣氛有點尴尬,過一會兒才接上一句,“可是我……我不是少兒啊……”
“在你哥眼裏呢……”我撸一把他的頭發,裝出語重心長的語氣,“你永遠都是少兒。”
“你少來,”他瞪我一眼,“不過比我大幾個月而已,給我看看。”
“駁回請求。”我有恃無恐,反正都上了鎖,他又找不到鑰匙。
他坐在床上,又不說話了,估計正郁悶。我走上前想逗逗他,剛叫了聲“牙牙”,他突然朝上蹿了一下,反手勾住我的脖子,不知哪來那麽大勁兒,一下子把我壓在了床上。也怪我防備心不足,沒想到他還能趁我不備來一下偷襲。
“給我看。”他在我身後威脅。
“不給。”我索性放棄了抵抗,臉貼着床單裝睡,反正他胳膊正勒在我脖子上,也算我被動地吃了一回豆腐。
他在我身後先是威脅,又企圖以理動人,見我軟硬不吃,徹底沒招了。
“等你長大了,我自然就給你看了啊。”我仍忍不住逗他。
他“切”了一聲,沒理我,不知在打什麽歪主意。
“長得比我大。”我又補上一句。
“算了,不看了”他忽然松了勁,站起來,朝我伸手,“手機借我,我跟我媽說一聲。”
“真不看了?”我沒想到他這麽快放棄,摸過手機遞到他手裏。
“嗯,”他低頭撥號碼,沒看我,“你不想給我看的話,那我就不看了呗。”
完了,我心頭一跳,邊岩是不是不開心了啊?
我看着他轉過去打電話的背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闖了禍卻不知怎麽收拾爛攤子的慌張。邊岩一定是不開心了,怪我連幾幅畫都不和好朋友分享。
唉,我恨不能把所有畫都拿出來,全部攤開到他面前,讓他看看:其實沒有什麽少兒不宜的東西,只不過畫得全都是你而已。
但我又不能這麽做,一旦搞砸了,他不但不要我這個好哥們了,萬一連A大都不考了……我胳膊肘撐在大腿上,有些發愁地想:那少了“和邊岩考一個學校”這個牽動全局的發動機,我估計也別想在這一年考上A市的學校,只能靠着B市聯考的成績上個最最普通的美院。而對于邊岩來說,沒有A大,他還有其他不錯的選擇,他可以想離我多遠就離我多遠。
我重重呼了口氣:算了,還不到時候,等和他一起考上A大,塵埃落定,他又逃不掉的時候,再說吧。
我撐着額頭,有些沮喪地想:這麽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又被我搞砸了……都怪我沒事先把那些畫藏好。
正自責着,我頭頂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被胡亂搗鼓了兩下,我擡起頭,邊岩看着我:“走吧,我和我媽說好了。”
他說完朝我笑了一下,看起來不像是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不爽,倒像是對什麽事情無可奈何似的。